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不知春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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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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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威原本躲在后头,想着离是非远一点,总是安安全全的先把今日度过去再说。没想到父亲直接点了他的名,这就叫他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回应了。

他只得摊手,一脸无辜道:“我是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爸,你突然要我讲,我能讲出个什么四五六来呢?我念书又没大姐和三弟多,说的都是狗屁词儿,好话一点也讲不了,您叫我怎么说呢?”

曹瑞道:“我又不是让你去电视台发表什么演讲,怎么讲的你多委屈似的。这家产你们姐弟三人人人有份,你说一句怎么了?你难道不是我二儿子么?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出来,咱们也敞亮了看。”

“这话我真不敢讲,我一直就是家里头不上不下的主,能拿得了什么主意呢?到底是要您这边分了,还是将来律师来看,我真的不知道哪个更好呢。反正就希望您活得长长久久的,我就谢天谢地了。”曹威觑眼看着父亲,小心翼翼说道。

话一说完,曹威就犯怂了,直接跑到窗户边上点了支烟,狠狠抽了两口。曹瑞有些看不起这个平日最疼爱的儿子,竟然临阵脱逃,要他说两句都怕呢。

“曹威,你别搞得好像我难为你似的啊。不就是让你说一说,你喜欢我来分配,还是喜欢律师分配嘛?我来分,那就是咱们关起门来写个协议,你们按个手印的事儿。律师分,那肯定还要算过这些年家里的开支借贷,再来跟你们合计。再者还有一笔律师费,肯定是少不了的了。”曹瑞说道。

曹一夫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话了:“爸,其实咱们家里几个从小就受您和妈的教育,说要自食其力,我和大姐呢,基本自己吃饭养家都不成问题。二弟家里可能是困难一些,就根据实际情况来看嘛。您一向疼惜我们,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不成您还能薄待了我们姐弟几个么?只是这分家的事情吧,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的。一旦分了家,这个家就散了,不成样子了。您说您人还在呢,我们有什么家可分的?这事情不是这样讲的,不合适呢。”

曹一夫一开口说话,有理有据,倒是一直像是他的风格。只是这话里又过分透着理智,像是思忖过许多遍的话,怎么听都有些像是教科书一般的枯燥了。

果然,曹瑞听了也没有生气,只是随口道:“你这话倒是说的漂亮,本来就是希望你们几个有点自己的本事,自食其力至少不要挨饿。但是你们也别忘了,我从小就教导你们,做人做事要诚实,君子坦荡荡,没什么话是不能讲的。”

“坦荡荡”三个字,曹瑞刻意加重了语气,也就额外带了些话外之音了。

三个孩子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曹瑞也没有去在乎,不过请澜澜帮忙,把一只已经掉皮的陈旧银扣皮箱拿了出来。几个人都晓得,这是当年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候的箱子,但是谁都猜不准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却见曹瑞当着所有人的面,“咔嚓”一声打开那只皮箱子,而后大大方方的将里面的东西展示出来。

他现实取出一个已经起了球的洋娃娃,对着曹淑晔道:“你看看,这个你还认得么?”

曹淑晔瞅了一眼,蠕动着嘴唇,半晌方才道:“这个不是我小时候的娃娃么?”

曹瑞点着头:“那时候你还小,却身体不大好,总是感冒发烧,叫你妈妈操碎了心。我们经常在夜里带你去急诊挂盐水,你哭声总是停不下来的。后来有一次,雪芳发现你总是盯着别人看,原来是那个小孩手里有个漂亮的洋娃娃。那是个很贵的牌子,买一个就能顶我们两个月工资了。可是你妈妈还是咬着牙给你买了下来,就因为你喜欢。”

许多往事一点点的浮上曹淑晔的心头,过去母亲对自己的疼爱和照顾犹言在耳。她缓缓低下了头,只觉得眼睛一片湿润,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曹瑞又拿出第二样东西,要曹威亲自打开。曹威拿着那个沉甸甸的小包袱,一层层把包装给解开,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本记事本。

“你小学的时候跟人打架,班里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是你的不对。你十分委屈,但是因为性格懦弱,不懂得怎么去争取自己的权益。老师叫我和你妈妈去学校问话,事情还没听完呢,你妈妈就讲,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相信你不是一个主动会去挑衅和打架的人。后来我花了点时间来你们学校,一样样去问、去看,最后发现原来是他们一直就在欺负你。我把事情一条条的摆出来,去跟你们老师辩驳,最后他终于知道冤枉了你,并且当着全班所有人的面澄清了这件事情。那个时候,你跟我还有雪芳讲,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信任的人。这句话我现在都还时长想起来,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

曹威看翻了翻记事本,上面都是父亲手写的痕迹,一字字的都是对他的关怀和疼惜。这是多遥远的事情了,他竟然差些就忘了……

“一夫,你来,这个你也看看。”曹瑞又指着箱子里一个透明的玻璃缸说道。

曹一夫愣了下,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记忆中曾经给他带来了无数安慰的玻璃缸。这个缸里边曾经养过几条金鱼,那都是他最好的朋友,陪伴了他所有成长的时光。

青春期的小孩总是有很多的心事,并不想跟大人倾诉,他总是习惯跟这些金鱼念叨。说来也是神奇,每次他朝着鱼缸说话的时候,金鱼就会浮出水面望着他,一翕一翕的张着圆圆的嘴巴,仿佛听得懂人话一般,似是在回应着他。

这鱼跟着他经历了小学、中学、大学,他一直以为金鱼就是可以这样长长久久的陪伴下去的。直到某一天他在暑期放假回家,发现父亲正从鱼缸里捞着什么。凑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天气太热,金鱼撑不住还是死了。父亲怕他回家来看着空空如也的鱼缸伤心,就又买了几只相似模样的金鱼想要放进去。

这个时候,曹一夫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那些金鱼并不是会跟着自己长大的。它们也会死,也会出意外,而为了他的梦不破灭,父亲总是悄无声息的替他延续着希望。显然这也不是父亲第一次这样做了。

“爸…….”一直以理智自居的曹一夫,在这一刻竟然呐呐自言着说不出话来。

曹威笑着叹了口气,而后又重新叫了曹淑晔到跟前,将一本账本递了过去:“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又生了癌症没多少的活头了,有些事情呢该说清楚的还是要说清楚。你们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还是由我来弄。你们姐弟三个里面你是大姐,那么今天的事情本该由你来主持。这是咱们家里这些年的账目开支,你一笔笔的看仔细了,再大声念出来,大家都听一听,心里好有个数。”

“这个……”曹淑晔看着账本的封皮就觉得心里有些发虚:“爸,我怕我老花眼看不清楚,要不您还是找两个弟弟来试试?”

“叫你念你就念,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曹瑞催促了一番:“从后面开始念起,大声念!”

曹淑晔只得硬着头破翻开了账本最后一页,大声道:“一夫静安区买房,首付难凑,予雪芳商量,借予他三十万整。”

“三弟,你不是说买房的钱都是你自个出的么?原来你还偷偷回家找爸妈借钱了啊?”曹威啧声道:“真看不出来啊,你平时说的多厉害呢,原来也跟我一样,老跟家里伸手要钱呢。”

曹一夫一听,脸上就挂不住了,当即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曹瑞敲了敲桌板:“你们吵什么吵?继续念。”

曹淑晔小心翼翼的瞥了眼父亲,清了清嗓子又继续念道:“曹威买股票亏了本钱,日子实在难熬,借予他十五万块钱。”

“不是,爸,我听糊涂了。这都什么年代的事情了,我炒股有亏过这么多么?还有啊,我有借过这样一笔钱么?我怎么记不起来了?”曹威含糊的嚷了起来。

“你也别喊冤了,记在账本上白纸黑字的还能有错?总不至于说爸故意记在那儿冤枉你吧?我们都晓得,你那几千块,几千块的从家里拿也不是一两次了,那些多半爸都没跟你计较呢。”曹一夫终于逮着了机会,把方才从曹威那里听来的话如数奉还。

“三弟,你什么意思?你那五十万块首付的事情都没跟我们说起过呢。这么大一笔钱,真是闷声不响啊。要不是今天爸说念账本,我们都还被你蒙在鼓里呢,还真以为你本事大,真能孝敬爸妈呢。到最后也就跟我一样,是个啃老的。也就是这演技吧,我是服气的。”曹威不甘示弱。

“什么演技?你不会说话能少说两句么?难怪大姐总叫你好好学着做人,还真的是多少岁都没长进。”曹一夫愤怒道。

“看什么戏?怎么不念了?继续呀!”曹瑞眼看着两个儿子起了争执,禁不住皱着眉头对曹淑晔又催促了一声。

只是念了二弟和三弟两家,曹淑晔就已经觉得十分艰难了,再继续念下去,只怕是要到自己的部分了。还是刚才父亲留了颜面,要她从后面开始念起,她才没当了这个炮头。

曹淑晔狠狠咬了咬牙,只能小声道:“淑晔,被网上相亲……相亲对象欺骗……损失较多,借予她五万块钱暂度难关……”

念到这里,曹淑晔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念下去。后面的事情简直是剥她的脸皮,怎么可能当着家里两个弟弟的面说出来?

“哟,大姐,你不得了啊。说我那么起劲,号称我是家里的蛀虫。其实呢,你也不逞多让啊。之前还说老来俏,要寻找下第二春来个夕阳红。结果呢,还不是让网上小男人骗了钱了?你这爱面子,不肯跟我们讲,那也不是不行。就是下次你可别说我那么起劲了,我看你也是个家里的累赘,一把年纪还麻烦爸妈帮你分担那点智商钱呢。”曹威鄙夷道。

“你再说一句试试?你看我不把你胳膊给拧下来。”曹淑晔上去就掐着曹威的胳膊不依不饶。

眼见着两个人马上又要打起来了,却听“砰”的一声,曹瑞直接将杯子砸到了地上,杯子瞬间就碎成了玻璃渣。

“闹够了没有?你们还不嫌丢人啊?!”

脸上还带着怒气的曹淑晔和曹威瞬间就住了手,两个人尴尬的面面相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你说你们,也晓得自己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要我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操心呢?我就是教你们姐弟这样相处的?你们对得起谁了?你们对得起谁了!”曹瑞激动的面红耳赤,一瞬间呼吸都喘不上来了。

澜澜连忙过去替他轻轻拍了拍后背,李烈递了水过去:“曹叔,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曹瑞闭了闭眼睛,半晌方才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十几年养育成人,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雪芳也没期望你们大富大贵,更没指望你们能多有出息,就想着老了不要成为你们拖累,看着你们平安健康的,也就心满意足了。你们以为拆迁那几套房子,真是留着给我们俩自己住的?我们都多大年纪了,还能享受得了这种福气呀?当初就是怕你们几个为了房子的事情伤了姐弟和气,这才想着先挂在我们自己名下。”

“做父母的,哪个不是全心全意为子女着想,甚至掏心掏肺也在所不惜?难道我们还会薄待了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不成?那几天在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得了大肠癌,我就知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该是接受现实。雪芳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可就是独独放心不下你们三个。别说你们现在五十多岁的人了,就算是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那在我这个老父亲眼里看来也还是孩子罢了。”

“可是我身体不行了,吃不消了,往后怕是没多少日子可以继续替你们遮风挡雨了。算我求求你们,各自安生一些,何必为了那点身外物伤了姐弟之间的情分?这一辈子,做姐弟的机会就那么一次,别到了最后要进棺材的时候才晓得后悔,这辈子没把家人的感情经营好。钱能买到任何东西,就是买不到家人的感情和睦呀。这个道理你们晓得么?”

曹瑞一字字说着,字字痛心。曹淑晔、曹威、曹一夫三个人羞愧的低下了头来,父亲是如此全心全意的在替他们着想。而就在刚才,他们还在父亲跟前大打出手,让他伤心,让他难过。为人子女,做到这个份上,的确是他们不对……

“爸……这些年你和妈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还觉得理所应当。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惭愧,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不管怎么样,您先去医院治疗好不好?我这就送您过去。”曹淑晔抹了抹眼角的泪,马上说道。

曹瑞摆了摆手,示意曹淑晔、曹威、曹一夫三个人近身上前,将三个孩子的手一只只的叠在一块:“我要是走了,你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就又少了一个,你们姐弟几个能说话的也就只有对方了。吵吵架没关系,牙齿磕碰在一块还会相互咬呢。要紧的是,你们别忘了当初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样子,别忘了我和你们妈妈的牵挂。我总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爸,对不起,我们往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一席话下来,曹威草已经痛哭流涕。

曹一夫也表态道:“爸,您相信我们,我们会好好相处的,您别担心。大姐说的对,您现在就别操心了,我们先送您去医院治疗吧。”

曹瑞知道,他们三个曾被这个嘈杂世界物质欲蒙蔽的眼睛,这会终于睁开来了,他终于真的可以死而无憾了。

“你们都是爸妈的好孩子…….”曹瑞一闭眼,两行浊泪就跟着滚了下来。

姐弟三人将曹瑞送到医院治疗,可惜这会他早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天的功夫便驾鹤西去了。在澜澜和李烈的帮助下,他们在殡仪馆举行了一场小的告别仪式。姐弟三个人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手牵手,眼含热泪对着父亲的遗像再三鞠躬。

最后根据曹瑞临终前的遗言,他们将曹瑞和母亲的骨灰盒,一起埋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学校后头的山坡树下。即便是死后,曹瑞也想跟着这树一块,在这山坡上默默的守望着一批又一批的莘莘学子。

至于曹家的那几套房产,除了曹瑞和雪芳生前居住的老宅不动之外,其余的屋子姐弟三人商量着全部放到市场上售卖了。

得来的房款则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以曹瑞的名义捐给市里的养老院,用来改善那里的设施和软装。另一部分则是在他生前的工作学校设立一个“曹瑞奖学金”,用来继续资助那些品学兼优的孩子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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