“徐晃已死,魏军全军覆没。”
九口山之战,以陆逊麾下的西陵兵马大获全胜为终。
徐晃的遗骸屹立在战场,一时之间,东吴将士无人胆敢靠前。
“启禀都督,此战大获全胜,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能够活捉徐晃,请都督治罪。”丁奉拱手而言,虽是请罪,但是眉宇之间张扬着少年意气,倒像是请功一样。
丁奉在吴军先锋全灭之际,以一己之力,力撼徐晃,这才在蜀军面前,为吴军挣回来一点面子,可以说居功至伟。
陆逊四顾战场,微微颔首,然后淡淡道:“无妨。”
“这一战幸好有丁将军,足壮我军声威。”
“丁奉。”
“末将在!”丁奉立即上前。
“此战过后,你就不再是偏将军了,而是奋威将军!”陆逊振声道。
“谢都督!”丁奉大喜。
安排完战后事宜,陆逊定站在山谷之中,抬眼望向山巅,声音激昂道:“诸葛丞相,何不下山共谈英雄事?”
声音响彻在山谷之间。
诸葛亮从四轮车上缓缓起身,拱手而言:“陆伯言,好久不见。此番我大汉在上庸击败徐晃,本欲在此伏杀,不料却被你们东吴抢了功劳,这你有何话说。”
“诸葛丞相说笑了,我东吴与刘汉向来交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有抢功劳之说。”陆逊坦然道。
“这个陆逊……”傅佥在诸葛亮身后,怒目而视,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其人满腔怒火无法抒发。
“子言,切莫冲动。此乃邦国之交,不能因此坏了丞相大计。”陈到按下了傅佥冲动的双手。
诸葛亮轻扇羽扇,轻轻摇头,继续质问:“陆伯言,数月前我北征雍凉,出征前我们有约,东吴应在合肥出力,以助我军。然至今无声,此事何解?”
陆逊听此,心中一紧。
面对东吴上万大军,诸葛亮从容自若,面不改色。
如此风采,却让陆逊心中忍不住嘀咕,让陆逊怀疑其背后是否也有强大的援军,否则又怎会如此镇静。
再加上蜀汉数战之功,唯独最后的战果被东吴得到,颇有些摘桃子的感觉,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陆逊苦思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地回答:
“曹休虎豹骑重兵把守合肥,城池固若金汤,需要徐徐图之,才是上策。丞相莫要因此坏了我们两国的交情,若丞相心有不平,那我做主,就将徐晃的首级割下来,献给丞相。”
“都督……”听到这,丁奉急步上前,张口欲言。
却被朱桓瞪了一眼,只得无奈退了回去。
“我要徐晃的首级做什么?”诸葛亮疑惑道,显然并未接受这份礼物。
陆逊此举,乃是为了祸水东引。
明显是企图把这场战争的矛头,从东吴这里转向蜀汉。
上庸之战,姜维倾尽全力,打了一场极为精彩、以少胜多的漂亮仗,这才让赤甲军勉强在上庸城中,站稳脚跟。
而陆逊直接大军前来,劫杀徐晃,赢得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功劳。
从这个角度看,苦战恶战全是蜀军在打,而东吴则趁机占到了最大的便宜。
如果陆逊真的把徐晃的首级送给诸葛亮,曹魏的官员们必定会认为东吴是在蜀汉的指使下行动的,这样一来,蜀汉将会直接面对曹魏的强大反攻。
虽然蜀汉与曹魏现在处于全面战争状态,但是财力、兵力终归的有限的,如果被东吴祸水东引,直接面对曹魏的雷霆反击,对于整个战局来说都是不利的。
现在正是深秋时节,诸葛亮此行本就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他自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现新的问题。陆逊没有对姜维动手,已经让他感到非常庆幸,他又怎能愿意再去引发新的冲突呢?
“据我所知,徐公明曾率军偷渡石门关,袭击了白帝城,险些就得手。陈将军,你当时是不是受了重伤,白毦军也差点全军覆没?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我想,诸位对于徐晃应该是恨之入骨吧?难道诸位不想杀之而后快?”陆逊望着山上的蜀汉群臣,眯眼问道。
“确有此事。”陈到点了点头,表示陆逊所说的都是事实。
白帝城就是永安城,陆逊所说的战斗,指的就是姜维踏江驰援的那一战。
石门关位于东吴的领地内,陆逊说徐晃是偷渡过去的,这也等于是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徐晃身上。
现在徐晃已经死了,落得一个死无对证,所以永安之战东吴是否真的与曹魏有勾结,也就成了无法解开的谜。
“这件事,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翻篇了?”
傅佥自然气不过,陈到心中也感到一丝郁郁不平。
但是他们都知道,在这个场合下,不能轻易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在诸葛亮发话之前,他们都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是越殂代疱了,如果说错了话,不仅有损国威,甚至有可能酿成大错。
一时之间,傅佥和陈到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然后挺身而出。他摇了摇手中的羽扇,然后说道:“陆逊,你是西陵的都督,但你却坐视徐晃偷渡石门关,致使我军损失惨重,几乎全面沦陷,此举有悖我先前的约法三章,有违于‘共靖中原,同匡汉室’的箴言。”
陈到和傅佥听到诸葛亮的这番话,都感到十分振奋。
陆逊知道诸葛亮是在责备他,如今的局势下,蜀汉新得雍凉之地,实力与日俱增,并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弱小蜀国,而是可以与曹魏分庭抗礼的——“季汉”。
陆逊虽然心高,但是并不气傲,只见他不卑不亢,当即拱手抱拳,恭敬道:
“诸葛丞相,阁下教训的极是,陆某为西陵都督,却疏于职守,竟忽略了石门一带的偏僻小道,以至于徐晃趁虚而入,险些酿成大祸。自听闻永安血战,吾日夜惶恐,夙夜难寐,方才酝酿今日九口山之战,诛杀徐晃,献于丞相,希望能弥补昔日的失察之罪。”
陆逊颇有君子之仪,言语滴水不漏,他的言辞中没有任何的漏洞。。
见此情景,诸葛亮也不好多言,微微颔首道:“伯言果然识大体,不过你言重了,我并无责怪之意。”
诸葛亮的羽扇轻摇,山中微风渐渐起舞,落叶纷飞。
“孙刘两家的联盟历经风雨,虽有凉热,但能及时悬崖勒马,也属幸事。”
“今日九口山之战,大捷,可谓是大胜之日,不日我将派出使节,再度访问建业。今日,倒也可以做一个缔盟之举,日后或传为佳话。”
诸葛亮给了个台阶,陆逊也是聪明人,知道诸葛亮不想深究,于是就坡下驴。
“如何缔盟?”陆逊缓缓问道。
“自然是襄阳。”诸葛亮爽快回答。
“曹魏荆北防线溃败,整个襄阳城都暴露在我们的攻势之下,正值深秋,若能攻克襄阳,恐怕这个冬季,曹魏群臣都会提心吊胆。”
陆逊一拍大腿,立即道:
“好!”
既然已经与曹魏交恶,不如趁此机会占据襄阳。
只是襄阳城这块肥肉,季汉和东吴都垂涎三尺,若是为此争夺起来,恐怕又会有伤和气。
本就脆弱维持的联盟,难免又会擦出火花。
“阁下想要如何攻襄阳,事后又将如何分城?”朱恒试探问道。
“哈哈哈!”
诸葛亮却笑了,他的笑声轻松写意。
“兵贵神速,谁能先夺襄阳,谁就是襄阳之主。”
诸葛亮笑着说道。
“谁能先夺襄阳,谁就是襄阳之主?”
陆逊闻言,微微思索,这话听着好熟悉。
似乎与楚汉相争的先入汉中者为汉中王有异曲同工之妙。
既有前车之鉴,陆逊也不再疑虑。
旋即,陆逊脸上展现笑意。
“一切便依丞相所言。”
陆逊心里很清楚,东吴在襄阳的争夺上,占据了绝对优势。
这个赌约,对于东吴毫无疑问是有利的。
首先,襄阳位于东方,毗邻南郡,地理位置上靠近东吴。
其次,吴国士卒大多屯聚在南郡、江陵一带,调动会更加迅速。
反观诸葛亮这一边,只有上庸的姜维赤甲军,以及身后的陈到白毦军可用。
即便陆逊并不十分清楚季汉的兵马配置,也能够粗略估算到,季汉的北伐兵锐定然不在此处。
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陆逊就应允下来。
然而,在诸葛亮一旁的傅佥却有些不明所以。
“丞相......“傅佥的眼神充满了疑惑。
诸葛亮提出的条件显然对季汉不利,傅佥不能理解诸葛亮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条件很显然是不利于季汉的,傅佥心里很清楚,这个赌约难以完成,襄阳必然是东吴的囊中之物。
“嘘!”陈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佥立即封住了自己的嘴,他的眼睛睁大,小肚子挺立,神情滑稽。
诸葛亮和陈到看着傅佥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子言有所不知,丞相所谋者,不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所谋之物乃是天下。”
陈到低声严肃解释道。
“天下?”
傅佥闻言一愣,旋即眼前一亮,格局仿佛在这一刻打开。
“没错,就是天下!”陈到郑重说道。
“荆北局势积弊已久,我军在此并无可为,姜伯约能以一己之力破局,已然是绝处逢生,至于襄阳诸郡,实在难以争夺。而姜伯约之所以坚持在上庸一战,也并非是为了夺城,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震慑曹魏和东吴。”
“现在看来,姜伯约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陆逊已经在这九口山下,表明了立场,至少目前来看,我们与东吴的联盟依旧可以维系。而曹魏在荆北彻底失势,必然会派重兵夺还襄阳,丞相的这个建议,正是为了让陆逊再次加码,把结盟之事坐大坐实。”
“倘若陆逊不去攻打襄阳,依照先得城者为襄阳主的约定,东吴将永远无法占据襄阳这座城池。而倘若陆逊前往攻打襄阳,则联盟之事彻底坐实。”
“以曹魏之城池,结东吴之相助,这是一笔怎么算都不会亏本的买卖。”
陈到详细解释道。
“原来如此!”
傅佥这才大彻大悟,感慨道:“丞相果然算无遗策,这哪里是盟约啊,分明是瓜分荆北啊!”
“哎……”
诸葛亮闻言,嘴角轻轻翘起,眼中闪烁着慈祥的微笑,随即摇了摇头。
“丞相何故发笑,难道末将又失言了?“傅佥立即捂嘴,一副惊恐的样子。
“子言倒是赤子之心,虽然说话直白了些,却胜过酸儒们的勾心斗角。”诸葛亮深沉说道。
“只是自南蛮之乱时,火烧藤甲,我自觉寿辰衰减,既知天下百姓渴望安宁太久,而我也不愿多造杀孽。”
“此番激将陆逊,虽有意促成联盟,却也存了些许怜悯之心。若能规避战火,就能免去不少刀兵血战,免去百姓生灵涂炭。”
诸葛亮的话语平静而有力,平凡的字眼却有着大怜悯之心。
季汉一众文武,倶是神情肃穆,拱手赞叹道:“丞相高义!”
“嗯?”
陆逊在吴军阵中,眯眼望着半山腰的蜀汉群臣,他听不到山上陈到傅佥等人的讲话,只道是窃窃私语,并不以为意。
“盟约已成,我东吴必将全力以赴,夺取襄阳城。”陆逊遥遥抱拳道。
“诸葛丞相,来日再会!”
陆逊行过一礼,身后的山谷中金鼓齐鸣,声音震耳欲聋。东吴大军如同退潮的海浪一般,浩荡而退,留下满地魏军尸骨,尸骸遍野无人收。
……
等到吴国兵马从九口山离开,整个山谷之中,只剩下季汉的白毦兵在此了。
“丞相,陆逊把徐晃的尸体留下来了。“傅佥指着山谷中,早已僵硬的徐晃遗骸说道。
徐晃死而不倒,身形屹立在战场的中央,身下的血泊已然黯淡,但依然令人害怕,有不怒自威之相。
“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椁,将徐晃装进去,派人送去曹魏都城。”诸葛亮淡淡地吩咐道。
“就这么送回去?“傅佥疑惑的看着诸葛亮,眉头紧皱,不能理解。
“不然呢?难道你想要学伍子胥戮尸?”诸葛亮反问道。
“绝无此意!”傅佥赶忙摆手。
“没有就好。徐晃已死,身后事要处理的妥当一些。”诸葛亮微微颔首,继续道:“若是一味残酷嗜杀,与禽兽又有何异?需知人心所向,得失只在微末间。”
“丞相教训地是,末将这就去准备棺椁,将徐晃装进去。”傅佥面对诸葛亮的教训,只能认真听着,没有任何反驳。
傅佥幼年丧父,自小在永安军营中长大,而诸葛亮常常会派人犒劳将士,甚至会亲自写信,过问军营武备事宜,生怕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也生怕军营生事,滋扰百姓。
时间一长,诸葛亮的教诲无形之中也映入了傅佥的脑海当中,虽然诸葛亮常年不在白帝城,但是傅佥的心中,却是视为最可靠最可敬的人。
而在季汉军中,不止傅佥一人有这种想法。
“去吧!“诸葛亮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目光温和。
“是!”傅佥拱手告退。
傅佥告辞,诸葛亮的四轮车身旁,只剩下陈到一人。
“丞相……”
“叔至,有话请讲。”
陈到年龄与诸葛亮相仿,但是智谋却远远不及,但是胜在心性稳重,能够担得起一方重责,并且以先帝旧部的身份,独自领兵在外,镇守白帝城近十年。
诸葛亮与陈到并肩而立,陈到军旅出身,身体比常人更加硬朗,只是在诸葛亮身旁,却显得有些娇弱。
一方面,陈到旧伤未愈,身体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另一方面,诸葛亮身高八尺,犹如松柏一样,绝不是一般人印象里弱不经风的病弱老者。
事实上,诸葛亮现在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刚好是干事业的大好时候。
陈到耸了耸肩,看向远处的风景,脸上带着淡淡的愁容。
“丞相,你认为这天下,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够平定呢?”陈到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悲伤。
陈到看到了漫山遍野凋落的树叶,睹物伤怀,不禁有些伤春悲秋,颇有些时不我待之感。
“你真想知道?”诸葛亮侧目问道。
“真想知道。”陈到郑重点头,一脸认真。
诸葛亮转过身,眼眸如深渊般深沉。
他沉吟片刻,默然不语,只是轻轻伸出左手。
手掌有五指,诸葛亮伸出五指之数。
“五十年?”
陈到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阵绞痛。
“五十年,怕是我早已魂归西天了。”
五十年太久,久到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人有生老病死,若真是五十年后才能平定天下,陈到早已老死,恐怕坟头草都已经半丈高了。
“再猜。”
诸葛亮淡然一笑,轻轻摇头,脸上带着无奈,但眼神却更加坚定。
“难道说,丞相说的是五年之内?”
陈到忍不住出声,他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真的是五年?”
“丞相真想在五年内平定天下?”
老实说,陈到被诸葛亮惊愕到了,这太自信了,丞相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都是自信。
倘若是别人这么说,陈到一定会认为此人是个疯子。
但是诸葛亮这么说,陈到隐约却感到有一些道理,只是他一时半会儿捉摸不透。
“丞相的信心从何而来?”陈到不禁发问。
诸葛亮静静走向前,手握羽扇,迎风张开双臂,仰头望向苍天。
夕阳之下,一只雄鹰破空而过,向着那晚霞充盈的远方扑去。晚霞如熔银般洒落,与天地融为一体,美丽得令人心醉。
风中,赤红色的旗帜如同熊熊火焰般猎猎作响,白毦军排列整齐,威严肃穆,如一道无法撼动的山脉。远方的上庸城,袅袅炊烟升起,犹如诗中的水墨画卷。
诸葛亮也许无法言说这份信心的来历,但他能感受到它存在的痕迹。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沿着时间的倒流,跨越山海,冲破历史的迷雾,将命运的悲剧一一改写。
自北伐以来,那颗暗红色的流星划过天际,夜观天象,诸葛亮在那一刻就明白,所有既定的命运,都不一样了。
既然如此,他又何妨勇敢地去迎接这崭新的一生,将其走得热血激昂,轰轰烈烈?
“五年之内,我必将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再造一个炎汉盛世。”诸葛亮笃定道,坚定而响亮,字字犹如金石,仿佛已经预见了那煌煌盛世的景象。
在上庸城中,姜维正在整顿兵马,旗帜迎风猎猎作响。
他站在天地之间,挺立胸膛,目光穿透云层的缝隙,看到了云卷云舒的变化,感受到了风的肆意。
“这天下,起风了。”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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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室不幸,王纲失纪,曹贼纂逆,蔓延及今,皆思剿灭,未遂同盟。亮受昭烈皇帝寄托之重,敢不竭力尽忠。今大兵已会于祁山,狂寇将亡于渭水。伏望执事以同盟之义,命将北征,共靖中原,同匡汉室。书不尽言,万希昭鉴。”——《与孙权书》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