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月初三,辰时,鸿门县千月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中。
卫起无奈地看着床榻上,笨拙的连衣裳都穿不好的妹妹,再一想到妹妹此时的年纪,他此刻有些后悔带妹妹出来行走江湖。
然而,自己种的因,即便结的是苦果,他也只能咬牙咽下去。
他看着妹妹那满是委屈与无助的小脸,终于还是忍不下心,走至床榻前,帮妹妹穿好衣裳。
“一月之内,你必须学会自己洗漱穿衣,听见没?”卫起故作凶狠地瞪视着妹妹,语气不善地质问道。
卫巧知道,现在的她还太小,无法反抗兄长的暴虐,她只能暗自忍耐,留待有用之身,他日趁势而起。
于是她乖巧地点点头,眼含歉意地轻声道:“兄长,小妹知道了,兄长别生气,小妹会尽快学会自己洗漱穿衣的。”
卫起见妹妹如此模样,也不忍再苛责,他点点头,说道:“你在房间等着,为兄去点些早饭。”
言罢,他便转身推门而出,来到隔壁客房门外,抬手扣门,问道:“羽伯父,您起了吗?”
片刻,卫羽打开房门,看着卫起,问道:“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他知道公子昨夜初次杀人,因此有些担忧公子心神不安,睡眠不好。
卫起轻声一笑,拱手一礼,回道:“睡得踏实得很,羽伯父勿忧。”
卫羽闻言,轻轻点点头,又问道:“朝食过后,我们便起程吗?”
“吃过早饭,我们便起程。侄儿下楼点些早饭,您去唤赵不够起床。”卫起言罢,便转身下楼而去。
卫羽不想和赵不够有何交集,此人令他有些厌烦,废话多,还记仇,心胸狭隘得很,但是公子开口,他也不好不管不顾。
于是他走至赵不够客房门外,轻扣房门,问道:“赵不够,起了吗?”
见房内并无任何回应,卫羽便再抬手扣门,又问道:“赵不够,起了吗?”
等了半晌,房内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他伸出右手,置于房门的门缝处,微一运力,掌中气劲涌出,霎时便震碎了门内的门栓。
卫羽轻推房门入内,走至床榻前,却见赵不够四肢放肆伸展,仰卧在床榻上,他心中暗自鄙夷一笑,走至床榻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酣睡中的赵不够。
“卫羽,你这卑贱护卫,狗东西,修为如此低微,何以敢推搡于吾?”赵不够眉头微皱,语气不善地斥问道。
卫羽闻言,顿时一愣,好半晌,他见此人并未睡醒,想来应是在做梦,但即便是在梦中,他也绝不允许此人如此放肆无礼,念及此处,他抬手一巴掌扇在赵不够脸上。
扇得赵不够脸颊立时泛红,眉头也皱得更紧,口中却是愤恨道:“很好,上次你锁吾喉,还扇吾耳光,吾宽宏大度,不与你计较,你这卑微护卫,狗仗人势的东西,竟还敢……”
卫羽越听,眉头越是难以舒展,他不想再听此人说些无用的废话,还是梦话中的废话,抬手又是几巴掌扇在赵不够脸上。
“啊!……羞煞吾也!狗东西,你趁吾此时旧伤未愈,便胆敢偷袭暗害于吾,今日吾非得要你跪地叩头,口称大父!看招!……”
赵不够口中话未说完,便被卫羽一个弹指,弹在他隐私要害之处,顿时疼得他灵魂出窍,仿若进入无我境界,与天道合一。
“啊!……痛煞吾也!狗东西!……”赵不够满含愤恨的双眼甫一睁开,便看见卫羽伫立在他床榻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羽兄,您何以至此?”赵不够眼中的愤恨顿时消失不见,转而神色和煦地望着卫羽,疑惑地问道。
“起床,朝食,起程。”卫羽言罢,深深地看了赵不够一眼,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我的阿母呀,好险啊……幸好那厮没听见我骂他……”赵不够心中暗感庆幸,不过片刻,他顿时一愣,伸手抚摸着被扇得有些红肿的脸颊,另一只手揉搓着被弹得委靡不振的要害,口中喃喃道:“那厮若是没听见我骂他,何以如此打我,如此辱我?以后不能再做梦了,做个梦都有危险,这人生太难了……”
此刻他心中亦是怨恨不已,短短两日,他受的伤已不计其数。今上杖他,那是警戒于他,爱护于他。都卫将军冠军公夫人打他,那是他有错在先,他自知理亏,只能默默承受。可卫羽那厮,一个卑贱的护卫,狗仗人势的东西,凭甚如此待他?他暗自下定决心,待他日青锋在手,定教那厮如死狗。
只是,赵不够此刻不知道的是,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人生目标,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从未实现过,这将是他一生挥之不去,避之不及的梦魇。
半个时辰后,一行四人吃过早饭,套马取车,走出客栈,一路向东行去。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倏忽之间,七日已过。
天近暮色,七日一路走走停停,四人行至豫州河南郡洛阳城,原为东全都城洛京,现为河南郡治所。
虽然洛阳城比不得宇中城宏伟庄严,也比不得宇中城繁华热闹,但是对于初次见识到的卫起兄妹二人而言,洛阳城到处都充斥着新奇。
因为还处于国丧期间,所以洛阳城中的酒楼与饭馆并不算热闹,但此时新年方过,沿街叫卖的各种小吃与玩物,珍宝玉石,金银首饰,还是令卫起兄妹二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行四人来到一家在洛阳城中算是上等的客栈,入店登记,四人随即便在客栈厅堂无人处坐下,点了些饭菜与茶水。
由于卫起从未出过宇中城,所以他连身份铭牌和路引是什么都不知道,幸好卫羽随身带着身份铭牌,以及皇城内廷的通行令牌,入城后不久前往河南郡府处,开具了卫起兄妹二人和赵不够的临时路引。
不消片刻,茶水送至卫起四人的几案,客栈中的其他住客也渐渐聚在厅堂,饮茶点菜。
约莫二刻钟后,饭菜端上卫起四人的几案,四人便开始吃饭,卫起还要充当临时奶娘,给妹妹挽起衣袖。
卫起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附近的食客谈天说地,他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此刻感觉新奇得很,这个新年带给他的阴郁心情也一时大好。
“阳武好像距离洛阳不远啊,要不我们几个明日也去瞧瞧?”
“你不要命了?那些武林高手,江湖侠客,飞天大盗,都往那里赶呢,就你这身手,你去送死吗?”
“我又不争不抢,我就是去看看,我们也没见过仙人长啥模样,去瞧瞧还不成吗?”
“依我看,可以去阳武看看,不过那些个武林高手和江湖侠客,都是手狠心黑的主,我们可得离远些。”
“那就这么着,明日朝食过后,我们几个便去阳武走一遭,瞧瞧那仙人究竟是啥模样。”
“不过,我们可得绕着博浪沙走,那地方多盗匪,偶尔还有流寇隐藏其中,可不是个好地方。”
“的确如此,博浪沙那种藏污纳后之地,我们需得多些小心。”
“你们说,那仙人怎就一个劲的往我们这地方跑呢?而且我听说,从古至今来一个死一个,来了就死,也不施展一下仙法道术什么的,这算啥仙人啊?”
“谁说仙人就不死了?就算仙人能长生不老,可也不是永生不死,寿命肯定也有尽头。”
“你又懂了,好像你祖上有仙人似得。”
“你是不是欠揍啊?说话就好好说,你带我祖宗做甚?我看博浪沙那地方风水不错,适合埋人,你说呢?”
“嘿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哪里知道仙人的事情,并非骂你。”
“哼!仙人即便能活个千年万年十万年,那不也有寿终之时吗?也许那仙人初到我大晟之地,就正好寿终正寝了呢?谁也说不准。”
“阳武这个仙人可以寿终正寝,那二十余年前那个仙人,你怎么说?也是寿终正寝吗?就那么巧?”
“这……你们说,这些仙人有没有可能,看中我们中原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寿终之时特意选此地为长眠之所呢?”
“放屁,你真他阿母的蠢!那是仙人,不是无衣无食的乞丐,不是逃荒落难的流民,就算看我们中原之地风水独好,那不也得选个安葬之处吗?来了就死,那么着急?曝尸荒野,埋都不埋?就这要是仙人,那他们还修个屁仙啊!”
“也许……也许那些仙人还未来及选陵择墓,就……”
“滚吧,竟瞎说,还选陵择墓,连个棺椁都没有,连个墓碑都没有,还选择啥啊,就只能选择死!”
卫起听到此处,顿时大感兴趣,就连执箸吃饭的右手,都不自觉地放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侧不远处那些食客,专心致志地听着那些食客交谈的话语。
卫巧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在人多之地吃饭,所以此刻稍微有些矜持,并未狼吞虎咽,也许是因为她到夜半时还会吃些夜宵,所以此刻并不急于饱腹,留待夜半时再大展身手。
卫羽一边慢条斯理地吃饭,一边也在侧耳倾听,附近那些食客谈论之事,他虽然神色面无表情,但心中也是颇感好奇。他曾经听师傅说过,这世上是有真正的仙人的,可惜师傅中道崩殂,否则此刻定然会前往阳武一探究竟。
至于赵不够,他一边将几案上的饭菜当作卫羽,狠狠地往嘴里填,一边悄悄地瞪视着对面的卫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其实,也就是因为那仙人已死,那些武林高手和江湖侠客,才敢一窝蜂地跑去阳武,要是活着的仙人,你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张狂。”
“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仙人身上的宝贝吗?就连我们这些市井小民都看得清楚,他们争抢得无非就是仙人身上所遗之物,反正仙人已死,谁抢到就是谁的,呵呵!”
“这些仙人来送死,也没个准成时候,说不好何时就跑来一个送死,有时数年之内接连有仙人来送死,有时好几十年也不来一个送死的仙人,奇哉,怪哉……”
“那是人家还没到寿命呢,你不得等人家寿终再来嘛。”
“也是,可惜啊,那些仙人身上的宝贝没有我等的份了……”
“你也真敢想,你也就在此处感慨一下,你去阳武和那些武林高手说说,我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阳武。”
“那不能够,我还没活够呢,我才不去呢。”
“你们说,那仙人身上的宝贝,都有什么?有何用处?有长生不死的仙丹吗?长生不老也可,活个千八百年也值了。”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无论有没有,你肯定不能有。”
“凭甚?怎的,我就不配长生不老吗?”
“就你?你在外面饮一次酒,回家都得被你媳妇好一顿挠,你配吗?你自己捉摸捉摸。”
“我想要长生不老,就是想将家中发妻熬死,我不就自由了吗?”
“那你现在回家,直接与你媳妇和离啊,和离不成你就休书一封,再不成你就将你媳妇打死,你不就自由了吗?”
“你放屁,我如果那么做,那我还能活过今夜吗?我今夜就得暴毙!”
“想要自由简单,你别娶妻啊!想娶妻简单,你别要自由啊!”
“可我现在这不是后悔了吗?你们说,阳武那仙人身上,有没有后悔药?”
“就算有,我觉得也应该给你媳妇吃,因为你连后悔都不配。”
“放屁!你他阿母的就是欠揍是不是?你等我吃完的,我教你连后悔都不配!”
“给你狂的,我打不过那些武林高手,还治不了你?吃完饭,我俩就出去试试,看看谁连后悔都不配。”
“好了,好了,别吵了,菜都凉了,快吃吧。”……
卫起见那几人说着说着就要动手,也是暗感好笑,方才他听得那些食客谈论的话语,此刻也没有食欲了,他看向卫羽,轻声问道:“羽伯父,阳武在何处?离洛阳城远吗?”
卫羽一听公子此言,心中便明白,公子这是也想要去看看那仙人,他轻轻放下著,沉吟道:“阳武距离洛阳倒是不远,若是骑快马,一日即到,但我们有马车,行程没那么快,况且小公……女公子年纪尚小,受不得颠簸,即便尽快赶路,少说也要三日方能到阳武。”
卫起闻言,心中顿时有些焦急,等三日过后,他到了阳武,那仙人的内衣都被扒走了,还能有什么宝贝,于是又问道:“羽伯父,能不能再快些?”
卫羽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就惟有舍弃马车,吾与赵不够二人,一人一马,载着公子和女公子,当能快些赶到阳武。”
卫起转头看看吃得正欢实的妹妹,咬咬牙,心中替妹妹做了决定,回首看着卫羽,开口说道:“羽伯父,就按您方才说的,您与赵不够一人一马,载着我与巧儿,尽快赶去阳武。”
卫羽见公子已下定决定,他也不好反对,点点头,正欲回话,却听赵不够嘲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