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不知春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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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漫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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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差十分,蓝小女从楼上抱着骨灰盒下来的时候,澜澜已经在停车场的绿色雨棚下等着她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烈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澜澜远远的就看见他扬起那张脸看过来。

换掉实习生那身白色防护服之后,他那一身穿的倒是很斯文。上身是一件淡灰色的线衫,下身是一条合身的西装薄呢裤。他走路的时候姿态很挺拔,倒是比做事时候的拘谨样子要精神许多。

果然啊,这小年轻上班和下班时候状态就是两幅样子呢,啧…….

“真是觉得心里对不住,专程送我这一趟也太麻烦你们了。其实我多转几趟小巴车就能回村里了……”小女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的勒了下骨灰盒外头的包布系带。

简简单单的黑色木盒里,装着宋耀祖的骨灰,刚从殡仪馆领出来的,此刻还带着些许余温。

“你这样带着盒子颠来倒去的转车,一路上太折腾了,总会磕碰到的。”澜澜伸手掰了下汽车后视镜,用眼神示意小女不如上车。

小女咬了咬下唇,有些局促的将盒子拥在怀里抱得更紧了。实则来申城的时候,医院的专家门诊和医药费都是村里的干部们帮忙垫付的。

耀祖在病房躺了这么些时日,她几乎已经把家里所剩无几的积蓄都花光了,更别提跟亲戚朋友邻里们东拼西凑的情分钱了。

殡仪馆这一趟对她而言也是十分的不容易,就算是形式上一切从简,选择了殡仪馆最便宜的一档套餐,她依旧囊中羞涩付不起这费用。

澜澜和李烈主动帮助她申请了殡仪馆的减免,又帮她先行垫付了余下的费用。作为原本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澜澜与李烈已经为她做的够多的了,小女觉得心下十分羞愧,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别人,这恩情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的上。

“上车吧,澜澜说得对,天大的事都没有送你们回家重要。”李烈帮小女开了汽车副驾座的车门,小女点了点头,满怀感激的上了车子。

澜澜瞥了眼李烈,这小子真没规矩。都跟他说过多少回了,要么叫“澜姐”,要么叫“师傅”,偏生一副耳背听不懂的样子。还一口一个“澜澜”得唤着,叫的倒是挺顺口的,连眼角都没皱一下呢。

车门关上的瞬间,车子里细细地透着一股子又甜又清润的桂香。

小女将骨灰盒搁在腿上,把手按在上头。她心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酸涩在涌动着,出来这样久了,耀祖也该回家了。小小的车厢像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她们就在里头安详地坐着,不用担心风吹雨打,也不必担心丢失和迷路。

回家,带耀祖回去入土为安,她想要的就只有这么多。

车子开出市区之后,一路朝着月榕村行进着。砂石的路面因为整修而显得坑坑洼洼。不时有车身斑驳掉漆的小货车摇摇晃晃的擦身而过,偶尔还会响起两声像是骨头断了一样的悲鸣声。

傍晚的夕阳映射在田野的积水里,又落在婀娜招展的绿叶上,肉眼可及之处,到处都是粼粼的淡金色的光芒。

小女透过车窗向外望,路边经过一家三口,刚忙完农活预备回家。小孩明显是疲倦了,只是趴在父亲的肩头啃着手指头撒娇。

看见她们这一车人的瞬间,孩子突然漾开了一个笑脸,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这就是人类本能的交流欲望了,一个尚且还小的孩子都懂得如此,而生别离的人又怎么去忍受往后这漫漫无边际的望断天涯路呢?

“等回去把耀祖的事情办好了,我就去找他之前在采石场的老板去要钱。不管拿到多少,我都会立马把钱还给你们的。”小女主动开口说道。

“没事,等你方便了再说,我们不着急的。”澜澜宽慰道。

淳朴是一个人很难得的品德,就算眼前的蓝小女没有怎么上过学,也说不来什么大道理,澜澜始终看得出来,她的目光和心灵都是真挚透明的,这是当下社会上许多世故的成年人不可能模仿的来的。

“是不是采石场老板跑了,找不到人要赔偿?如果你需要法律援助之类的,我有律师可以介绍给你。或者要是还有其他的难处,你也可以随时跟我讲,我帮你想想办法。”李烈本身就是做社会学研究的,他知道有不少肺尘病患者的索要赔偿之路是十分艰辛的。

但凡她们这一家子能从采石场老板那里要到一星半点的赔偿,也不至于连身后事都会如此窘迫无助。

一瞬间仿佛被什么沉重的砖头给击中了,小女拿着骨灰盒的胳膊僵硬的悬在半空中,呈现一种十分变扭的姿势。

耳边的风声、人语声、嘈杂的汽车滚动声,一概都被消了音,好像连带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色彩也跟着逐渐退色,慢慢变成了以前村里操场上播放的黑白无声电影。

她愣愣的看着汽车后视镜里的李烈,他的嘴巴是在动的,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声音能进入她的耳朵里。

李烈在说什么?他想要告诉她什么?小女觉得心里一股堵住的东西又涌了上来,她觉得焦虑,又很想大声呼喊什么。

“你还好么?需不需要喝水?”澜澜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小女的不适,忙示意李烈从后座上递一瓶矿泉水过去。

小女倏地睁圆了眼睛,如梦初醒,连忙红着脸摆了摆手道:“我不渴,别浪费这水了。我在村里的小卖部看到过,这水一瓶挺贵的呢,你们留着自己喝吧。”

“我们是去找那老板要过钱,一开始他还露脸应付我们两句,后来就一口咬定要什么证明。说是只有证明是在他那儿得病的,才给赔钱。这人心真狠啊,耀祖有个一块干活的,实在被折磨的受不了了,就去剖了胸口做检查去证明。可就算是做到这个份上了,他也还是打死都不肯认……”小女一面说,思绪一面漂浮到了从前的光景。

几年前,月榕村小学。

校舍的一处角落里,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说是图书室,其实就是墙体都已经倾斜了的土塑房子。窗户太小,又不是朝阳的,因而里头一整天都是灰灰暗暗的,得开一天的电灯。

书架上摆满了一排排的书,因而冬季雨雪多,空气里变多了几分潮湿的味道。虽没有梅雨时节那么厉害,但是也足够让这些旧书发霉了。

小女沿着图书室的墙角,一点点的撒着石灰粉,顷刻间里头就充满了一股子呛鼻的味道。阿秉这孩子马上要上学了,小女就想着农活之外来学校帮忙做点事情。一来可以看看学校的环境,二来也可以跟老师们熟悉熟悉,往后见了面也不至于太过生分说不上话。

图书室加上隔壁的阅览室,拢共也就十几平方米,几条长条的板凳下面都压了日历折纸。人坐在上头的时候得格外当心,要不然一挪动就会带翻凳子,不摔个人仰马翻才怪。

这些都是村里人捐到学校的桌椅,据说市里还调拨了一批专门的款项下来,学校很快就要翻新了。这倒是也算一桩激动人心的事情,毕竟是小孩将来要念书的地方,弄得亮堂宽敞一些,总归是有利于学习的。

大道理小女是说不上几句的,但是她一个没文化的妇人也很晓得,如果想要改变家族和个人的命运,就一定要好好念书。她与耀祖就阿秉这一个儿子,因而是对孩子寄予厚望的。

耀祖在家的时候总是对小女讲,他名字虽然叫“耀祖”,却没有出息过一天。他十分希望阿秉能好好念书,将来去大城市出人头地,为家里和村里争光,真正做一个光宗耀祖的人来。

知识就是希望,学校就是他们这些田野乡间孩子通往大城市的桥梁。小女垫着脚尖看着书架上一排排书,上面的书名她大约能读,但是里面说的内容的意思却不太懂。但她觉得这些书令人着迷,有一种她不了解的昂扬和美丽,只是光看一眼,她都能觉得兴奋。

“你还在这儿没回去呢?”图书管理员进来检查门窗,发现小女还在这里诧异的问了句。

管理员年级比小女略略年长一些,原本在外面国营工厂做清扫工作,后来因为家里老人病重需要照顾,才辞职回村里找了这么份差事。

她的眼窝深深的陷了进去,嘴角因为长年累月的辛劳而显得有几分干瘪。因为腿上有风湿病,所以走路的时候都比一般人要慢,甚至有时候远远看着就像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

管理员不像小女这样开朗敢言,不管是谁拿了图书证过来借书,她都是眼皮一挑看两眼,很少会主动去交谈说话。

她几乎也不太和小女交流,但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就是:小女可以随意进藏书和阅览的地方走动,两个人心照不宣相互都不干涉。

因而这一次,管理员突然主动开口跟小女说话,倒是让小女多少心下有些诧异。

“我这不是在帮着收拾嘛,一会就准备回去了。”小女笑道。

“刚才我看村支书在找你来着,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你赶紧回家去看看吧。”管理员说道。

“谢谢你啊,我这就回去。”小女拍了拍管理员的肩膀说道。

急急忙忙赶回家之后,婆婆果然跟小女说起,说是村支书来过家里。小女问起是什么事情,婆婆含含糊糊的也说不清楚。

最后还是阿秉告诉母亲,说是村支书没具体说是什么事儿,就嘀咕着要见了她才好讲。不过村支书也说了,晚些还会再来一趟。

平日里耀祖在外面打工,家里缺个青壮年的劳动力,自然难免也会遇到一些麻烦事儿。所幸,村里的干部们都很关心这一家子的困难,时长会上门走访,有什么帮得上手的都会跟着帮衬一把。

村支书这不是第一次来家里,只是有事捂着不说,非说见到小女再讲,只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小女如此这般想着,心里头就总觉得担了事情,有些不上不下的悬着。

隔日清晨,小女脖子上扎了一条发了黄的白毛巾,身上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围裙。她把袖套撸到手肘上,脚上穿着一双已经漏了风的雨鞋,拿着一根水管冲洗着充满了鸡鸭骚味的院子。

不远处来了一个穿着褐色布衣的人,那人裤脚弯在小腿上,看起来是刚从田里出来的。

那人迎着朝阳朝着小女招呼了一声:“老宋媳妇!”

小女将手搭在额头上,定睛一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村支书旁边做事的吕力。

“你先别过来,我这院子还没弄干净呢,可别脏了你脚。”小女冲着吕力叫唤道。院子还没清扫干净,就让客人进来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她心下如是想着。

小女将身上的围裙一把扯了下来,又利索的把袖套和摘下来的雨鞋一块拎到角落里。然后她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哗哗”的就往刚才的那身东西上冲刷着。飞溅的水花里,脏污的秽物跟着一块流到了地上。

小女一面甩着雨鞋上的积水,一面问道:“吕力,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儿么?昨天我还嘀咕着呢,村支书来了又走了,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要讲。”

“是村支书让我来找你的,说是叫你去村口等着接人,一会会有车子从市里过来。”吕力说道。

小女蹲下身来,将袖套搓洗了一通,又接上了皮管准备彻底冲刷一遍院子。

“市里的车过来,我过去干嘛?接谁呢?我也没亲戚在市里啊,怎么听得我稀里糊涂的,压根就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小女拿着水管冲刷院子的间隙,抬头看着吕力,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答案。

市里到底来了什么人物,竟然还需要她去村口接?她一个没文化的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又什么都不懂,想来想去都觉得这话有些透着奇怪呢。

吕力顿了顿,用一种委婉的口气说道:“车子要是过来了,没人接不太好……”

小女一双眼睛盯住支支吾吾的吕力:“你们这到底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我是越听越糊涂,脑子里只有一团泥巴了。什么叫没人接不好?什么玩意儿?你能跟我说点听得懂的么?”

吕力咬了咬牙,晓得事情不说明白的话,小女是不会去村口了:“是你们家老宋要回来了。”

“他回来就回来了呗,我在家里等着他就行了,怎么还弄得非得要个排场似的去村口接才好呢?”听到是耀祖要回来了,小女就更是不解了。他有手有脚的,直接回家来就好了,为什么村支书和吕力都想让她去村口接人呢?

“老宋呢……说是在采石场弄得……肺不太好了,咳嗽的太厉害,就直接被那家老板给撵回来了。”吕力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小女的神色。

“什么?!”小女脸上的神色骤然一变,水管禁不住跟着手胡乱晃动了一番,“哗啦”一声就朝着吕力横扫而来,差点把他浇了个湿透。

“诶呀!你们怎么不早说!”小女立马甩了水管,火急火燎的进屋去换衣服,又叫上儿子阿秉一块走。

从家里到村口还有好长一段路,一听说耀祖病了被送回来,小女实在不敢耽搁时间,直接从吕力手里借了自行车过来,载了阿秉就往村口匆匆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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