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来自各个阶层群众的校阅,大明西征诸军,人数到得后来,也有十数万人之巨,自然不可能所有军士都回京受赐。但是仅仅是这登陆燕子矶的数千明军,却足以使大明官民们看到国家的军威之盛。见到这煌煌军威,不知是谁先呼喝了一句,之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山呼海啸。于是走在队伍前列的朱肃与朱棣耳中,便听到了“大明万胜”的声音久久不绝于耳。
此情此景,饶是朱肃如今已称得上阅历丰富,心中也难免随之激荡。他骑在马上,看见本已日趋沉稳的朱棣今日里也是霞飞双颊,一副激动的模样,遂笑道:“破敌归国,遗泽万民,今日方知何为荣耀……四哥立志西征,所为的便是今日么?”
“哈哈哈哈,大丈夫不该如是么?”朱棣大笑道。“不过要说就是为了今日,却也还早了些。”
“待异日为兄将西方万国,尽数纳入我华夏之属,到那时再做此叹不迟!”
换做常人,此时怕不是已是心醉神迷,自此安心躺在功劳簿上混下半辈子了。但他是朱棣,是勇武刚毅的燕王朱棣,立志要做属于华夏的世界征服者的他,此时甚至已经迫不及待的希望建立更大的功勋。
太子朱标站立在文武百官的最前列,代表洪武皇帝朱元璋,接见了凯旋归来的将士们。礼部诸官早已将礼仪流程晓喻三军,接迎仪式一毕,众将士便由太子朱标接领,前往宫中往朝天子。一路招摇过市,殊为荣耀。
奉天门前,洪武皇帝朱元璋亲自校阅了凯旋三军,西征诸军对皇帝山呼万岁,皇帝犒赏三军,这一番仪式便暂时完毕了。具体的封赏诸事,还要等各部议定、朝会宣旨之后才能兑现,并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事。
这段长达月余的时间里,三军将士尽可休沐,或载誉归家,尽享天伦之乐,亦或者也可暂居城中,尽情享受金陵帝京的繁华。
朱棣与朱肃兄弟二人自然是要进入宫中,前往遏见父母双亲的。朱标带着两人,于谨身殿见到了老朱。原以为仪式方毕,方才接见了凯旋三军的老朱定然也是喜气洋洋,却不料褪下一身天子牟服、一身燕居常服坐在御案之后的老朱,面色竟是远不似方才在奉天门前那般愉悦。
“爹?”朱棣有些惊讶。“您这是……怎么了?”
大军凯旋,大明蒸蒸日上,身为皇帝,在这样的大日子里,又有什么可揪心的?
朱肃也是讶异非常,只以为又是有不开眼的官员,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惹了老朱不快。忽听身旁朱标也叹了口气,对朱棣、朱肃道:“四弟,五弟,你们方才至京,有所不知。”
“……数日之前,诚意伯刘基刘大人,已于府中驾鹤西归了。”
“什么?”朱肃愣了一愣。
刘基刘伯温,与李善长、宋濂等,并为开国文臣魁首,若论对天下大势之掌握,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大明立国最凶险的一仗:陈友谅来袭一仗中,老朱手下的文武诸将官皆因陈友谅兵威之盛,而心生怯意,多有人建议老朱投降或逃走,老朱自己也犹豫不决。正是因为刘伯温洞彻了陈友谅“骄气冲溢,目空一切”的弱点,说服了老朱决意顽抗,之后才有了大明如今的万里江山。
在大明建立后的一系列国策之中,刘伯温亦是尽数参与其中,为大明王朝奠定了牢不可破的基石。在开国诸文臣之中,李善长多有私念,宋濂精于学而稍短于政,唯有刘基刘伯温,对老朱忠心耿耿,少有私念,是老朱治国施政的肱骨臂膀之臣。
二人亦君臣、亦师友,刘基仙逝,老朱如何能不黯然神伤?
遑论老朱,便是朱肃此时,也觉心中的那一点喜意尽去,一股悲戚溢上心来。刘伯温对他,亦是亦长亦师一般的存在,早在自己还在碧峰皇庄之中胡来的时候,刘伯温便曾托辞隐居,任教皇庄之中,指点自己莫入歧途。等到新学既立,他又与宋濂一同呕心沥血,帮着朱肃管理国子监、完善新学体系。自己这个文抄公享受着开宗立派的虚名,全赖真正有才学的刘伯温与宋濂二人对新学不断充实完善,又多方出谋划策,如今的新学才能这般腾勃向上,大明学界才能一派生机勃勃。
而今惊闻故人逝去,朱肃情不自禁之间,竟是泪满双颊。
看到朱肃真情流露,桌案后头,老朱也是面色动容。“你这孩子,倒还称得上有良心……不枉费那老倌儿后半生里,都帮着你在国子监里当牛做马。”
“你既知道了,便寻个时间诚意伯府里,给他敬一柱香吧……你虽是王爵之身,但他可称得上你的老师,所谓天地君亲师,晚辈远游归家,也理当为师长送行。”
“唉……刘基,刘基……终究还是走了。咱的这些老弟兄,一个個也都要老了啊。”
洪武皇帝原本伟岸的身躯,此时在这私室之内,竟也难得的显出几分佝偻。原本满布如钢针一般乌黑发丝的鬓角,不知何时,已添了几缕霜发……
朱肃只略一见过老朱和马皇后,不及用膳,旋即纵马飞驰出宫,往诚意伯府而去。因为大明军队开疆拓土,满城军民都沉浸在荣耀与喜悦的海洋之中,朱肃一路驰去,尽是一张张激动昂扬的笑脸,似乎那位为大明如今之辉煌,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者,并没有离大明而去。
直到到了诚意伯府的门口,看到府上挂着的白蟠、披着麻的门子以及写着“奠”字的灯笼,朱肃才复又真正确认到,那位智慧慈和的老者真的已经逝去了。
“殿下?”披着麻衣跪在上首的,除了刘伯温的两个儿子刘琏、刘璟之外,竟还有杨士奇、解缙等昔日出自国子监刘伯温门下的官吏们。刘伯温下半生里桃李满天下,为大明培养了不少优秀的新学门人,此时他们亦是自发披麻戴孝,在这诚意伯府中送别昔日恩师,拜别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