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骏找到老忠,千方百计打听了达微这些天的时间安排。他知道,达微这一天傍晚六点就下班了,晚上是别的厨师替班。这样的话,他只要在差不多的时间点,守在餐馆门口的自行车停车处等候着,就一定能见到达微。
他倚靠在梧桐树干上,从过路的人群里不停地搜寻着达微的身影。他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可理喻。
黑色的大衣口袋里,放了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里面放了一枚小小的钻戒。这是晓骏东拼西凑了许久,力所能及范围内能买的最好的戒指了。今天他就要在这里,当面跟达微求婚。
可是还是晓骏想的简单了,如果真是想着要躲避一个人,那么避开的方式是有千千万万的。不管晓骏在自行车停车处等了多久,达微都没有出现在这里过。
晓骏一连等了多日,都没有遇到达微,这让他多少有些沮丧。该往哪里走?又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呢?晓骏抬起头望着华灯初上的城市夜空,只觉得眼睛多少有些发酸起来。
下班的人群挤在各自的小汽车和自行车上,一路从晓骏身边呼啸而过,他觉得自己有些失重了,竟然都有些感受不到自己是在走路了的,仿佛有些悬浮,有些不真实。
冷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晓骏缩着脖子看着来往的行人,却依旧不想放弃。他心底还是柔软的,达微不管如何做,她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她是一个单亲母亲,是儿子唯一的依靠,现在提着一口气,全靠这点信念了。
德福餐馆后厨,老忠和餐馆老板坐一起长吁短叹。
老板怅然地扬起头来,心有戚戚道:“谁想得到呢,我那个老同学原本身体一直很好的,结果好端端的,人就突然发病那么没了。我这心里头越是琢磨越觉得难受,我这一把年纪了还开着馆子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好嘛。这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情,还不知道家里人怎么办才好呢。”
老忠道:“遇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年纪大了总是一堆毛病呢。可是不管怎么样,人有时候就是要认命啊,要不然心里头接受不了,就得出事儿了。”
老板摇了摇头苦笑道:“就像那个小潘,可不就是把自己逼出毛病来了?我看着她就想起我女儿来,我女儿要是这样的话我可就真的伤心死了。餐馆到底开不开,我现在是真没主意了,想想就觉得心里面发凉呢。”
老忠抿了抿嘴:“你慢慢考虑,这又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考虑清楚了,你再做决定。”
两个人说话间,晓骏却是在厨房门口磨磨蹭蹭的张望了一会。老忠发现了他,即刻便止了话匣:“怎么了?是前面出什么事了么?”
晓骏磨磨蹭蹭,半晌方才低声道:“忠叔,前面没事,是我想跟你说些事情。”
老板瞥了眼晓骏,慢慢悠悠起了身就要出去:“别占着上班时间开小差啊,这得扣工资的。”
“好咧,老板,晓得了。”晓骏笑着目送了老板离开,这才扭头一把拉着老忠问道:“达微今天夜班几点下班呀?”
老忠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晓骏:“你这鬼鬼祟祟的,又想干嘛呢?”
晓骏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这…….我就想跟达微说点话。”
老忠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禁不住调侃道:“今天怎么也得夜里十一点半下班了吧,不过人家都不理你了,你这么上赶着,还真是有耐心呢。”
“我就是脸皮厚…….”晓骏一下就红了脸。
老忠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吐了口气出来,幽幽说道:“达微是挺苦的,赶上你这么个真心相待的也不容易……”
凌晨时分,晓骏紧张的等候在餐馆附近的路口。不时有喝醉酒的人,晃荡着从附近路过。到了这个点,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过只有些许呼啸而过的汽车不时经过。
晓骏从街道的这头走到那头,来来往往的感受着这里的步数。他心下不住的练习着求婚的台词,越想越是紧张。
德福餐馆门口,达微低着头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觉得太累太累了,沉重的几乎抬不起头来。这会眼睛酸涩的像是泼了醋,脚上也好像拖了千斤顶一般,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一旁的垃圾桶塞满了今天餐馆里的后厨垃圾,都是一些调料瓶子、菜梗、蛋壳、肉碎之类的东西。
路边橱窗里的装饰灯发着淡淡的黄光,在即将转弯的档口,达微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猛然吃惊的刹住了脚步。
彼时的街上,黝黑的空间里硬生生的塞上了一抹抹路灯的灯光。在交叉路口的那柱路灯下,晓骏正手插着口袋倚靠在那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达微陡然心下一凛,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了扭头避开晓骏所在的方向。脚下不受控制似的,拼命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她穿过一片商铺,一片高楼,一片草地,几乎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吱呀!”
“砰!”
在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中,一道黑色的影子被撞向了半空中,而后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深邃的街道,弥弥漫漫的无尽夜色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拽住了晓骏的目光。晓骏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心里头莫名其妙跟着狂跳起来。
刚才前面出了车祸么?是有人被撞倒了?
晓骏跌跌撞撞的走到了那辆黑色大众的车子跟前,夜色下的空气真当又湿又冷,还掺杂了一股子鲜血的血腥味道,混杂着汽车上飘出来的香水味,一下就变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他缓缓的蹲下身来,惴惴不安的全身发抖。他轻轻撩开地上躺着的那人脸上覆盖着的发丝,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了心里撕裂的声音。痛楚一下席卷而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住了,黑暗无穷无尽的将人吞噬。
“达微!”
达微被送进医院抢救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晓骏接明明过来的时候,医生已经出来了。
“谁是家属?”医生轻声问道。
“我们都是。”晓骏忙拉着明明喊道。
“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低下头,抱歉说道。
晓骏咬咬牙,带着明明一块到病床边。他一声声的唤着达微的名字,达微的眼皮翕动了下,却是怎么也睁不开来。
明明红着眼眶,泪一下就落在了母亲脸上。达微似是被烫到一般,突然睁开眼睛喊了一声:“明明!”
明明连忙抓住母亲的手,哽咽道:“妈妈,我在呢,我在这里。”
达微吃力的睁着眼睛看了眼明明,慢慢的眼珠里也看到了晓骏的身影。她幽幽的吐了口气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过。
达微弥留了整整一个昼夜,她还很年轻,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已经不再使她留恋。唯独儿子明明,还有…….
如果此时此刻,达微还能开口说话,她倒是还想再喊一次晓骏的名字。可是命运弄人,偏偏就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再与晓骏说上一句话。
她的呼吸是一点点消失的,晓骏跪在床前泪流满面,直到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晓骏终于忍不住,脑袋对着墙面狠狠的撞了好几下,恨不得即刻就跟着达微一块去了。
“晓骏叔叔…….”明明哭着抱住了晓骏,眼里的泪光看得晓骏十分心疼。
他反手将明明紧紧抱在怀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达微的床前泣不成声……
殡仪馆,“嗡”的一声,手机震动声响起,将晓骏从过往的回忆中拉回。
他揩了下眼角的泪水,望着澜澜抱歉道:“对不起啊,你看我,唠唠叨叨的净说一堆没用的,耽误你时间了吧。”
接到业务科电话之后,澜澜亲自跟着殡仪馆的车子,将达微的大体还有晓骏和明明接了过去。
按照流程,第一个是先跟家属沟通具体的殡仪流程。而明明不过是个孩子,达微家里的亲属也不愿意出面触这个霉头,一切自然只有晓骏来交代。
在澜澜的基本问询下,触动了晓骏记忆中的那根弦。这个时候他才悲哀的,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达微是真的走了,离开了他们。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达微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想她一定也是希望简简单单的走。只是在你替她正式做入殓之前,能不能先等我一下?”晓骏诚恳的请求道。
澜澜点了点头:“等你回来我们再做入殓仪式。”
半个小时之后,晓骏从殡仪馆外头回来了,手里还多拎了一袋食物。仪容整理间内,空荡荡的,只剩下晓骏和达微两个人。
“达微,我还记得你说过,最喜欢吃南街的这家芥菜小馄饨。你总是那么忙,不是在厨房忙,就是陪孩子,几乎都没有时间去吃一顿只属于你自己的小馄饨吧?你太累了,我看了都替你心累。”晓骏一面说,一面将塑料袋里的小馄饨取出:“一会要送你走了,我只能想得到替你再买一碗小馄饨了,你慢慢吃,不着急啊。”
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袋,放在达微身前的一刹那,整个仪容整理间好像突然变得更加昏暗了一些。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褪色,好像变成了一种黑黑灰灰的画面。
是的,从车子急刹车响起的那一刹那开始,晓骏的生活便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他的感受已经变得混沌,好像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感觉应该是什么样的了。
达微走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的爱与希望……
王建国站在一旁宣读着入殓仪式的基本要义,澜澜开始清洗达微的大体,然后是换衣服,化妆。一切完毕之后,晓骏走了过去,将那枚始终没有送出去的戒指,替达微轻轻的戴在手指上。
他与明明神情肃然的站在一边,满目悲恸地望着达微,只觉得难过得无以言语。
达微走了,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了这一刻。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去关心她的年纪,她的生活。她不用担心将来会老去长皱纹,也不用害怕未知的未来。她可以坦然的安睡进棺木里,然后随着焚烧炉的火焰里获得解脱。
焚烧炉的按钮按下的一刹那,晓骏轻轻捂住了明明的眼睛,手心慢慢被泪水浸湿了。晓骏缓缓阖上眼眸,内心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渴望,他希望达微今后还能在梦中来找他。那天在海洋馆的时候,达微是微笑着的,他认为达微是高兴的。
那么他很想知道,达微来梦里见他的时候,会不会嘴角上也是带着笑容的?她是欣然接受了他的爱?还是会扭头继续将他视作陌生人?
晓骏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知道了。可是他知道,他很爱很爱达微。所谓爱屋及乌,他也应当爱她的儿子明明。达微不在了,那么他就代替达微,照看明明长大成人。
这是一份责任,也是他对着焰火发下的誓言。
晓骏抱着达微的骨灰盒,牵着明明的手,郑重对着澜澜和王建国鞠了个躬,而后转身离开了殡仪馆。
望去他们离去的身影,澜澜心下感慨万千。潘达微和陈晓骏是申城这千万人间的两个普通人罢了,可是他们却因为命运作弄,就此抱憾终身相互别过。
如果潘达微当初没有因为个人心结而主动放手,那么现在她与陈晓骏会不会就是别的结局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一旦错过就是错过了,很少再有重来的机会。人这一辈子的路上,大都是遗憾堆就成的。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澜澜难得早些下班回家,突然听到了小区楼下有几个老人围成一圈,在那里跳着广场舞。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你勤劳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你一生的忙碌为了笑逐颜开……”音响里喜庆的乐声震天响。
殡仪馆总是那么安静,突然敞亮的音乐袭来,澜澜还有些不大适应。人在悲伤的环境里呆久了,有时候面对喜庆的事物甚至都还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适应。
“澜澜……”穿过嘈杂的乐声,一声熟悉的口音传到澜澜耳中。她就这样楞在原地,心砰砰直跳,觉得这个声音很像一个人。
初春的枝杆刚冒了新芽,从新芽后头隐隐出现了一张俊逸的面容。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修身大衣,脖子上系了一条黄白格子围巾。只是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风尘仆仆,却叫澜澜看得眼睛有些发热、发酸…….
“我回来了。”李烈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他摇晃着的手上,是一张张夜空中的七星连珠的相片。
澜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眼泪却是不听使唤的一直往下淌。她蠕动了下嘴唇,在泪眼模糊间看着那抹逐渐走近的高大身影。
初春的阳光,深深浅浅地映射在这一对相拥着的恋人身上。
一切都是溶溶的,总是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