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木门早已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发着刺眼白光的防盗门。明晃晃的一道光映在达微的眼帘里，心里头就觉得不大舒服。
等到达微缓缓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防盗门是虚掩着的，从厚重的门内传来了一阵阵的说笑声。怕是太过唐突，达微思忖再三，还是轻轻叩击了下大门。金属的门板，稍稍一碰就能出来很大的动静。
里头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嚷了起来，显然是被打搅到了有些不高兴：“哪个不长眼的在那儿乱敲门呢？有快递扔外头就得了，好端端的敲什么敲？门坏了你负责赔么？”
达微顿了顿，在门外应声道：“是我，舅妈，达微。”
说着，她将虚掩着的防盗门给推开来。这个时候她就看见天井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她舅妈，另一个却不是她舅舅，而是个稍显年轻一些的陌生男人。
那男的一看油头粉面，瘦瘦高高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有正经工作的人。只是那眉眼之间溜转的眼神，倒是有几分像达微大舅舅年轻时候的模样。
舅妈穿着一身玫红色的上衣，下头是黑色的阔摆裙。手腕上套着一枚铮铮锵锵的扭花金丝镯子，耳朵上两枚金光闪闪的金耳坠，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如既往的洋气爱打扮。仔细论起来，达微比舅妈年轻这样多，可是这一身旧衣看起来就相形见绌，显得格外有些寒酸了。
舅妈对着达微冷哼一声，扭头对那年轻男人说道：“啧，这是潘家的讨债鬼来了，倒叫你见识到了。”
那年轻男人上下打量着达微，“嗤”的一声笑：“这是你们家亲戚啊？看起来倒是跟你一点都不像的。”
舅妈眼皮高高挑起，似要把达微从眼睛里撵出去一般：“不过是我家那死鬼的外甥女，一副苦相看着就心烦，跟我有什么关系？寻常亲戚还晓得要走动呢，她就不一样了，眼里可没家里这几个长辈，厉害着呢。”
那陌生男人嘻开嘴笑道：“倒是不知道，你们家还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女眷。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还以为你们家里头都没什么人呢。”
达微脸上带着笑意，自个找了椅子坐，笑道：“我也不晓得，舅妈原来还有这样年轻帅气的朋友呢。说起来这房子原来是外婆留给我母亲和几个舅舅的，但是大家都晓得大舅家里的难处，就默认把老宅给大舅和舅妈住着。我看这大门、侧门都重新安装过了，里头的墙面也全部都刷了新漆，到底还是舅舅、舅妈体面人，知道要维护这房子呢。我这难得来一趟，看一眼也觉得心里头跟着高兴呢。”
舅妈拢了拢发鬓，朝着身旁那个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我这里还有点事，你先走吧。等有时间了，我再找你问健身配套的事情。”
这话似是对那男子说的，又好似有意无意的在跟达微解释着什么。她到底是达微的长辈，有些场面上的事情也得糊弄过去。
眼见着那男子走了，达微直接先跟着夸了句：“看舅妈你一身红，看着可漂亮精神，我刚才一进门还没认出来呢。要不是听您说话，还真有些恍惚不敢认。”
舅妈挑了挑眉梢：“那是，不像你带个拖油瓶过日子，看起来就是一身累赘，这跟我们哪能一样呀？女人呐，这辈子结一次婚就是命运定论了。自个眼神不好，看走了眼吃了苦头栽了跟头，也怨不得别人哟。当初你家那个不争气的烂男人，我和你舅舅可是都看不上眼。是你自个有主意，哭着喊着要嫁给那小子，可算是晓得这里头的厉害了吧？啧……看看你现在这一身样子，我瞧了都觉着有几分可怜呢。”
达微也生气，不过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当初的确是年轻不懂事，也没半点识人的功夫。就想着结了婚，有了依靠，也不至于总是被舅舅、舅妈嫌弃是个多余的人。只是结了婚才晓得，这过日子比单身时候更苦了。自打有了孩子之后，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吃要喝，什么都要花钱，精打细算都不够过日子的。再加上明明爸爸不争气，在外头烂赌，甚至还借了高利贷，这利滚利下来也是个无底洞。我们娘俩能撑到今天，还能和舅妈您说上一句话都十分的不容易了。”
“我的难处，舅妈也看到了，想来舅舅这些年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不瞒您说，这一趟我来，是想说一说房子的事情的。外婆去世的早，这老屋本来她老人家也说过是要留给我妈妈和几个舅舅平分的。当初是你们说缺钱花，又没地方住，所以这老房子就给你们借了去。都是一家人，哪里还能跟你们多计较什么？我想想，我母亲去世之后，家里也没剩几个人了，要是跟舅舅起了什么争执，也是不大合适的。”
“但是现在我们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明明他爸爸到底欠了多少外债我们都数不清楚。讨债的人每天上门来闹事，搞得是鸡飞狗跳，就连原本可怜同情我们的房东都吃不消了，要我们必须限时搬出去。这申城这么大，却偏偏没有我们母子可以容身的地方呀……我们就只剩下老宅这一个希望了。也不说要平分什么的，但求舅舅、舅妈可怜，给我和明明一处可以躲雨的屋檐，那就万分感激了。我想舅舅、舅妈也是大气的人，总不至于要被外面的人说苛待外甥女，独霸外婆的财产吧？”
舅妈是个聪明人，方才达微话还没说完，她便早就猜到了她的来意。只是唇枪舌战唠叨两句，又不从她身上沾便宜，她那是无所谓的。可要是说达微要带儿子住进来抢房子，那舅妈自然是一万个都不愿意的。
因而达微话音才落地，舅妈的脸便跟着沉了下来，冷冷道：“你有多久没回家了？怕是不晓得，这家里头几间空房早就租出去了。这哪里还有空屋子给你们娘俩住？别觉得我这话不中听，你是姓潘的，不是跟你舅舅一样姓周的。这是老周家的房子，跟你们姓潘的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老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上坟都上不到潘家地里，怎么就有脸回来提房子的事情？别说今儿个是你来了，就是你妈妈再世，今天带着你来这儿要房子，那也是不占理的。你舅舅做的什么差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就是在加油站做临时工，有今朝没明日的，哪里有你这样的清闲的福气？”
“薪水家里没多少，开支倒是挺多。你也别觉得我们是占了你外婆的便宜，你怕是不晓得，当初她住院花掉了我们多少积蓄。这会外头还有外债要还呢。你要是想回来分一杯羹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帮着把外债也还掉一些呗。别总说得好像我们不近人情，真苛待了你似的。机会不是不给你，你自个掂量着。也不至于将来出去，嚷几嗓子，还真让人误会我们对你们刻薄呢。”
这话听在达微耳朵里自然带气，但是她脸上始终忍着心里的不痛快，强带了笑道：“刚才听舅妈您这么一说，我是晓得你和舅舅也是有难处的了。不过现在老百姓过日子，不都是这样嘛，每天跟鸡毛蒜皮的事情较劲，花钱的地方多，生活怎么都是有难处的。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这房子就算是上了法院去判，就算我姓潘不姓周，那也是能多少分到一些的吧？只是如果真的走了法院那一步，只怕是家里头就不好看了。到时候不仅仅伤了感情，还闹得人尽皆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呀。”
舅妈瞥了眼达微，沉吟半晌方才答道：“你这是软硬兼施，威胁我们的意思了？呵，真是没想到啊达微，有日子不见，你倒是长了本事了。都晓得不顾亲戚之间的感情，话里话外威胁上了。啧……也难怪你老公家里待不住，有你这样的老婆做枕边人，哪个男人吃得消哟……”
达微叹了口气：“哪敢威胁舅妈呀，说的不过是实在话罢了。像舅舅吧，虽然是在加油站做临时工，那好歹也是一份正经工作，能自食其力呢，那是舅妈福气好。我就真的是福薄了，男人不就是家里一片天嘛。我家那个不争气，天就塌了，我和儿子就只能在地上捡点树皮草根吃。舅妈就当是可怜我们母子俩，好歹给一处屋檐遮风挡雨呀。”
舅妈冷笑一声，一副闲闲的样子坐在位置上，一点都没有吃下达微话的意思。她不过慵懒的伸出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的迎着光在那细细瞅着，仿佛一旁的达微是空气一般。
“舅妈？”达微轻声唤了一声。
舅妈觑起眼眸，似笑非笑道：“我说达微，你是不是家里男人跑了，脑子就有点拎不清爽了？也别说我说话刻薄，那是你这个人真的很不识相呀。你以为你住进来就不同管别的了么？你不想听家里外债的事就算了，可是你们娘俩进来，这水电煤气，房屋修缮，哪样不是要钱？”
“这世道可是世态炎凉得很，人都势力着呢。这老宅就算给了你们娘俩住，只怕是也守不住门面呢。虽然说你老公不过是跑了，也不算是死了吧，可是你们跟孤儿寡母的也没什么区别了吧？到时候这外头受气的事还多着呢，别以为住回来就万事大吉。晓得你们家里头没男人，那是个人都要来踩一脚的。你舅舅呢，是没什么大本事。但是他在这儿住着，譬如请了一尊门神，那些个牛鬼蛇神，哪个敢来动这大门一下？你可别说你本事好，这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招架得住啊。”
闻言，达微面上的肌肉禁不住略略发了颤，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照舅妈这意思，我们这房子住不着反倒是好事，最好还得月月给你们交点保护费，感恩你们看好门户才好了？”
舅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直接起了身便要进屋去：“我在外头说了这么会话都乏了，得进去瞌睡会，就不招呼你了，你自便呗。”
达微面色发白的望着舅妈离开的身影，晓得他们是打算死赖着不认账了。虽说的确可以走法律程序，可是那还得要联合其他几位舅舅一块起诉。他们几个兄弟连心，又怎么可能为了她一个孤女而兄弟反目呢？
回老宅住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的了，这可怎么办呢……
德福菜馆，后厨。
达微站在滚热的油锅前，看着陈晓骏匆匆忙忙的在厨房里穿梭着切菜、送菜，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前的菜都不是菜，锅也不是锅，怎么都有些心下乱糟糟的感觉。
“大厨，锅都冒烟了，再不把菜放进去，油锅该着火了。”陈晓骏看着心思飘荡的达微，经过身边的时候特意提醒了一句。
达微撑了撑眼皮，勉强回过神来。铁锅“滋啦”一声爆响，油烟裹着菜在厨房里酽酽散漫开来。油锅太热就是这样了，油烟极大，很快就熏得晓骏捏了鼻子，连声呛得咳出了眼泪来。
德福菜馆的生意一向很好，厨房里忙忙碌碌了一整日，总算是捱到了夜里下班的时间点。老忠已经下班走人了，这会后厨空无一人，一瞬间恢复了寂静的状态。
晓骏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倚靠在墙壁上，仰头望着厨房的天花板，看起来难受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晓骏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来有一点唐突的样子，有些不太自在，就假意咳嗽了一声：“潘姐，还有什么要帮着收拾的么？”
平时在同事面前，他都是叫达微叫“大厨”，改口叫“潘姐”，这好像还是头一遭。达微听到了，有些不情愿的低下头来，嗓子沙哑的应了一声：“你还没走呢？”
彼时，晓骏凝视着达微，觉得心里头多少有些诧异。平日里在厨房风风火火，总是充满了干劲和光彩的潘达微，跟现在这个颓废、失魂落魄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大灯全部都关灭了，只剩下几盏小壁灯还在亮着，厨房的光线在这个时候显得有几分晦暗。饶是如此，晓骏还是很快就能从光线中辨别出达微面部的轮廓。
她身上那件主厨的白色外套已经脱掉了，这会只套了一件宽松的卫衣，双脚相互交叠搭着，手抬起撑在额头上。她的食指和中指分别揉着鬓边的穴位，好像是有些头痛似的不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晓骏觉得自己的魂魄都已经被达微给吸引过去了。她那张疲倦的面庞，充满了世事沧桑的眼眸，还有光线里若有若无，无精打采的一瞥，无不牵引着晓骏的目光。
彼时的潘达微不再是这个德福菜馆的主厨，她也跟其他普通的女人一样，身上充满了一种柔软、细腻的气息，那一种隐隐透出的无助更是让人心存怜惜。
“我啊，就一直记得你那天教我的话。做帮厨嘛，得要用心一点，多看多学，不偷懒。我就想再看看，还有什么是落下没做的活儿，省得明天又给你们添麻烦。”晓骏微微笑着说道。
达微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指，略略抬起头来扫视着晓骏：“态度端正倒是没得讲，回头我跟老板提两句，给你尽早转正。帮厨实习期工资太低，做起来其实也很辛苦的。”
晓骏指了指达微对面的椅子：“我能在这儿坐下来说话么？”
达微顿了顿，而后扬了扬手：“这会也没人了，你自己看吧。”
晓骏看着达微扬起手的弧度，只觉得那么随意的一个动作竟然也如此吸引人呢。他的手略略拘谨的放在膝盖上，抿了抿嘴方才开口道：“潘姐，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我看好像担心事的样子，好像有点没精神呢。你要是不介意呢，不如跟我说一说，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多帮忙。”
达微几乎都没有多想，直接就回道：“你一个帮厨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帮我忙呢，想太多了你。”
晓骏即刻就意识到，达微这是下意识的在抗拒别人的接近。他有些后悔开口这样问了，但是说出的话覆水难收。
“我不是要过问你私事哈，就是觉得看你这样怕是身体吃不消，万一有个好歹，那不是不太好嘛？听说你还有一个儿子呢？要工作，还要照看儿子，估计忙的事情不少，你多注意休息啊。”晓骏极力将话题扭转道。
达微徐徐的吐了口气出来，沙着嗓子道：“你才刚出社会工作多久？讲的好像多懂似的。不要没话找话，想着拍我马屁啊，没用的。有这精力功夫，多做事就好了。我们是做厨师的，本质上就是凭本事吃饭。你的努力大家都能看得到，踏踏实实的才是最重要的。”
晓骏心下骤然一跳，他突然意识到达微的心中实际上埋藏了某种极为深刻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是不为外人所道的，只能独自去咀嚼这滋味。
他试图从达微的眼眸里看出丁点可以去理解和沟通的内容，但是达微是清醒并且聪明的，她仿佛一眼就能洞悉晓骏的企图，只是故意将脸别开不去正眼看他。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多少让晓骏觉得有些尴尬。至少达微的态度说明，他是她真实生活里的不速之客。
“我会努力工作，好好干活，争取不辜负潘姐的期望。就是生活本来就很难了，有什么难处你也不一定非得自己一个人扛。我……”晓骏试图重新与达微搭话。
达微摆了摆手，立马就打断了他的话：“我虽然是这德福菜馆的主厨，但是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区别。咱们都是厨子，凭本事吃饭的。现在我是主厨，将来说不准哪天你就能取代我的位置变成这里的一号人物了。别跟我轻易套近乎，我只懂得怎么去教带新人，但不表示我愿意与你做什么朋友去谈心。这是两码事，你还年轻或者不太懂，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拎得清一些。”
仔细论起来，晓骏在家的时候也算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家里亲戚朋友就没有一个能在他这里沾到一点便宜的。可是如今在达微面前，他分明就有些没了底气。到底是软也不是，硬也不是，无论如何都不太好。
为此，晓骏心里头有不甘，也有不解。达微明明还很年轻，不过就比自己长了几岁而已，怎么说起话来总是那么老气横秋，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呢？
他不相信达微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姑娘分明是很善良的一个人。她的冷漠，她的抗拒，或许只是一种无奈的自保吧？
达微紧紧盯着晓骏的眼睛，直把他看得垂下头去。晓骏只得低声道：“我看今天厨房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垃圾我也倒掉了，那没事的话我先下班走了。”
说完，晓骏悻悻的退出了厨房，甚至连门都忘了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