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至凡拿着舀勺，尽量往粥桶底部伸去，搅拌两下后才将将看见有米粒上浮，赶忙趁机捞了一大碗厚粥，又伸手一晃，捏住三个油饼，不顾监督衙役翻的白眼，小跑着找了个躲雪棚，用自带的油纸把饼小心包好，放进鹿裘里再拍了拍，这才放心。
“你小子够贪的啊，一个人拿了三张饼，吃得完吗，怕是给你那相好的留的吧。”刘昉竟也蹲在这里烤火吃早食，眼见少年藏饼的行为，只觉得好笑。
少年尴尬一笑，拿着粥碗走到刘校尉身边，也不顾地上潮湿，一屁股坐下开始吸溜有声。
“看你可怜，分你点小菜，我今早刚去六必居顺的，尝尝这酱瓜。”刘昉夹了一筷子放进少年碗里，又放下碗筷从兜里掏出个小布袋，“别说你刘叔为人贪心啊，这几天的工钱我去城主府帮你结了，五两银子足秤足色的，自己存好过几年来城里买栋小院，接你那瞎子养爹过过好日子。”
刘昉手一抖把小布袋丢在两人身间的地上，碎银碰撞的闷声让校尉大人很是满足，但一想到不是自己的，又板起脸捏着碗吸粥。
“王光头真该拉去砍头啊，煮粥的米都掺石子，这点小钱都克扣，老子喝个粥都硌牙。”刘昉自顾自的拿筷子捣着牙缝，余光瞥见少年只顾低头吃食，全然没看到那一小袋银子的样子，心中一喜却又不言语，气氛顿时诡异的沉默起来。
“刘哥，我托你问的事……”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三两口便喝光了，拿袖子擦了擦嘴，把那袋银子轻轻推到刘昉腿边。
刘昉只装没听到，把嘴里的酱瓜嚼的砸砸有声，少年也不急，转头捡了根细长的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刘校尉到底没抵住自己的好奇心，余光扫不到少年写的字便有些急躁，假装伸懒腰实则偏身凑近点，手还不动声色把那袋银子收进袖子里。
“写的啥，不会是向三清老爷咒我吧？”
“我是在盘算手里有多少存余。”
刘昉仰头把最后一口粥刨进嘴里，舌头卷了卷吐出颗沙砾，放下碗筷一巴掌打在少年后脑勺上。
“你小子着了狐媚子道啊，比那戏本子里唱的还痴情，见两次就这么死心塌地，还打算掏家底给人带出流民营，带就带吧，还花钱办临危城的照身贴！有钱没地方使不如送你刘哥！”
见那少年不为所动，刘昉恨铁不成钢，拿着筷子敲他的后背：
“把人带出去二十两，给钱高衙内就放人，宋计官那老头贪的很，没五十两下不来，你还得自己找三个担保人，自个儿核算去吧。”
“你上山砍柴辛苦的要死，遇见个妖兽还能把命交代了，攒点小钱不容易，为了个小娘皮值得嘛？”
“你养爹没几年好活了，你是打算给他冲喜还是早日抱孙子啊这么急，买俩猪肘回去老头能乐一天。”
“一两银子省着点花能去两次春香阁，那么多银子能让你小子去一年多还腿软打摆，姑娘都不重样的。”
“是！你那小相好是个逃难的大家闺秀，不然也轮不到你臆想。”
“她是在利用你！这事我见多了，就你那挣钱能力养的活人家吗？人以前戴的钗子就够你把见止山砍秃了。”
“你赎的起但留不住。”
“听刘哥一声劝，这事就算了，攒点钱买个屋，我给你牵线介绍个殷实人家，像我和你嫂子那么恩爱就行了。”
少年低着头默不噤声，手里的枝条在地上磨的沙沙作响。
刘昉叹了口气，把他的碗筷一并拿过来，站起身提了提裤子：“行了，我也不劝你了，宁拆一座庙，不拆十桩婚，搞得你刘哥是大恶人一样，自己想想，去找人姑娘说说话，我托人给她换了个洛水边浆洗的活，记得早些回来，敢耽误工事我踢死你。”
少年看着刘昉，嘴唇微动，到底没说出话来，只瞧着刘校尉肥胖身躯远去的背影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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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人妖两地本没有天堑隔阂，向来处于不死不休的状态，某位人皇晚年悟道化神，放弃了羽化登仙进入神国的机会，一步踏进战场中央，身成见止山，血成洛水河，灵魂化作封山禁制，不论人妖，结晶期以上均不得入内，硬生生把两族隔开，保了万世太平。
临危城的存在本是人妖商队贸易往来的窗口，利润之大令不少人甘冒危险，不辞万里也要带着队伍前来掘金，于是乎此城迅猛发展，巅峰时驼马相接，众族齐聚，人声鼎沸。
但妖族怎会死心，不仅北上去极冰之地和魔族联手，互相开放神明体系和修行功法，以求切磋磨合出破解禁制的办法，更是利用‘裂痕’与域外邪神勾连，通过群妖血祭，强行给死士提升修为，再进入见止山燃烧神源以此来消耗人皇禁制。
这些年不断有金丹期大妖强过见止山，在城外兴风作浪被击杀，更是冒出过具灵期的妖将，逼得从龙卫出手围剿才解决危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少修行家族预感禁制迟早要消失，人妖血战不可避免，都离城搬去了京都。
朝廷也限制了通商规定，调派无退军镇守见止山，新任城主也是南台白旗，半步具灵高手，曾进过黄榜的“无相神力”——赵别鹤，此人靠着法宝捏爆过一位具灵初期的邪宗长老，顿时声名鹊起。
派他来此地驻守，由此可见朝廷有多重视，之后调任来的高手只怕越来越多，而妖族能闯过见止山的也只会越来越强。
……
肖至凡还未到河边，便一眼看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姑娘逃难路上带的衣服基本都拿来换食物了，身上那件淡绿色短袄是自留的，最近勤洗的有些发白；下穿的灰色棉裤是少年拿了几件皮毛货去衣店换的，太过肥大以至于腰带必须扎死，裤脚也拿绳子系住了，免得走起路来一直兜风得了老寒腿，所幸姑娘身材高挑，裤长倒也合适，省去了裁剪的麻烦；头上束着紫绸渔婆巾挡风，长发扎起方便洗衣的活，风吹拂发丝轻轻起落宛若春天摇曳的柳枝。
和其他浆洗婆一样，她正蹲在河边，把无退军送来的脏衣泡水，展开在石板上用手中的木棒一下下捶打，五更末太阳刚刚升起，朝阳漫在她脸上显得格外认真可爱。
肖至凡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看管监督的衙役，陪笑着让他喝杯茶暖暖身子。差人也没为难少年，用手掂量了下份量便收下了，允许他过去见面但要麻利些别耽误时间。
“没去营地那边挖土灶嘛？”少女瞥见肖至凡走过来，也没避讳，当着周围许多大婶的面问到，有些婶子闻声手上的活都停了，嘴角含笑，眼神八卦，把少年从头到脚看个真切，窃窃私语点头称赞好个俊俏的后生，肖至凡只觉得如芒在背，尴尬异常，与她私下见面许多次却从未当众交谈。
“我调去早食那打粥发饼了，等会儿开饭各位姐姐来我摊位，保管粥是厚的，一人再偷偷多塞张饼。”
婶子们听完更是笑的灿烂，有些胆大的直接对着少女打诨到你家郎君好生懂事。
少女也展颜，跨一大步把肖至凡拉到身边来，摘下他的鹿皮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咯咯笑个不停。
少年蹲身帮她把木盆里洗好的衣服二次拧水，寒冷刺骨的冬天，还没拧几件手便冷的通红。
“这衣服我帮你送过去交差，你俩且去说说话。”附近洗衣的王婶是个热心肠，忙不迭的接过肖至凡手里的木盆，推搡着二人找个地方说说体己话。
二人表示感谢后，少女自然的牵起了手，起初肖至凡还尴尬的挣扎下，哪想少女反而握的更紧了，也就放弃抵抗，心里是甜丝丝的。
并肩走在河边路上，短暂的沉默后，两人竟一齐说出了话：
“你说这么冷的天，这河水为啥不结冰啊？”
“朱颜，顾叔没有跟着你嘛？”
少女拿手敲了下肖至凡的额头，复又疼的皱起眉头：“别喊我名字啦，听着怪异又生分的，叫我小颜就好。今早有几个城内修行世家的子弟过来调戏我，都是些炼气境界的，顾叔虽然伤势在身但收拾他们绰绰有余，只是被惩罚去河道中心挖淤了，也别担心，他有元气护体，自不怕寒气入骨的。”
少年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偏头看向她，双目交汇时第一次没有移开目光。
“就这几天，你要是愿意，我便带你出来，只是短期内给不了优渥的生活，但我会努力，也相信日子会变好。”
朱颜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怕吃苦，真的…华严城被毁时，我爹娘还在梦中，几代积攒的家底，被那‘裂痕’中出现的巨眼瞪了一下，便化为尘埃。我能活下来多亏有件祖传法宝，抗了那死亡凝视几秒，撑到顾叔抱着我飞出城去。现在想想，一切都宛若做梦般虚假。”
朱颜擦了擦眼泪，拽着少年坐在河边的石头上。
“好日子我也经历过，贴身丫鬟就有四个，仆人更别说，有专门的私塾老师来教我识字、做女红，我想吃啥家里厨子都能满足，做不了的就出去买……我家还养过炼气境妖兽看门护院的，好大一只，就是有点臭哄哄的，我弟弟很喜欢，不嫌弃它的味道，没事就爬到它背上抓着精钢项圈骑大马……这些，一夜之间都没了。”
“你名字挺好，肖至凡，人间至道是平凡。生活没有波澜，安安稳稳的过完日子，这是我如今唯一的愿望了。”
朱颜解开头巾，青丝散落，从中抽出发簪塞到肖至凡手里。
“这是我爹给娘亲送的定情信物，镶了紫玉的，还值几个钱。逃难路上我就是饿的走不动路也没拿它换食物。我信你，你且拿去当了换钱，哪怕没有照身贴我也跟你，大不了做个见止山下的黑户，平时你砍柴打猎，我用皮毛缝补做衣服，我手艺很好的，说不准比你还能挣钱呢……”
少年默默听着，从怀里拿出油纸小心解开，在体温的保持下，饼还没凉透。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给你们开饭，先吃点垫垫肚子。”
少女接过时肖至凡一阵心疼，纤纤细手长满了冻疮，手背肿的和馒头一样，有两个疮还裂开了，露出白中带红的嫩肉。
“明天我给你带副手套和药膏吧。”少年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呵着热气。
“不用啦，每晚顾叔都给我渡些元气，但我体寒，无奈的很。”少女释然一笑，“这胡饼比我做的好吃，我下过厨摊过饼，一面生一面糊，我爹还是咬牙吃了，偷偷去后院吐了好久。”
远处熙熙攘攘，嘈声渐杂，五更已过，流民开始聚集起来准备吃早饭了。
“快去吧。”
眼见肖至凡没动静，少女轻踢了他下。
“明天早些来找我，顾叔有些话和你讲，我跟你结亲后，他便打算进无退军拼个前程，也算是给我们撑腰了。”
肖至凡起身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定定的看着朱颜。
“我等你。”
少年捏紧发簪，突然上前抱住了她，闻着发香只觉得好生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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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奇耻大辱！”周家小公子一边拿冰袋敷着额头一边摔了手里的茶杯。
“小爷我调戏女人竟然还会失手！不过是俩流民罢了，扔进洛水河里沉底也没人敢说啥！马三，你给我把家里的几个筑基期供奉叫上，再给高衙内塞一笔钱让他今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爷我偏偏要当着你的面把那装清高的主子给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