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徐徐的诉说着过往的遭遇,即便他叙说的事情十分让人生气,但是他还是尽力保留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体面,用一种尽量平和的口吻把事情给说了出来。
人要是老了,那能说道的日子也是有限的了。熟人也都年纪大了,该走的走了,家里人走动的就更少了。能够像今天这样跟年轻人坐一块,闲聊个三两句的,某种意义上对曹瑞来说也是适当的一种放松。
“抱歉啊,我这唠叨了好久了,多谢你今天耐心介绍的价目。回去以后我再好好想想,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再来请教你。”曹瑞起了身来,看窗外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时候也不早了。
“现在这个点正是出租车交接班的时候,您出去路边打车也很麻烦的。反正我这边现在暂时还没有要加班的单子,要不我送您一程吧?您住哪儿呢?”澜澜起身就要送曹瑞出去。
曹瑞连连摆手:“算了,我这已经打搅你了,再要你送多不好意思?”
“没事的,反正顺路,我也要出去买点晚饭打包回来。”澜澜微微笑着说道。
明明单位里面就有食堂,还说什么打包呢?这姑娘真是心地善良呢,曹瑞心下不禁想着,也就不再推辞。
车子发动的时候,曹瑞眼睛望向天外晦暗不清的天际,思绪万千。虽然方才跟澜澜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可是他自己知道实则他早就没了过去那种意气昂扬的状态了。
如今的他早就退休了,于曹家而言也是个被儿女处处擎制的边缘人了,他没有得到任何真心实意的关切,也没有任何的学生或者项目再需要他了,他的内心已经枯萎的不成样子。
形单影只的徘徊在殡仪馆,徘徊在这活生生的人间之外,这不是他不留恋这人世间的种种,而是他根本就已经被淘汰出局,已经插不进脚了。
从他年轻时候开始工作到退休,几十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的青春已经不复存在,身体也大不如前。如今的知识结构老旧,早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了,过往学的英语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现在就算是他重新回到学校去,想要找一份临时工的差事,恐怕都不一定有人认得他了。他现在就是一个人见人嫌的糟老头子,人家不知道他是谁,他的价值在哪里,更不知道将来还有什么可以给他做的。
不再被儿女需要,总是被斤斤计较的曹瑞,感受到了被时代抛弃,被儿女嫌弃的无奈。他虽然并不认识爱人的离世要全部怪罪于三个孩子,但是到底这是一个家庭彻底破裂了的开始。
雪芳去世之后,所有的沉重便都加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再也不能做任何的主了。唯独只有死亡这件事情,似乎自主权还能停留在他的手里。
想到这些,他的神色也变愈发的凝重起来,嘴巴紧紧抿着,眼圈深深的凹陷了下去,两条粗粗的纹路从鼻翼两边延伸下来,无不说明着他在压抑内心的真情实感。就算是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有些穷讲究的。
“白天如果来我们单位,从市区出发,倒两班公交车就行了。现在这个点就麻烦了,公交车停运,出租车又很少会出城经过这里,有些像您这样来咨询的人,可能就不是很方便。”澜澜目光注视着前方路况,微微笑着说道。
“城市的发展总是会带着一些遗忘的角落,这也是正常的规律。人是这样,城市也是这样,总是有被淘汰,被冷落的。”曹瑞心有戚戚说着,仿佛在说实情,又仿佛在说自己。
“不过这样也不是说没有好处的,比如因为往来车子少了,这路上就多了几分宁静,少了点汽车尾气排放。换个角度看,也是个可以享受孤独的时候。”澜澜笑道。
“听你这意思,你也喜欢一个人独处么?我看现在年轻人总是喜欢出去蹦迪K歌,怎么热闹怎么来,你不喜欢热闹么?”曹瑞好奇问道。
澜澜打了个左转方向盘:“蹦迪K歌这些吵吵闹闹的地方我也是喜欢的,喝喝酒,动动身子,有时候就当是消遣放松了。但是日子要全都是这样,那得多无聊啊,还是像现在这样最好,安静又能思考问题。”
曹瑞笑了起来:“你这是耐得住寂寞,也承得起热闹,挺好的。你看现在的申城,涌进来好多像候鸟一样的年轻人。大家都觉得这座城市是大城市,有着无数的时机和机遇,个个都铆足了劲想要在这里分一杯羹呢。”
“我这种年纪大了的人,有时候就光是看看年轻人这种活力也觉得很羡慕呢。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时候不管是精神也好,体力也好,总归是跟不上时代了。有时候不认老不行啊……”
“曹叔,你刚才说的那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确是随着城市的发展和变化,总是有被淘汰和遗忘的。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悲观的认为,往后也是一样的一成不变。不是常说嘛,要以人为本,那科技进步的同时总是会有人文关怀跟上来吧。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只要还活着,还在呼吸空气,一切就都还有可期待的。”澜澜说道。
“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有时候想想,忙忙碌碌了大半辈子,最后儿女都嫌弃自己,我这心里头就实在觉得烦闷难以排遣。”曹瑞低头掰着手指,终于将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
“可能是这座城市里头灯火繁华,人总有迷失真心的时候吧?但是您要相信,您过去所做过的,付出过的东西,是不会因为人心迷失而失去存在的意义的。”澜澜坚定道:“对了,好像您的生日快到了吧?我记得今天给您登记资料的时候,是最近的日子呢。”
曹瑞缓缓点了点头:“嗯,是呢。不过自打我爱人生病之后,我这一颗心就想着怎么去照顾好她,怎么弄好这一日三餐和按时吃药打针,就独独忘了自己生日这回事了。我自己都忘了,就更别提孩子们了,也没见谁打电话来问候过一声。不过我也认了,都是自己教育出来的孩子,也怨不得别人。”
“一家人嘛,有时候沟通少了,事情多了就疏忽了也是常有的事情。他们不说,也不一定就代表真的忘记吧。或者您可以考虑下给他们一个机会,去重新思考下这个家的意义。”澜澜柔声说道。
其实澜澜并不是不知道,这人心一旦变了就很难再去挽回了,即便破镜重圆也是带了裂痕的。但是她还是必须要跟曹瑞说这样一番话,好让他心下曾经拥有过的温情和喜悦能够继续有存在的意义。有时候对老人而言就是这样了,一点精神上的安慰甚至比一切滋补的药品都要来的有效。
曹瑞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黑漆漆的枝叶上镀了一层路灯的光。车子开过去的时候,那些光亮就变成一条平行移动的火光,转瞬即逝。
“或许你说的对,凡事也不能太绝对了,总要先有个沟通,再去下个判定。光凭着表象去定结果,可能还是武断了点。亏我先前还总是教导学生,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偏生轮到自己头上,倒是稀里糊涂的了。”曹瑞呐呐说道。
他当中学老师几十年,习惯了教书育人,说各种人生哲理。可是事情掉在自己头上,他多少还是有些失去了判断力,或者说是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奈。
再说这日早间,李烈很早就到了殡仪馆的办公室。他做的第一件事情照例还是打开收音机,听里头的电台播报新闻。澜澜偶尔也会斜眼看他两眼,觉得他一个小年轻,爱好却跟一个老头子有的一拼,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了。
电台里讲,东南亚苏门答腊的火山又进入了活跃期,而像是马尔代夫之类的度假胜地也不能幸免,竟然都开始有了火山喷发的烟灰漂浮在空气里。
据说现在那边岛上连呼吸都费劲,哪哪都是让人窒息的火山烟灰味道。据专家说,如果苏门答腊的火山喷发大规模的爆发的话,很可能这股火山灰还会跟着风向吹到中国大陆来。照着这个风向估计,那火山灰飘到申城来理论上也是有可能的。
澜澜本来低头在核对这几天的客户和家属资料,听到广播里这样播报,也禁不住开始沉思起来,喃喃自言道:“最近这地壳运动也太频繁了点,可别出什么天灾人祸的,听着心里发悬呢。”
“你放心,吹到申城来还得这风够劲,只怕是出不了两广地区就要被山给挡回来了。咱们中国就是吃的这么一个地理位置的优势。”李烈知道澜澜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还是忍不住接口道。
说起来自从上次表白失败之后,澜澜与李烈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怪是尴尬的。有时候澜澜甚至为了避开李烈,宁可选择绕道去爬楼梯也不想乘电梯。李烈倒是也心大,明明知道澜澜在避他,偏就是无知无畏的在澜澜面前晃荡。
用他自己的逻辑和心态去分析这件事,那就是只要人前晃荡的多,好歹混个脸熟卡,怎么着总不至于把他乱棍打出去吧?追女朋友谈恋爱这种事,如果太矜持肯定是没戏的,他的大学同学曾经这样跟他讲过。他一直不屑于这些所谓的恋爱理论,但是换到现在,他又希望这些理论是真的,这样至少他还可以继续保有追求澜澜的希望。
人一旦陷入到单相思里头,那么心态上面很难不去胡思乱想,甚至有着些许卑微。这是李烈不曾有过的感觉,但是他并不抗拒。作为社会学教授,这样的体会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历练吧?
“这火山喷发要是厉害了,那不是最后得变得跟从前古罗马那些古城一样,最后被火山灰给埋地下了啊?那人员伤亡和损失,只怕是难以估计的了。”出乎意料的是,澜澜停顿了半晌,突然接着李烈的话题继续往下说道。
李烈喜出望外,这么多天了,这还是澜澜第一次主动接应他的话:“那也不至于这么惨烈,像是苏门答腊附近这一圈本来就在板块运动的地震带上,火山喷发也很频繁。以前都没能淹没了它,现在也不至于呢。”
“如果有人刚好在苏门答腊或者马尔代夫这一带旅行,如果遇到火山灰严重的话肯定就不能坐飞机出岛了。那样他们的家人和朋友又该担心了,也不知道多少人听了这新闻会揪心呢。”好似想起了什么,澜澜不禁说道。
“一家人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中间失联或者短暂不能相聚也是常有的。最坏的情况总是少数,光明和希望才是人类的终点,凡事不要太悲观了。”李烈如是说。
澜澜笑了笑,心下想着,她等的就是李烈这句话,果不其然这小子中招了。原来还愁着怎么跟李烈开口请教,这会可算是找到口子去谈了。
“你说的这个让我想起最近来殡仪馆的一位叫‘曹瑞’的老人,他就是被家里三个孩子伤的不轻呢,心里郁闷得很,都不是很想活了。我那天劝了好久,看着像是让他稍微好受一些了。但是恐怕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解铃还须系铃人呀。我是知道他生辰马上要到了,依你看啊,咱们能有什么法子,能帮帮这位老人家么?”澜澜问道。
李烈扬了扬眉梢,心下却是十分高兴,他晓得澜澜是因为直接问他显得难为情,所以故意找了这个由头来搭话呢。一想到这个,他就没由来的觉得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起来。所谓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回眸一眼,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啊,我想想啊,你说的曹瑞啊……”李烈故意拖长了嗓音,一副不大记得的样子:“这些天我都不大见你人,咱们俩的殡仪仪式总是错开时间段,我都被安排独自行动了,你说的这个人啊,还真没什么印象呢。”
澜澜晓得这是李烈在点出她这段时间对他的刻意避开:“那是知道你长本事了,给你单独历练的机会呢。你看,你一个人不是处理的很好?我看很快就可以出师真的单干了。”
李烈知道,话点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再较真下去,澜澜可是要生气了。
他忙道:“虽然这人我是真没什么印象,但是你不是刚才也提了大致的情况了?既然是三个孩子闹心,生辰又近了,这不正是一个弥补家庭关系最好的契机么?我看只要适当推一把,估摸着这家子关系能改善不少呢。那你不如跟我具体讲一讲,他那边具体的情况吧。我这个臭皮匠就勉为其难,帮你想想办法。”
澜澜点着头,将曹瑞如何来殡仪馆问殡仪丧葬的价格,家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过去又是做什么工作的之类的信息,逐一向李烈做了个介绍。
李烈听完只是胸有成竹的笑了笑:“这事儿说难也不难,至少咱们可以尽量帮着他们缓和下关系吧。不过需要先联系到这位曹叔,有些事儿还得再具体确认下才好。”
这是一个修复和澜澜之间关系,增进双方相处和了解的机会,他可一定要好好把握,李烈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