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不知春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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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女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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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澜与李烈赶到宋家的时候,正是一堆人挤在门前准备出殡的时候。虽说小女做主把宋耀祖送到殡仪馆火化了,到底这村里面讲究的还是一个入土为安,因而着一概的仪式一点都不能少。

任凭天还带有凉意,小女将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还是热出了满头的汗。院子里临时搭建的丧棚里已经被各处赶来的亲朋好友给挤满了,来送行的人一路从宋家排到了外头的砂石路上。

几个村干部都赶来帮忙了,澜澜和李烈也入乡随俗的在宋耀祖的牌位前上了香。

一应出殡前的程序走的差不多了,眼见着吉时快到,放了宋耀祖骨灰的棺木由抬棺的人系上粗重的麻绳。

人还没把棺材抬上肩膀,却突然有哭声从后边传来。小女转头一看,原来是婆婆从屋里披头散发被人背了出来,大声哭喊道:“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就不管妈了么?呜呜呜呜…….”

婆婆情绪实在太过激动,一使劲整个人就从人家背上跌滚了下去,而后就是捶地嚎啕大哭,怎么说都不肯让棺材出殡。

好在几个村干部和话事人都见惯了这些场面,因而反应都很快,马上就有人拿了凳子过来,将老太太给安置在上头靠着,不住的好言相劝。

原来小女是怕婆婆伤心过度,因而回村之后,一概的丧仪都是她一手操办,尽量不去扰着婆婆,也叫她不必见客。

婆婆一方面是的确伤心,另一方面她听说了申城人民医院的气管是小女主动让医生给拔的,这心里头多少是带着些埋怨在的。

即便她知道耀祖已经病入膏肓了,可是不经过她的首肯,小女就这样结束了耀祖的生命,又私自把人给火化了带回来,这无论如何都让婆婆心底有些接受不了。

她成日在床上闷着,心里头就更是起了疑心,以为耀祖人不在了,小女就把她当外人看待。又想着自己年轻时候就没了丈夫,这会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将来小女会不会突然带着阿秉离开村里,叫她身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这样她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一桩桩,一件件的,这些都是她忧心所在。一想起来,她就觉得万念俱灰,连跟着耀祖一块去死的心都有了,这便有了之前棺材前的这一闹。

婆婆被村干部和几个年纪大的长辈围住规劝着,可是面上表情仍旧很是狰狞的乱抖着。她的手狠狠拍在大腿上嚎啕大哭,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而另一厢,吹唢呐的、诵经的,还有七七八八来帮忙送葬的人都已经跟着哀乐围了过来。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孩子去哪儿了?还得来捧遗像呢!”

阿秉被人推着走了过去,然后插了黑白照片的一个大相框一下就被塞进了他怀里。千头万绪,这管事的还有一堆事情要指挥,眼见着宋家老太太闹成这样,实在是没辙只得问小女怎么办?

李烈看了眼澜澜,两个人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这事儿挺棘手的。换在他们身上,还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呢。

小女皱了皱眉头,直接叫了捧着耀祖遗照的阿秉过来,母子俩“噗通”一声跪在了老太太跟前:“妈,今儿个趁着村里几个干部,还有家里几个叔伯都在,当着耀祖遗像的面,我蓝小女把话搁这儿了。耀祖已经去了,您就是我亲妈,往后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孝顺您,带大阿秉。若是我今天说了假话,就让我舌头烂了,天打雷劈!”

“诶唷,小女,可别说这么重的话,你到底还年轻呢…….”旁边亲戚家婶娘见了也有些不忍心,连忙开口劝了一句。

小女年纪尚轻,将来便是带着孩子再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今当面发下了这样的誓言,那真当是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了的。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将来的路一眼望得到头,未免有些太苦了点。

小女摇了摇头,只是紧紧握着婆婆的手道:“我在耀祖跟前说过,会照顾好您和阿秉。这是我对他许下的承诺,也是这辈子一定要做到的事。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更是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给您养老送终的。”

这一番话真真切切,反听得婆婆面红耳赤。她想着自己小肚鸡肠,竟然还把小女想的这样不堪,实在是不应该啊。这么多年了,小女在床前是如何孝顺她的,她这一双眼睛还能看不明白么?

到底是人老了,糊涂了,怀疑谁都不应该怀疑小女呀……婆婆越想越后悔,这一下就哭得更厉害了。

小女扭过头不去看婆婆,眼泪确实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原本她想着要顾念着孩子,不能伤心过度倒下了。可是婆婆这一哭,是把她心底的防线给彻底冲垮了。

婆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而后婆婆由人背着回到了屋里头休息。杂七杂八一摊混乱,棺材终于再在一片扬起的哭声中抬了起来,缓缓扛出了宋家的院子。

到了这个时候,小女应该顾不上去伤心了,她还得鞍前马后的忙着各种杂事,只盼着今天的丧礼不出岔子结束了便好。

棺材一路过去,经过一些邻里、亲戚的家门口,早就都摆了祭品在桌子上等着了,这是本地的风俗,意思是都来送宋耀祖最后一程。这个时候抬棺的人就需要把棺材放下来,小女需要对着人家再三鞠躬感谢,然后给一个红包算是过了场面。

等到棺材落了地,土重新给填埋上,一行人分别上香祭拜过,这个丧礼便算是正式结束了。

这个时候,澜澜方才递了毛巾和一个红包过去,诚挚道:“看你累了一天了,快擦把脸吧。这丧礼过后估计你还有很多收尾的事情要做,头七啊,酒席之类的,方方面面要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呢。别的我们也帮不上什么,这包里的是我和李烈一点心意,就希望今后你们一家日子能平坦一些。”

这是澜澜和李烈体谅小女这一趟丧礼花费打点的地方多,主动递了这么一封沉甸甸的红包过来,是要替她分担的意思。

说起来她与澜澜还有李烈不过是在殡仪馆萍水相逢,还多亏着他们帮忙这才能把耀祖好好的带回来入土为安。更别提李烈对儿子阿秉还有救命之恩,前前后后想来,这俩真是她们家的大恩人,她感激都来不及了,又怎么好意思再收人家红包呢?

小女越想越觉得心下感激,这紧绷了一天的神经这个时候难免就跟着松弛了下来。任她如何坚强,在澜澜和李烈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刚痛失了丈夫的柔弱女人罢了。

她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只是紧紧握着澜澜的手凝视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澜澜素日也算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场面,可也到底是心肠柔软,看小女悲戚的模样,心里头也跟着伤心难过,一下也落了泪下来。

“你放宽心,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不妨随时来找我们。只要是帮得上忙的,我们一定尽力帮衬。”澜澜又道。

方才说不出话是因为心里头涌动的情绪实在太多,这会听澜澜再说起,小女总算是回过神来,忙道:“已经麻烦你们这么多了,不好再收你们东西了。你们是我们宋家的恩人,不光光是我自己,就是阿秉我也会教他,一定要记住你们的恩情。将来等他长大了,出息了,可得好好报答你们才行。”

话音才落,小女又跟着哭了起来,澜澜连忙用毛巾帮她拭泪。两个人又说了些女人间的细碎话,澜澜与李烈这才匆匆与小女道别。出来这么久了,也该赶回殡仪馆去了。

小女说什么也不肯让澜澜和李烈两手空空回去,把早就准备好的馒头干、番薯干、黄花菜干,还有装了满满当当一麻袋的上海青、西红柿等等,统统塞到了澜澜的汽车后备箱里。

临走前,小女还突然把一副阿秉画的画塞到了澜澜的车里:“晓得你们要走,阿秉也有些不舍得。一早就画了这画,催着我一定要给你们带上呢。”

澜澜手里捻着那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穿着一件白色长裙,男的穿了一件灰色衬衫,显然这画的应该就是澜澜和李烈了。

阿秉在月榕村里长大,自然是没有受过系统的美术培训和教学的。画上的线条和色彩,还带着一种特别的稚嫩和淳朴。画上的颜色很简单,红就是红,绿就是绿,白就是白,说起来用色搭配竟然还意外有些纯粹的时尚感。

人像的画风自然不会很精致,大概就是两个扁平的小人。小人的脑袋失衡的有些显大,笨拙的肢体和神色,还有周遭的花草树木,蓝天白云,一切都透着他这个年级独有的可爱和率真。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画才有这么干净的画面。

澜澜不是没见过美术培训班教导出来的孩子的画,那是有很明显的雕琢打磨痕迹的。没有人喜欢朴素简拙的画风,只有跟着社会潮流的艳丽色彩才是在人群里受欢迎的。

不管孩子的天性是什么,只要那画看起来轮廓分明,又或者色彩尖锐,他就能成为人人口中交相称赞的不世出的天才儿童。

可是他们与阿秉相较起来,一瞬间就变得黯淡了不少。澜澜认为阿秉是有些天赋的,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他是可以在绘画方面占有一席之地的。

“麻烦你转告阿秉,等我回申城,会给他寄一箱蜡笔和水彩笔过来的。他的画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了。”澜澜由衷说道。

回城的路上,澜澜沉默地开着车子一言不发。李烈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那张出自阿秉手里的画——上头两个小人依偎在一块,咧嘴甜甜笑着,好看是好看的,就是……怎么看起来好像是一对恋人的画风?

或许在年幼的阿秉看来,他和澜澜并不像工作上的好拍档,反而误会是一对恋人吧。

恋人……

不知道为什么,李烈一想到这个词,心里莫名跟着暖了一下。虽然现在还不是,但是将来谁知道呢?都说缘分来了是挡不住的,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

想着,李烈偷偷瞥了眼专心开车的澜澜,假装若无其事道:“阿秉这孩子画画还是有点天赋啊,我看这画不错,挺有潜力的。你买画笔的时候带上我那份,我看还可以弄点水粉颜料什么的。”

澜澜心里想着事情,没有直接回答李烈的问题,隔了半晌方才问道:“你有驾照么?”

李烈点了点头,很识趣的主动提到:“来的时候你开了很久了,回去我来开吧。”

停车交换位置,扣上安全带后,澜澜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一天相亲失败,与母亲抱在一块痛哭得情形。

这些年在殡仪馆,她兢兢业业的做着她的殡仪师,关注着一切与工作相关的东西。她要精进修补的技术,关注美容手术线的发展,提升化妆的水平。她是殡仪馆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上上下下谁都不能少了她。

不论外界对殡仪师这一行的评价和看法是什么,至少在行业里,澜澜算是优秀的。她已经在殡仪师的路上走得很远了,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她还会走得更远。

可是这份优秀中,一直被她潜意识里逃避和无视的是深藏于心里的孤独。工作之余,她的私生活和感情在哪儿?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萌动和渴望又在哪儿?

母亲那天没有说错,她进入殡仪馆的是初衷是因为前男友张天的劈腿给她精神上带来了莫大的伤害。一切不过是为了躲避人群,独自在无人的时候舔舐伤口罢了。

她曾经将像吞下一颗珍珠一样,将张天小心翼翼的藏匿在自己的身体里,任由着他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滋养茁壮。可是张天最终还是辜负了她,辜负了两个人之间曾经有过的默契和感情。

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还活着、呼吸着,就一定会有感情的需要。更何况澜澜的内心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贫瘠的人,她的感情世界也曾经是色彩斑斓的,只是那扇门后来被关上了而已。

小女与宋耀祖的故事,一直徘徊在澜澜的脑海里。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她有被小女对宋耀祖的的那份坚韧又真挚的情感震撼到。

或许是太久没有接触感情方面的探究了,这种深刻不带掩饰的感情表现,反而使得澜澜心下难以平静下来。

“你要是觉得情绪没缓过来,就冥想下一片静谧的湖泊,你撑着一搜白色的小船在上面看着月光。想象一下,月光一点点洒在身上的那种感觉。然后深呼吸几次,试着让你自己全身的肌肉放松下来。”李烈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况,轻言慢语说道。

澜澜孤身久了,很不习惯跟一个异性之间这样的对话:“我觉得你应该要考虑到宋家的实际情况,水粉画固然好看,但是颜料是要拌水,很容易洒出来弄脏的。小女平时照顾婆婆已经够忙的了,还要多出一只手来收拾残局,那不是给她多找事么?”

答非所问的一场对话,李烈原本是想让澜澜好好闭目养神的,澜澜却是跳跃性的点评了他之前的提议。

但是李烈没有为此感到诧异,澜澜本身就是个古灵精怪,有着跳跃性思维的人。他能跟得上澜澜的脚步和思绪,他也为此感到一阵暗暗的舒心。

“这倒的确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这一层。”李烈腼腆的笑了下,这话不是敷衍澜澜的,他的确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考虑欠周了。

“谢谢你……”澜澜含糊地说着,头就往旁边偏了下,眼睛闭着,好像是睡着了。

外面的天空是昏沉沉的,阴云又朝着这边席卷而来了。太阳踉跄地出来露了个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照耀了下,很快又退回到了乌云后头。

澜澜的身影映射在汽车后视镜里,虽然光线很暗,李烈还是看出了一丝孤单。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菜鸡,什么都畏手畏脚的做不好。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勇气,跳下河去救阿秉。李烈,这一次我真的对你刮目相看……”澜澜的眼睛依旧闭着嗫嚅道。

李烈微微愣了下,车子悄无声息的偏了点方向。还好这是无人的郊区小道上,他很快又镇定了回来。仔细论起来,这是叶澜澜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夸他呢。

上学的时候,李烈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到后来留学的时候也是教授们交口称赞的优秀毕业生。他不缺夸赞和肯定,但是叶澜澜这话听在他耳朵里却觉得格外舒心。

她不是一个擅长溜须拍马的人,平时说话也总是带点冲。也正是如此,这份肯定好像更是多了些分量在的。

李烈与澜澜挤在车厢这样这狭小的密闭空间里,一瞬间让他觉得有些脸红。虽说两个人之间还隔了一点点距离,可是澜澜的呼吸却好像能吹到他脸上来一样,让他觉得面颊有些发痒,又有些发烫。

“谢谢啊,我这是……”李烈扬起嘴角,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又被澜澜把话给打断了。

“戒骄戒躁,别夸你一句就尾巴翘上天了。你这徒弟还没出师呢,可长点心,继续多学着点。”澜澜面无表情的将一句总结陈词甩了出来,李烈嘴角扬起的褶皱又跟着落了下去。

他的背靠在汽车的垫子上,深深感觉到在澜澜面前他的无计可施和无可奈何。

女人心,海底针,真的不好琢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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