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西北部,毗邻成国的珈蓝城内,天阴了四五日仍没有开晴的迹象。本来今早初阳升起,家家户户都把衣服、被褥晾晒在外面,没成想还未到中午便冬雷声响,乌云遮日,众人均是一边在心里暗骂“贼老天”一边仓皇地收着衣物。
一位身穿青色道服、脚踩草履、手持椶笠的男子从街角匆匆拐来,豆大的冷雨已经滴在了他包头的混元巾上,眼瞅着就要成落汤鸡,他一咬牙转身进了身旁的古玩店内。恰好此时巨大的冬雷声轰鸣在他头顶,男人心中一惊,脚下发软,被门槛绊倒“啪”的一声跪在了老板面前。
“小师傅,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
珈蓝城此名来自于赵国最大的寺庙——珈蓝寺,城中人自然几乎人人信佛,每到初一和十五,城内香火极其旺盛,焚香祈福升腾的蓝烟能把天空都遮蔽住。
古玩店老板也信佛,但他是利己主义,指不定自己哪天就沾上了脏东西需要改变信仰请道士来降妖诛邪呢,所以对道士还是很敬重的。
自己才开门没多久,刚盘完这几天的账目,生意惨淡得一塌糊涂。眼见今日有大雨倾盆的苗头,多半也不会有啥顾客了,刚准备把门板上了回去热点小酒喝了上炕睡觉,却不想发呆间一道士跪在自己面前。
把来人扶起后,念在他行此大礼的份上,店老板转身去柜台里拿了几个铜板递给那道士。
“诶!都不容易,我也就这点了,拿了快去买双棉鞋,别把脚冻坏了……你说你,去哪布道不成,非来迦蓝城,这不是往剑尖上撞嘛……”
道士忙摆了摆手说自己不是来乞讨的,仅仅是看这条街就一家店开着进来躲雨罢了。
他解开头巾,取下两仪冠,擦拭拧干自己的头发,屋外的雨有如九天银河灌下,不多时便积水半指深,百无聊赖之际道士在店里闲逛乱看着。
店老板也没招呼他,一看就是个穷鬼,两文玩核桃都买不起的主,白浪费那功夫干嘛,自顾自的打着算盘继续盘账目。
“店家,你这有王博瀚的字吗?”道士撩拨着湿发,若无其事地问道。
店家心中一惊,眼睛不自觉虚眯了起来,打算盘的手也停下。
“小师傅您说笑了,王大家是画师,前些日子醉死在妖后宫了。”
道士微微一笑,双手负于身后,转头看着无比紧张的店老板。
“不是做了那成国女帝的入幕之宾了嘛?”
店老板迟疑了下还是不敢确定,离开柜台走到道士身边小声说道:
“风雨满山窗未晓?”
“只将残梦伴残生!”那道士对暗号对答如流。
店老板快步走到门口,先是四处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急忙把门板挂上,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您请跟我来。”弯腰行礼后,店老板领着道士来到店后中庭里,用手指遥遥点向正中间那口枯井后便无声退去。
道士皱着眉头,似乎对如此复杂繁琐的流程很是不满,纵身一跃跳进枯井内,快到底时突然空间变换,再睁眼时已是一片诡异幽深的场景了。
眼前漆黑一片,只有隐隐闪烁的红光,脚底下黏滋滋的,不知道是多少人血混着油脂涂抹在上面,鼻尖只有难闻的腥臭味。
道士早有准备一点也没被吓到,没等多久就有一位全身惨白、提着鬼火灯笼的奴仆前来引路。
“残梦阁好歹也是中土最强的杀手组织之一了,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嘛?”
那奴仆毫无反应,只顾低头走路。道士面容一僵,神念扫过去才发现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鬼物已经被戳聋耳膜了,非但如此,眼皮和嘴唇也被特殊的红色丝线缝上,鼻子被整个削掉,身体皮肤惨白僵硬,多半是浸泡过毒药被废去了触觉。
五感俱灭,只为了保障委托者的隐私,道士在心中暗暗称奇。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一处血色祭坛前,许多鬼奴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跪拜在地上一动不动,祭坛汹涌喷洒而出的粘稠血浆溅射在他们身上,被身体迅速吸收,而他们也面露满足之色,那黑红色的血浆多半是控制这群鬼物的毒药。
“汝要杀谁?”
祭坛中血浆飞速旋转凝聚,冲天而起凝结形成一颗硕大的诡异眼球。
道士被吓得退后两步,心中怒骂残梦阁就知道装神弄鬼,但表面还是要强装镇定地说道:
“从龙卫,裴北枝。”
说完,便把自己从绝世楼买来的情报光球扔进了血池中。
“就这几日,她要离开临危城回京都,大致路线我已经提供给你们了,给我中途截杀掉她。”
那眼球听完便沉进了血池里,祭坛咕嘟嘟疯狂翻涌着气泡,四处喷散的血浆都快把道士的道服打湿了。
“可以。”眼球重新升起,这次它更鲜红诡异了,道士都能看清眼球里鼓起来的细小血管纹路。“定金三件中级法宝或者五千元石。”
道士暗骂残梦阁收费这么高,但想到它的恐怖威名和变态高的成功率,也就咬牙掏出几个芥子袋扔进了血池里。
……
“你东西呢?”扛着硕大包袱的肖至凡在洛水河边和朱颜见面时,发现她双手空无一物,心生好奇。
“不行了,太重了太重了,我先歇歇,裴统领还没来啊?”肖至凡把包袱扔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东西全交给裴姐姐了,她有那个芥子袋,方便得很。”朱颜走到肖至凡身后给他温柔地揉着肩膀,“你哪来那么多东西啊?不是说好就带些换洗衣服和银票的吗?”
肖至凡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解开包袱的活扣,一样一样拿出来给朱颜看。
“银票我揣怀里了,面值太大一般的店哪里找的开,就带了些碎银子和铜板。”
说着,肖至凡拎起放钱的口袋搁置在一边,又把一柄全身上下包裹着白布的条状物拿出来。
“我师父知道我突破筑基境后,就把师娘当年用的剑交给我,说是闯荡江湖时用的上,万一遇到娘家人了记得把剑还给他们后就跑远点,估计是记恨我师父把师娘拐跑后没保护好她。”
朱颜双手抓住剑身处的位置想要尝试把它抱起,用尽全力也只让它悬空一点点。
“这么重啊,不会是啥天外陨石打造的吧。”
肖至凡摇了摇头,“师父说此剑是凶器,煞气极重,出鞘即要伤人饮血,不然很容易反噬自身。让我不到万不得已、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要拿出来用。”
朱颜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唯恐沾染上煞气,沉重的剑身摔在雪地里直接埋了进去。
“这些是带着换洗的衣服……这些是路上吃的干粮:腊肉、火腿片、鹿肉干……这罐是鹿茸虎鞭药酒,新婚之夜入洞房时喝的……”
朱颜哪能不知道这药酒的功效,再一听洞房顿时面颊泛上红晕,啐了他一下:“你要折腾死我啊!”
肖至凡嘿嘿一笑,并未回答,反而是回头握住了她的手,朱颜抽回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得作罢任由他放肆了。
“搁这摆摊呢?”裴北枝不知从哪过来的,两人陷入调情中并未发现,这突然的一句顿时把朱颜吓了一跳,脸上红晕更深。饶是肖至凡脸皮这么厚的人也觉得不好意思,悻悻地松开手。
“要不要我再回临危城找赵城主闲聊几句给你们机会继续打情骂俏啊?”
“裴姐姐!诶呀!”朱颜都快羞死了,上前抓住裴北枝的袖子摇晃了好几下,又偷偷回头瞪了肖至凡一眼。
都怪你!非要大庭广众的搞这些!被裴姐姐看见我面子全没了!
肖至凡无奈死了,他哪里知道裴北枝走路没声音的,说话还这么阴阳怪气酸溜溜的。
裴北枝斜瞥了一眼肖至凡打开的包袱,看见了那把被白布包裹的剑后眉毛一挑,也不知是啥材质锻造的,自己神念扫过包袱内的东西时,唯独发现不了这把剑。刚想问清情况又闭上了嘴,自己已经拿到了裴家至宝,还想得陇望蜀贪图这柄剑不成,再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再看到那罐药酒里的虎鞭后,裴北枝也是脸上一红,转过头去,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才多大就要靠这个补身子了,行不行啊细狗。”
没成想肖至凡耳朵很尖,一下子听到了,恨不能当场找个车轱辘学嫪毐那样举起来证明自己。
……
肖至凡前脚刚一离开,刘昉后脚就提着卤肉和烧酒去见止山下慰问他的养父了。
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自己得趁药酒没了前再讨好讨好肖至凡的养父要些回来,要是再搭配些新鲜鹿血啥的就更好了。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那几间茅草屋前,先扶着墙干呕了好一会儿,这才提着东西进去找人。
可左看右看,甚至连柴房里的木堆都搬开仔细瞧过了,都没找见人。
奇了怪了啊!一个独臂的瞎子能跑哪去啊,门也没锁,莫不是跑去后山散步去了?
刘校尉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厨房中晃悠着,随手拿了根腊肉开啃,打算等段时间,好事多磨嘛,天还没黑呢,自己那么早揣着药酒回去又不能白日宣淫。
晃着晃着刘昉就觉得犯困了,这几日精力消耗极大缺少睡眠了,不知不觉趴在厨房的桌子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都快黑了,肖至凡的瞎子养父还是不见踪影,刘昉心里有种不好的想法,不会是上山转悠被野兽叼走了吧。
肖小子才走没多久自己就把他的养父看丢了,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赶忙连滚带爬的跑回城里去喊人进山搜索。
此时肖至凡的养父正在和一名慈眉善目、眉须皆白的老和尚下棋对弈。
他身后便是庄重肃穆的大雄宝殿,殿内极为宏大,烛火通明,成百上千的和尚围坐在一尊倒座的佛像旁敲着木鱼低头诵经。两边是开满洞穴的巨山,左边洞穴内全部供奉的是菩萨尊位,右边则是罗汉尊位,也全是倒座背过身示人。
“施主果然遵守诺言,十五年后特来我倒座寺修禅。”那和尚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小和尚呢?”
倒座寺方丈知道他说的是谁,叹了口气:“贫僧也不知。”
养父轻笑一声,旋即嘲讽道:“还有你这位在世活佛不知道的事啊?”
老和尚摇了摇头,“贫僧算什么活佛,贪生怕死的老废物罢了。”
养父疯狂大笑,以至于把身边啄食地上草籽的鸽子全都吓飞了:“天榜第五是废物,那其他人算什么?”
老和尚并未回答,放下一颗白子后徐徐说道:“神国之下,皆为尘土。”
养父点点头,起身凑近老和尚的耳边煽动道:“那你和我一起反了,把那神国捅个稀巴烂,如何?”
老和尚惨然一笑,神情极为悲苦,眼角落泪,“施主何故仍执迷不悟呢?你引以为傲的力量和法则不也是来自于神明吗,都是他们手里的棋子罢了。”
“他不一样!”养父突然面色狰狞,气愤地吼道,“我知道那些所谓的神国、域外邪魔是怎么回事!我从黑域把他带出来时就知道!这是唯一棋子能跳出棋盘的希望!”
说着,他便手持一粒黑棋狠狠砸在棋盘上,顿时黑白棋子四溅,局势秩序变得不再明朗。
“结果呢,那些人听信了贪狼的话,活下来几个了?”
“贪狼死了!现在是我!是我!”
“施主。”老和尚摇了摇头,“你着相了,‘吞噬’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你的一切都扭曲入魔了,自以为是正直的戮神者,其实只会带来生灵涂炭罢了,你且走吧。”
养父状若疯狂,举起独臂指着老和尚问道:
“二十年前你不信我!二十年后还是不信我!那些都是伪神!假的!只有我!只有我进入过真正的神国!”
随后黑气包裹着他全身,消失不见。
老和尚端坐在地上,仰头看向天空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问菩萨为何倒座?”
“叹众生不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