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火辣辣地暴晒着大地,逐渐升高的气温让镇子里的居民都无法在闷热的家里呆着,纷纷聚集到屋外的阴凉处。
人们聊天的聊天,打瞌睡的打瞌睡。当张家姆妈拎着竹椅走过来的时候,很多人都站起来笑脸迎接。
还未等张家姆妈坐下来,就有人问:“张家姆妈,那个人没事体吧?”
张家姆妈肥硕的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发出倔强的吱吱呀呀声来。
“没事体,小赤佬昨晚就醒了。”
好奇的人们将张家姆妈围坐一团,一个瘦高薄唇的女人抢先开口,“个么伊是啥人啦?啥地方来的?哎呦呦,昨日看见你家老张背回来,我还以为伊死特了。”
也不等张家姆妈回答,旁边的人就七嘴八舌说起来。
“是额呀,吓瑟人来。面孔格了死白,我也以为死特了。”
“对对对,我还说年纪轻轻老可惜的。”
“老张力道也大的,这么大的人,伊一口气背从河边背回来。”
“老张力道大么出名的呀……”
众人七嘴八舌之下,话题越来越远,最后都不知道聊到哪里去了。
张家姆妈的家里,一个年纪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安静躺在床上,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聆听着屋外知了的鸣叫,心里却是波浪滔天。
他叫陈嘉,上海大学的一名普通到不能普通的机械系学生。学习一般般,长相么也不是很出色,身材瘦高,也就这瘦高也许是他身上唯一的优点吧。
他就这么一直躺着,躺着,因为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陌生而熟悉的一切。
他是上海本地人,所以对眼前这种砖瓦结构的房屋并不陌生,不就是古镇那种平房么。
熟悉的语言,熟悉的房子,陌生的确是人。
他们的衣着,讲话的内容,以及……
这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让他非常纠结难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过是去钓鱼,然后被鱼拖进水里,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一切都变了,天气也变得热呼呼的,可他明明记得是秋天啊。
放在床边已经干透的秋装也向他证明,应该是秋天啊,自己总不会神经病似的三伏天穿那么厚的衣服。
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走了进来。
来人看见床上正看着自己的陈嘉,咧嘴笑了起来,“困醒了?饿不饿?切点粥垫垫肚皮。”
来人就是将陈世杰救回来的张家阿爸,年近四十了,也许因为常年在河里打鱼的缘故,所以皮肤黑油发亮。
陈嘉慌忙坐起来,穿上鞋后迎了过去。
张家阿爸将手里的一碗粥和一碟咸菜放在桌子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高兴道:“看来应该么事体了。年轻人身体就是好,一夜道就恢复了。来来来,快点切粥,已经凉过了。”
粥的颜色绿油油的,里面全是剁碎的绿色植物,米粒……很少。
陈嘉说了声谢谢后,坐下来端起碗就往嘴里灌。
张家阿爸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陈嘉狼吞虎咽喝粥,心里很是满意。
他也不打扰陈嘉吃饭,起身从柜子上拿来一柄蒲扇给陈嘉扇起风来。
一碗粥对一个小伙子来说也就几口的事情,喝完粥,陈嘉习惯性想抽纸擦嘴,环顾四周才猛然惊觉,讪讪地举起手胡乱抹了几下。
“阿叔,这里是哪里?”陈嘉是用上海话问的,虽然与本地话有差异,但是彼此交流还是完全没有问题。
“哦,这里是上海县颛桥镇。小伙子,你是城里的?”
听完张家阿爸的回答,陈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开什么玩笑,陈嘉出生的时候上海县早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闵行区。
一种见了鬼的感觉让他浑身颤栗,他有一种预感,一定发生了一桩让他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上海县?”
他再环顾四周,陈旧的家具,发黄的蚊帐,张家阿爸身上那种奇怪的褂子,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着他的预感。
忽然,柜子上一张陈旧的报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伸手取过,一览之下浑身如同跌入了冰窖。
1930年5月16号,良友画报。
字是繁体字,竖版,粗糙的印刷质量,内容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插画好多搔首弄姿的美女,穿着暴露,大腿横陈……
陈嘉呆坐良久,连张家阿爸离开都不知道。一直坐到天黑,他才清醒过来,感觉浑身僵硬,这才摸着黑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
隔壁隐隐绰绰传来说话的声音,不用使劲就能听到双方的对话。
“个小鬼是伐是憨大啊?怎么看上去呆头呆脑的。”
“别瞎讲,他刚才一直在看报纸,是识字的,怎么会是憨大?”
“那怎么话都不说的?”
“怎么没说话?吃夜饭的时候和我讲话了。是城里人,大概到乡下白相,落到河浜里的。”
“哦,个还好。看伊衣服就晓得不是普通人家的,衣服好得不得了。昨天我汰清爽之后仔细看过,啧啧啧,应该老贵的。”
“应该是个洋学生,侬看他手上的表,应该老贵的。对了,今天上午镇长来过了,说是来看看他。伊了困告,镇长说明早再来看伊。”
“等伊身体好了就送他回家吧,伊家里人要着急的。快点困告伐,困色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隔壁恢复了宁静,不多时,便响起了一阵鼾声。
黑暗中,一行清泪慢慢顺着眼角低落,滑进耳蜗里,湿湿的。
不管陈嘉是否愿意,不管他是否接受,他心里都清楚,他来到了一个叫民国时期的上海。
满脑子充斥着画报上的文字,图片,眩晕中,他也沉沉睡去。
不知是谁家的鸡开始打鸣,沉睡的小镇逐渐醒来。
陈嘉在学着其他人的作法,从井里打了凉水洗漱。刷牙是张家姆妈给的牙粉,就着猪毛刷子胡乱刷了刷。牙齿还不小心嵌进去一根毛,费了不少时间才扒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都是街坊邻居。小孩子躲在大人背后,也都嘻嘻哈哈偷瞄着他。
这种被围观的滋味很难受,好像他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一般。匆匆擦干净脸,也不顾身上黏糊糊的,在人们的嬉笑声中狼狈逃回了张家。
此时张家姆妈正在做早饭,见陈嘉满脸通红逃也似的回来,便晓得发生什么事了,于是也嘻嘻笑起来。
“哦哟,还伐好意思来。”
张家阿爸从另外一间屋子里伸出头,看着逃进房间的背影,使劲咳嗽了一下,“奥扫烧饭切好饭镇长要来的。”
镇长是一个年月五十的老头,灰白的山羊胡有三寸长,修剪得整整齐齐。浑身绫罗绸缎显示出此人家境的富裕,两颗大大的宝石戒指戴在手上,一红一绿,甚是扎眼。
“城里厢宁?怎么会落到河里的?”
陈嘉老老实实双手扶膝坐在椅子上,见老者动问,连忙回答:“来此地游玩的,结果不小心掉河里了。”
“哦哦哦,还好有老张救了侬,算侬命大的。”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虽然觉得这小伙子很不协调,但是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哪里不协调?超短的头发,厚实的皮夹克,裤子是蓝色的,仿佛是旧裤子,仔细看却看不出哪里旧。脚上一双棕色半高靴子,看上去很漂亮。
特别是陈嘉手上的手表吸引了他的注意,很漂亮的手表,白色表盘,金色的点缀,加上红色的皮质表带,很是典雅大方。
脚边的包样子也很奇特,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
老者也是曾经留洋多年的人,棕色靴子虽然样式很漂亮,但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
包和手表却是他平生所见,心下也是惊叹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