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星洲,这儿没有春与秋,只有没有止境的夏夜。这一日夜里,天空一片澄净,雪白的月亮挂在天边,像凌空悬着的一面镜子。
那月儿带着人的希望与期盼,映照着人间种种。空气中弥漫着叻沙与辣椒的味道,华灯初上,人人都忙着赶回家去团圆。
自打从小岛坐船逃离之后,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七天,在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发生了奇迹——吴永和意外停靠到了廖内群岛,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终于辗转来到了星洲。
三叔得的是肺痨,日日咳嗽的厉害,大夫说是时日所剩无多,永和只能留下来先行照看三叔,顺带帮忙打点着绸缎铺的事情。
只是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青芙,在安顿好之后立马就写了几封信到申城,他急切的想要青芙知道,他已经安全抵达,请她不要担心。
这一夜,永和与铺面上的伙计一块酒喝多了,有些许醉意。他觉得心跳的厉害,额头也有些发烫,索性就趁着月色出门,到附近的花园去走一走。
星洲的白日里,太阳是很毒辣的,到了夜里时而有海风灌入,倒是偶尔也能有几分温和如酥的凉风。
公园不远处是莱福士酒店的歌女,在露台上唱着一曲《花好月圆》,这一定是在这里的中国商人点唱的。月白风清的夜里,星洲总是会扬起这样的歌声。音调缠绵婉约,歌词潋滟美好,但凡起了思乡之情的人,总是容易沉浸其间。
青芙那一弯细眉下的雪白面容渐渐浮上吴永和的心头,在这良夜里,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难免又生了几分思念。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青芙了,可是那份蕴藏着的爱意却丝毫未有减之,反倒因为这漫长的等待而愈发显得像春寒里等待阳光的蓓蕾。只要春暖时分,便能逞露吐艳出它原有的风采。
吴永和越想,便越是觉得脑袋上的青筋迸跃的厉害。他拿出一直放在贴身衣袋中的两个人的合影,轻轻摩挲着相片上青芙微笑的面容,仔细端详着,嘴角也禁不住漾开一抹笑来。
他想象着等这边稳定了,一定要带青芙从星洲坐船出去看一看这世界,两个人一道去欧洲旅行一番,且当是迟来的新婚庆祝。
他要带她去看瑞士的蒙特勒看黄昏的微月,两个人手拉手走在步道上,互相倾诉着心中最深的思念。
再去法国的依云看落叶的清浅香气,品尝一口沁甜的依云水。还要到德国的乌尔姆湖畔见晚霞里的白虹,再去意大利石灰与岩沙铸就的教堂里里观赏圣母像的影子和钟声等等。
这些都是他期待了已久的事情,他盼着青芙从申城寄出来的回信,甚至到了有些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了。
就在他沉思的档口,三叔身边伺候的人突然匆匆赶来,说是方才三叔突然病情恶化,呕血呕的厉害,要吴永和赶紧回去看看。
等到永和赶回去的时候,就看见三叔满脸都是红红的血渍粘连着,整个人只剩吊着半口气了,有些胆小的丫鬟瞧了,都吓得不敢抬头去看。
各种大夫、草药,全都轮番上阵试了个遍,可是却是迟迟见不到有丝毫的气色。三叔就那么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要撒手走人。
所有人进出主厢附近的时候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有丝毫的动静就会引起三叔的病情反复。可是小心翼翼至此,也不见得三叔这事儿有任何的转圜。
眼见着铺面上的掌柜的被三叔叫到家里,不知道吩咐了些什么。等到吴永和进房间的时候,就听见三叔吃力的咳嗽声。
这个时候三叔就躺在床铺上,面色发黑着看着不像是这阳间的人了。他的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只是偶尔有眼皮扯动一下,告诉来人他还活着。
“三叔,我来了。”吴永和伏在床边,在三叔耳边说道。
三叔朝着大门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将门给关上。永和点头,将门拴锁好,这才返回到了床畔:“三叔,您有什么话边说,我听着呢。”
闻言,三叔突然颤抖着伸出手来,拉住永和的手,一双眼睛浑浊地看着他。突然就有老泪涌了出来,他实在是说不出话了,只是用劲所有的力气,紧紧抓着他。
“您要是觉着累,就别说话,好好躺着休息会。大夫说了,这药连着再吃一段时间,许还有转机呢。”吴永和扭头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而后一面替他掖了掖被褥,一面好言宽慰着。
三叔吃力地摇了摇头,皱着眼睛盯着吴永和,半晌方才吐露道:“我叫你来南洋,就是知道我这身子已经不行了……家里已经没有男丁了,就只剩下你了,你是知道的……..”
永和拍了拍三叔的手背:“不要说这些,听了怪让人伤心的。您会好起来的,我一直这么觉得。”
三叔缓缓阖上眼眸,喘了好几口大气,方才道:“我知道你在南洋呆不住,心里记挂着申城那个家呢。可是,算三叔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留下来吧……这家里上上下下还有几十口人呢。我要是走了,一大家子人,老老小小的,那就是风中飘的浮萍,没有一处可依靠的…….”
“三叔,你放心,这家里头有房,有地,还有铺面维持着生意,要说保持着大富大贵,想也不容易。但只说养活您这一大家子人,平日里管着吃穿用度,想来还是不成问题的。我若是要回申城,也一定给您安排妥当了再走。”吴永和许诺道。
三叔缓缓摇了摇头:“现下星洲形式变化风云莫测,天灾人祸的,谁又能料想的到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但是心里头也晓得,这地方安稳不了,过不了多久总会有变动的。”
“您也不要多想了,我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是只要我能吃得上一口饭,就绝对不会让您这个家散了的。三叔,你信我。”此情此景,吴永和便是不想答应,也得将这担子给扛下来。
三叔情绪起了波澜,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一摊子红红黑黑的血沫转瞬就冒了出来。他的眼睛飘忽不定,就像是风中飘摇的残烛,转瞬间便能被掐灭了。
“你答应我,就算我过世之后,也不要急着走。这里还需要你……我求求你了,永和。”三叔呼哧着蹙起,很吃力地伸手点着吴永和道。
见状,永和忙伸手去扶:“三叔,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不会有事的,正当壮年的时候,哪就想着身故的事了?”
“我要不行了,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便是死也死不瞑目的。”每说一个字,三叔就吐一串血。
永和心下十分煎熬,实在不忍心他这样继续说下去,只是揽住了三叔:“您不用多说了,我答应您,我答应您还不行么?”
三叔抓着永和的手,老泪纵横,蠕动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吴永和看着他的模样,侧过身去,也是泪流不止。
就这样拖拖拉拉艰难地度了几日,三叔终究没有撑住,就那么两腿一蹬离开了人世。永和帮着清点家中的账目和库房,发现这个家日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
不仅账面上已经亏空许久,甚至还有一堆外债没有还清,留给他的不是一家子产业,而是一摊子烂泥。
无奈,永和只得将家中几处田产、房子卖了,先还上一部分债务,然后又用余下的钱办了一场中规中矩的丧事,也算是尽了本分。
数月后,永和收到了一批被退回的信笺,上头字迹潦草的简单写着,因为地址查无此人,因而信笺被退回原处。
吴永和觉得十分震惊,明明这是自己在申城的住家地址,为什么突然就说查无此人了呢?难道是青芙出了什么事情了么?又或者家里是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变故?
他一想到青芙的脸,心里又一阵揪痛。电报发出去无人收读,信笺又被连番退回,这一定不是什么巧合。思来想去,不能再这样继续等下去了,他必须得想尽一切办法去打听青芙的消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