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整个营地在黎明前一直沉浸在宁静之中,直至朝阳初现,那稀薄的曙光艰难地穿透营帐的缝隙,只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在上方盘旋回荡。
“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且有力的鼓声骤然炸响,犹如惊雷。密集的鼓点连绵不绝,打破了营地的平静。
苏合从床铺上缓缓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望向身边的其他人,个个都是睡眼朦胧,满脸怨气与不解。
那昨日带头挑事的男子更是骂骂咧咧,一边抱怨一边从床上坐起。
“妈的,谁啊!大清早的敲鼓?这是要清早出殡啊。”
营帐中的众人纷纷附和着男子的叫骂,都盘着腿坐在床铺上,不停地咒骂着。
唯有王浔与众不同。
鼓点响起的瞬间,原本沉睡的王浔猛地从床板上弹起,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迅速扫视着四周,丝毫没有困倦和烦躁的神情。
他见周边的人都在怒骂,却丝毫未加理会,而是静静地凑到苏合耳边,低声说道:“苏兄,快穿甲,这是集结鼓。”
苏合点点头,迅速将身旁叠放整齐的军服利索地抖开,有条不紊地套上内里的衣物,胡乱地系好腰带,披上札甲,而后毫不犹豫地跑出帐外。
此时的演武场中早已站满了人,苏合随便找了个空地,站在其他人旁边。不一会儿,王浔带着王二、陈翁、陈鳖三人匆匆赶来,站在了苏合身旁。
由于事出紧急,几人的军服穿得颇为随意,原本就松垮的衣服此刻更显邋遢。
身旁的嗤笑声引起了苏合的注意,他转头看去,那些兵士看向他们的眼神中满是嘲讽和不屑。
苏合这才明白,王浔昨日所说的关于辎重营身份的事。
那些兵士的札甲,肩部、背部和胸腹部都严严实实地罩盖着,保护周全。而他们几人的札甲,只有一个肩膀有防护。
而且,仅是肉眼就能看出面料的差异,他们的札甲就是最低等的麻布制成,甚至还不如苏合之前在家穿的常服质量好。
站在高台上的皇甫规,眼神不时看向苏合等人所在的位置,又皱起眉头瞧了瞧身边的花纹青铜鼎炉。
这鼎炉被高高架起,在鼎炉的正下方放置着一个圆形敞口的青铜器,鼎炉下方有个小孔,不断地滴着水。
皇甫规挥挥手,叫来一旁面色铁青的虞罡,指着鼎炉道:“去看看现在箭壶内多少了?”
“诺!”虞罡抱拳应道,眼神凶恶地瞅了一眼苏合几人,便小跑去那箭壶处查看。
浮箭的位置在箭壶的第三格。
看完后,他又立刻小跑回来,拱手道:“回队率,此时已经一刻,浮箭在三位。”
“三位啊。”皇甫规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做了一个伸展动作,便大步走下高台,来到了其余兵士的面前。
“不错,弟兄们,状态甚佳,仅仅一刻不到就全员集合完毕,不愧是我皇甫规带出来的兵!”
听到皇甫规的夸赞,兵士们收起了方才嘲讽苏合等人的表情,整齐地半蹲下来,高声呼道:“谢队率!”
皇甫规满意地点点头,亲手扶起最前面的兵士,说道:“行了,兄弟们都起来吧。”
“诺!”
看到皇甫规如此举动,苏合心中思绪万千,暗想是否与昨日自己所说的话有关。
果然,在扶起兵士们后,皇甫规与他们客套了几句,就朝着一旁的苏合几人走来。
站在苏合身前,皇甫规的眼中满是失望。
他对着苏合大声喊道:“你们是哪个什的?”
王浔几人对视一眼,都羞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只有苏合像个滚刀肉一般,抬头直视着皇甫规,梗着脖子喊道:“辎重营!”
看到眼神坚定的苏合,皇甫规暗暗点头,心中思忖:‘看来这苏合也并非只会耍横,倒是还有几分勇气。’
不过,这欣赏的目光仅是一闪而过,下一秒,皇甫规就恢复了先前那严厉的神情。
“虞罡。”
一旁脸色犹如锅底般黑的虞罡,听到皇甫规叫自己,赶忙快步跑到其身旁,回道:“队率。”
“你们辎重营中有多少人?”
“三十一人。”虞罡说这话时极为艰难,心中的羞耻让他难以启齿,眼神还埋怨地看着苏合几人。
“那现在到了多少人?”
这根本无需细数,一眼望去便能知晓。
虞罡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五..五人。”
“大声点!”
“五人!”
虞罡那有些变形的站姿瞬间变得笔直。
“那其他人呢?”
“这个...队率...可能是早早起来训练去了。”虞罡的瞳孔左右转动,昧着良心撒着谎。
岂料,原本只是嗓门大的皇甫规瞬间暴怒,飞起一脚将虞罡踹翻在地。
他双眼瞪圆,怒气冲冲地看着虞罡,指着一旁的军旗台。
“滚,滚去军旗台下,给我看着军旗。”
虞罡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灰尘,面色羞红,捂着头道:“诺!”
然后灰溜溜地站在了军旗台下。
这军旗他日日看、月月看,本无特别之处,只是今日站在整个队面前看军旗,实乃耻辱,对于他这个军人、这个什长而言,是极大的耻辱。
处理完虞罡,皇甫规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苏合身上。
他双眼死死地盯着苏合,仿佛要将其看穿一般。
见苏合毫无表情变化,皇甫规眉头紧皱,难道是自己立的威还不够?这苏合怎会毫无反应?
他在心中略微措辞,再次向苏合质问道:“苏合,辎重营其他人呢?”
苏合望着皇甫规的双眼,满心不解,不明白皇甫规为何对自己等人生这么大的气,仍大声且诚实地说道:“营帐中骂街呢。”
“骂街?”
“哦哦,”苏合挠挠头,自觉自己这语言习惯怕是难以更改,重新说道,“就是坐在营帐里的床上骂敲鼓的人。”
皇甫规回想十几分钟前,好像是自己亲自敲的鼓。
瞬间,怒火中烧,这帮兔崽子,果真如苏合所说,人久居一地,易生恶念啊!
“那你们五人为何不与他们一起待在帐中?”
“因为要出来集合。”
苏合眼神怪异地看着皇甫规,仿佛在说‘你自己要集合,我们集合了,你还问我们为何要集合?’,那神情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皇甫规读懂了苏合的眼神,嘴角抽了抽,真不知为何,在苏合面前自己老是处于下风,没了长官的气势。
“不是,我是说你们怎么知道是集合鼓的。”
“王兄说的,王兄是军户之子,应该是知道的。”
果然,皇甫规心中暗叹,与自己的猜测完全一致,这些人中若有人知晓集合鼓,也只能是王浔了。
“既然你们知道集合,那出来之时为何不叫上你等的同袍?”
同袍?苏合心中嗤之以鼻,那种人也配?
悍对耄者,戾对残者,这种人连做自己朋友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是可以将生死交付于其之手的同袍了。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因为他们欺辱我们,不是我们的同袍,既然不是同袍,我们为何要叫他们?”
皇甫规脸上的沉重之色愈发明显,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虞罡喊道:“虞罡,滚回来。”
正在抬头望着军旗的虞罡心中如蒙大赦,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他简直生不如死,听到召唤,他快步来到皇甫规面前,道:“队率。”
“去,滚去将你那些‘勇冠三军,出类拔萃’的兵给我叫过来。”
虞罡打了个哆嗦,眼神颤颤巍巍地看着皇甫规。
跟随皇甫规这么长时间,他深知,皇甫规此刻是真的动怒了。
“诺!”
在虞罡离开时,苏合留意到,虞罡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细长的木枝拿在手中。
苏合好奇地看着皇甫规,问道:“队率,是不是要收拾他们了?”
“错!”
皇甫规只是瞥了一眼苏合,那冰冷的眼神是苏合前世今生从未感受过的,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是要收拾你们所有人!”
苏合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皇甫规瞪了回去,只能悻悻地站在一旁。
这种微妙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虞罡的返回打破了。
虞罡身后是那辎重营的二十几人,不过与昨日不同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着细长的红色印记。
“回队率,辎重营人齐。”
皇甫规点点头,看着这些辎重营的人,穿衣松松垮垮,仪态懒懒散散。
又注意到他们身上的鞭痕,心中不禁一阵满意。
这虞罡倒也不算愚笨,还知道略作惩戒。
皇甫规只是看了一眼辎重营的人,便转过头去,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也忍不住要动手。
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苏合道:“本来今日是想带着兄弟们出去剿匪,出去建功的。”
指着辎重营的人道:“可是因为这些人,本队率的心里很是不爽,就作罢吧。”
其余的兵士们听闻,双眼都愤恨地看着辎重营的那些人,心中已然记恨上了。
建功,这是所有兵士梦寐以求之事,即便不升官晋爵,能得到赏赐的钱财土地也是极好的,可如今就因为这些人,全泡汤了。
兵士们只是无声地抗议着,然而辎重营那些游兵散将却先忍不住了。
昨日挑事的那男子往前一步,高声呼道:“凭什么!”
“凭什么因为这点小事取消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皇甫规眼神一眯,质问道:“小事?那你觉得什么是大事?”
那男子撇了撇嘴,“不就是睡过头了吗?这能算什么大事?”
又指着自己道:“我黑卒来你这兵营是来建功立业的,你把我放在这破辎重营中我都没说什么呢,你还剥夺我建功的机会。”
“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造反啊?”黑卒转头对着辎重营的其他人挥手煽动道:“是不是啊,兄弟们,是这个道理吧。”
那些辎重营的人不愧是能跟着黑卒混的,一个两个纷纷附和。
“是啊,黑卒说得对!”
“你凭什么,别以为当个队率就了不起。”
“不让我们建功我们就造反!”
杂乱的话语最终化作一句,造反,整齐地响彻在演武场的上空。
那些普通兵士对此毫无反应,在他们看来,在这造反,尤其是辎重营的人,简直比愚公移山还难,等下辈子吧。
苏合眼神嫌弃地看着黑卒等人,不着痕迹地拉着王浔往一旁走去,嘴里还说道:“王兄,你看到没有,陈鳖不是真正的傻,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傻子?”
王浔虽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在心中深深地记下了苏合的话。
皇甫规看到黑卒这种近乎逼迫的做法,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说道。
“那你们是非要这次机会不可了?”
“是啊!不给我们就造反。”
见皇甫规松口,黑卒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
“唉,好吧。”皇甫规长叹一口气,面露无奈,不过这种无奈任谁都能看出是伪装的。
黑卒脸上的喜色更甚,神气地对着身后的众人扬了扬下巴,身后众人也极其配合地向他投去崇拜的眼神。
“为了防止你们造反,我还是说了吧。”
从怀中拿出一卷图纸展开说道:“在朝那西南方四十八里左右有一凡亭山,山上有着一窝匪寇。”
“这次原本是准备带着亲属部队剿匪的,”说着,皇甫规露出不舍但又无奈的表情说道,“现在看来只能便宜你们了。”
黑卒眼神一转,一把抢过皇甫规手中的地图,还顺便推了皇甫规一把。
“什么叫做便宜我们,是你们老了,我们年轻人为皇甫队率分忧。”
那稍微谦逊的姿态不过维持了一秒,黑卒就原形毕露。
“什么时候去?我们现在就能去是吧?”
被猛地一推,皇甫规配合地踉跄两步,回道:“现在就能去,不过武器需要你们自己想办法。”
看到黑卒质问的眼神,皇甫规也装作无可奈何,摊开双手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是上面过两天有人来查兵器,不能动啊。”
“好吧,”黑卒看到皇甫规的样子也不像说假话,满不在乎地说道,“武器好解决,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着,指着皇甫规身后暴怒的虞罡说道:“他不能去。”
皇甫规自然是同意了,做出保证,虞罡一定是不会跟着去的。
黑卒见到皇甫规同意,也是满意的点点头,对着身后的众人一挥手道:“兄弟们,走了!”
身后这帮人还真是人才,瞬间改口,之前还叫黑卒,现在都改叫大哥了。
一口一个大哥把黑卒夸得心花怒放。
其中属一个叫六子的男孩最会奉承。
黑卒直接将六子拉到身前,搂着他的肩膀,并排朝着关卡位置走去。
“等等!”
皇甫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黑卒的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身后。
“皇甫队率,您又怎么了?”
黑卒拖着怪异的尾调,阴阳怪气地问道。
皇甫规并未在意黑卒的嘲讽,只是手指向苏合五人说道:“你们辎重营还有五人呢?”
看着站在一旁的苏合五人,黑卒的火气瞬间上涌,就是这几人今日知道集合却不叫自己等人,害得自己等人差点错失功勋。
他绝对不想带他们,黑卒直接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六子扯了扯黑卒的衣摆,道:“黑卒将军,等等。”
“嗯?”黑卒疑惑地看向六子,一声将军的夸赞让他有了听六子继续说下去的耐心。
“怎么了?”
“黑卒将军,不如我们就将那五人带上吧?”
“什么!”黑卒破锣般的嗓子不敢置信地嘶喊道,“六子,你娘的你是个叛徒吧!”
六子连忙摆手,凑到黑卒耳边低声说道。
“黑卒将军,您想啊,如果不是这几人没叫咱们,咱们也不会独吞剿匪的功劳。”
“而且黑卒将军您堂堂一个将军,身边没有几个人来端屎擦尿怎么行,顺便闲暇时咱们还能欺负欺负他们取乐。”
黑卒被这一番话说动,拍了拍六子的肩膀。
“六子,你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然后遥指着苏合几人,趾高气扬地说道:“那边五个,滚过来跟上。”
王浔正要发作,苏合直接拦了下来。
脸上换上讨好的笑容,小跑着来到黑卒身边。
“得了,谢谢黑卒大哥!”
同时右手背在身后,示意王浔几人跟上。
虽然不明白苏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王浔还是决定跟上去,保护苏合的安全。
陈翁和陈鳖对视一眼,陈翁拉扯着陈鳖也跟了上去。
就王二在原地好一番犹豫,最后一跺脚,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在辎重营的人走后,皇甫规恢复了先前的严肃。
眯眼看着虞罡道:“虞罡,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没等虞罡解释,皇甫规紧接着说道:“擦亮刀枪,两刻后跟上去。”
虞罡虽是不解,不同为何队率要放他们离开,也不懂为何队率要拦住自己。
但身体还是诚实的弯腰拱手道:“诺!”
然后快步离去吩咐安排。
皇甫规一人呆呆地看着黑卒等人离去的方向,想起刚才苏合的表现和眼神。
心中思忖道:“这苏合应该是知晓我之深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