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冷得不得了,地里的苗都冻得不成。自行车一路骑行过去,只有轮子滚过路面的“吱呀”声回响着。泥泞的路面因为冻得结了冰,整个看起来就显得有些混混黄黄的。
阿秉坐在后座上低头看着,自行车压在地面上,带出了一串长长的印子。那印子带着几分凌厉和粗犷,昭示着这一路并不容易行进。
小女竭力沉稳地把控着自行车的把手,她需要尽量碾在前面车轮的印子上,要不然很可能一个不慎就连人带车翻滑在地。
阿秉紧紧挨在母亲的身后,紧张的搂住她的腰身。不只是母亲骑的吃力,他在后座上保持平衡也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情。更何况母子俩现在心里都挂念着宋耀祖,因而从家里去村口的这一段路就显得格外漫长。
知道骑车上坡会很热,小女只套了一件起了球的毛衣。上坡的时候最费劲,脖颈很快就沾满了汗水,头发里面都是热烘烘的。毛衣很快也被汗水给浸湿了,徐徐散发出一股子毛衣的腥味。
一团团的白色雾气从小女的嘴巴里哈出,风刮着很快就消失了踪迹。小女心下十分焦躁,巴不得身上插了一堆翅膀立马就到达村口。
尽管此时此刻,她的下半身已经踩脚踏板踩得僵麻了,但是只要心里一想到耀祖,她就不敢丝毫懈怠半分。
如果出力又出汗可以换回一个健健康康的耀祖,她倒是甘之若饴的。女人总是愿意去为心爱的男人付出,去做一切能做的事情。
她恼恨这路这样漫长,三四公里的路,她真希望只有三四十米。
出乎意料的是,在小女载着儿子好不容易颠簸到达村口,几乎已经快冻成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路边石头上翘首以盼的耀祖。
他仍旧穿着那身小女亲自为他织的黑色背心毛衣,脸上因为生病而显得愈发黑乎乎的,即便是冬日的暖阳照射下来在他身上,也带不起丝毫光彩,只是驼着背,勉强靠手将身体支撑起来,数不尽的冗沉迎面向小女扑了过去。
“怎么提早到了?”小女跑了过去,一下就到了耀祖跟前,紧紧握着他的手。
耀祖的手很冷,一根根青筋在风里瑟瑟发抖,他蠕动了下嘴角,一下就像狂风暴雨一样咳嗽了起来。
直到小女扶着他坐上了村支书找来的拖拉机,他都没有顾得上说上一句话来,只是不停的咳嗽。村支书忙给耀祖递了水杯,好让他润润嗓子,可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小女一手拽着阿秉暖烘烘的小手,一手握着耀祖冰冷的手心,实在是想不出来时间是如何一分一秒的煎熬过去的。这个时候她隐隐约约才明白过来,一个家只要掉进了泥坑里头,就没有逃脱的可能性可言,就连选择绕过泥坑的机会和选择的权力都无从谈起。
耀祖的每一声咳嗽,每一道眼神,每一次喘着粗气,都被这拖拉机上的每个人听的一清二楚。小女终于忍不住,突然伏在耀祖的肩头上哭了起来。她的脸贴着耀祖的背心,毛刺刺的,还有一股熟悉的棉衣味道。
回家的路面崎岖,风声一点点的灌满了小女的耳朵。拖拉机的轰鸣声盖住了小女的哭声,宋耀祖看着媳妇和儿子,一下悲从中来,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只要找到医院的专家门诊,耀祖的病总是能好起来的。小女单纯的认为,只要是病,就一定有法子能够医治。
整整几个月的时间,小女带着宋耀祖把申城的大医院都跑了个遍。不管看过多少次专家门诊,不管跑了多少次医院,所有的诊断结果都是大同小异。
在仔细询问了宋耀祖的职业情况和目前出现的症状以后,医生建议他去做了呼吸系统相关的各种内科常见检查。胸部的x光片和CT、气管镜、胸腔镜、肺功能,以及痰液、结核杆菌的检查等等,事无巨细全部都要走一遍流程。
医生告诉小女,从X光胸片上看,宋耀祖的肺上已经出现了较大的阴影和膜斑,从片子上判断,情况并不乐观。
再加上如果是早期的发病,症状并不会太明显。但是宋耀祖如今已经出现了咳嗽、痰血,还伴随着呼吸困难和胸口痛的情况,早就已经是病程加重的信号了。
再加上宋耀祖先前在采石场,有一点感冒或者身体不舒服也不会想到去看医生,还落下了一些慢性支气管炎。因而现在和肺尘病结合在一块,就咳嗽的更厉害了。耀祖刚回村的时候还只是不停歇的咳嗽,等到申城的专家门诊看了一圈,早已经直接变成了咳血了。
除此以外,更令宋耀祖觉得折磨的是胸口发痛。那种夜里隐隐阵痛,针扎似的难受,有时候还会喘不上气来,简直叫他生不如死。
治疗,治疗,必须要尽快治疗!小女起初听到洗肺治疗和换肺的价格,前前后后加起来要百来万的时候,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这是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就算是心里头念一遍都觉得舌头没法打弯。
就算是把全村的七大姑八大姨,各种亲朋好友还有村干部们帮忙筹措,要筹到几万块钱都是阿弥陀佛了,哪还敢想上百万的事情?
原来村里的生活态度是很闲散的,甭管是生什么毛病,就像是家家养的土狗那样,就放任着在田间地头蹦跶着。有口粮的时候给吃几口,没口粮的时候就外头施舍要一点。就这样温温吞吞的拖下去,那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可是耀祖这一次不一样,并不是心里宽大一些,想开一些,就可以不药而愈,或者可以像一些慢性病一样拖个几十年的。
如果不换肺,洗肺也紧紧是那几天缓解下他的痛苦而已,并不能从本质上解决病情越来越重的问题。小女瞒着耀祖,一遍遍的跑去找采石场的老板。一开始他还推脱说几句搪塞她,说是要医院诊断证明才能继续谈赔偿的事情。
到了后来,这位采石场的老板就开始发挥了流氓无赖的潜质了,直接抵死耍赖不认这事了。还倒打一耙,说宋耀祖和蓝小女是不识好人心,不念及他给宋耀祖一份工作的情分,反而要把他往死里逼。
就在小女万般无助之下,又是村里几个干部们出手了。他们帮着小女找了援助律师,也报了警。市里相关方面部门得知情况之后也很重视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在帮助宋耀祖去维权,争取应有的权益和赔偿。
无奈的是,采石场是无证经营的,那老板耍无赖不认,各方面取证都成了一件难事来。甚至在某日夜里,这老板直接逃跑,人去楼空的,凭空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就算是执法部门想要强制执行这人的财产去赔偿采石场的工人们,也发现他名下的资产和账户早就一分钱都不剩了。
采石场老板人不见了,赔偿款也没着落了。原本因为政府部门的关怀和介入,重燃了生活希望的小女,再次陷入了一种难以挣脱的精神困顿里头。
有一些苦难是藏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的,当它在一个家庭的极端隐秘的角落扎了根,就会开始生根发芽。即便你一遍遍的去想要拔出,想要将它摘干净的时候,却发现这种苦难早已经跟肉身黏连在一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剥离开来。
住院治疗了一阵子,小女还是带着宋耀祖出院回村去了。一开始以为这病只要见了专家门诊就能治好的时候,或许还可以稀里糊涂的把日子给继续过下去,指望着让耀祖看个一两年的病,好好调理或许就能恢复回去了。
一旦得知了真相,知道了生活已经将她们一家子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小女只能咬咬牙,去正视现实。不管是天大的困难,只要一家人还在一块,就一定要携手走过去。
回到家中之后,除了日常的农活、家务还有瘫痪在床的婆婆之外,小女身上的担子又多了耀祖一个。一样样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小女真是恨不得浑身上下能长出好几双手来一块忙才好。
家里有两个在床上的病人要照顾,可是卫生也不得马虎,都说讲卫生一些,窗明几净的环境更有利于身体的恢复和养病。
虽说家里不大,但是里里外外的房顶墙角,桌椅板凳,各种角角落落都要清扫干净了,也是相当辛苦的活儿。用扫帚清扫完了,还得用一大桶清水拖地,小女事事都不肯马虎,每样事情都争取给做好了。
趁着母亲打扫卫生的间隙,阿秉进屋里去看奶奶和父亲。门是虚掩着的,阿秉推门想要进去的时候却觉得推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在后头了。
阿秉勉强从门的细缝里挤进一个脑袋,乍一看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却见父亲整个身体横在门后,满脸满身都是血渍,看起来十分吓人。他的面色黑黄,嘴巴微微张着,面颊凹陷里边透出高耸的骨头,就像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一样。
“怎么了?刚才叫你半天也没动静。”小女在外头唤阿秉,没见回音,这才赶紧进门去看个究竟。
阿秉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吓了一跳,直接抱着母亲没命哭泣尖叫起来。小女连忙安抚了阿秉两声,立马背着耀祖出门去村支书的家里。
村支书猛掐着宋耀祖的人中,见他稍稍喘了口气有动静之后,又找了村里有小货车的人家,连夜将宋耀祖送到了申城人民医院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这一趟回村之后,婆婆突然要小女带着她去一趟山上的庙里。小女知道婆婆这是挂念耀祖病情心里没底,就想着去庙里拜一拜菩萨,图一个心安。
小女背着瘫痪的婆婆上山,把庙里大大小小的菩萨都给拜了一圈。婆婆拜完了还一定要捐点香火钱,说是做功德。小女晓得是婆婆一片心意,虽然这行为不合适,可是也没说什么。
倒是阿秉一个孩子,觉得家里已经很缺钱了,奶奶还这样做实在不应该,他直言道:“妈妈一个人要撑起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了,平时爸爸和奶奶您都还需要吃药治病,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我们现在就算是多吃个馒头片都要计较一下的,您这样大方就把钱扔在庙里了,妈妈又要吃更多的苦头了。”
婆婆到底疼惜孙子,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恼,只是碎碎念道:“傻孩子,胡说八道呢这是?呸呸呸,你刚才说的不算数啊,菩萨大慈大悲,不会怪罪小孩子的。你爸这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道,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把命给拉回来,全靠的菩萨保佑呢。你这得了人家的好,总得谢谢人家吧?那菩萨帮了你爸爸,还不得去亲自磕个头啊?别小小年纪不学好,不懂得感激人家的理儿。”
听了这话,阿秉就越是觉得稀奇了:“奶奶,照你这么说,菩萨神通广大,那要什么她自己都可以变出来嘛。你还干嘛要给钱呢?那就是一块木头,你给了她也拿不着这钱啊。”
话到这里,婆婆的面色一下就变得煞白,开始有些绷不住了。打从阿秉出生开始,她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一个劲的疼惜,舍不得说这个孙子一句重话。可是现在,阿秉说的每个字都那么刺耳,纵然她脾气再好,都不可能再忍得住了。
“闭嘴!说你傻你还真傻呀!”婆婆平生第一次训斥了阿秉,而后赶忙双手合上,闭着眼睛念念有词道:“都是傻孩子不懂事,阿弥陀佛,菩萨大慈大悲不怪罪这娃。”
阿秉见奶奶生气,觉得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他气鼓鼓的跑出去跟母亲诉苦,结果反被小女嗔怪了两句。
“阿秉,你是个乖孩子,平时一直都很懂事的,可是怎么这一次就一根筋了呢?你奶奶觉得去烧香磕头能换个心安,你就让她去。便是捐了钱也没关系,要紧的是她老人家心里头舒坦了。你奶奶也不是个乱花钱的人,平时就在床上躺着想动也动不了,人老了还能花多少呀?你下次可记住了,别再跟你奶奶犟嘴了啊。要是被你爸知道了,可不得烦你呢。”小女拍了拍阿秉的手说道。
方才奶奶说的话,阿秉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但是母亲一说,他立马就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做的不太对。奶奶是为了爸爸好,只是用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