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玉第二天晚上去的歌舞厅，大老板却是个女的，长相俊美，烫着卷发，全身上下喷着香水，几米外都闻得到。她着装前卫，V字形上衣露着洁白的肌肤，中间挂着一串洁白珍珠项链，陷在一张老板椅里。面前是一方棕漆大桌，木料讲究，价格不菲。她两眼犀利，上下打量，然后点了一只烟，吸了一口，吐出来一团烟雾问：“你是大学生？”有玉回答是，她又问：“家是农村的？”有玉又回答是。她笑了笑，又问：“你会干什么？”有玉说：“我可以干些体力活。”老板又问：“会唱歌吗？”有玉说：“唱不好。”她又说：“你不是技术工，时间也不固定，在我们这工资是很低的。”然后不再问了，叫来一个女服务员，对她说：“小丽，你带他换身工作服，到吧台端酒水去吧。”
端茶倒水看似简单，其实也不尽然，端酒的姿势要优美，绝不能像在农村宴席上那样用两只手端，客人看着不雅观，也不专业，必须单手托盘，或者另一只手稍微控制一下平衡，客人如果要求倒酒，要用手臂上的毛巾，接住酒瓶，缓缓的倒下去，不能有一滴撒出来，因为客人点了酒，这酒就是客人的了，你撒了酒，受损失的是他们，不过话又说回来，晚上来舞厅的，基本都是有钱的小年轻，谁会在乎这些？有玉业务不精，第一天还是犯了错。当时他端着酒在人群中穿梭，有个跳舞的斜插过来，碰到了有玉，有玉一个踉跄，酒掉到地上碎了。本来是小年轻的错，他却骂道：“没长眼睛吗？”有玉心里委屈，赶紧道歉，用毛巾将地擦干净，将玻璃渣收拢到毛巾里，由于仓促，手还被扎出了血。有玉捂着伤口找到了小丽，将事情的经过详说了一遍，小丽说：“你知道那瓶酒卖多少钱吗？你一个月算是白干了，上次一个服务员被客人骂了一句，回了一下嘴，就被捅到老板那里，老板二话没说，直接让他铺盖走人，她有这个权利，你一来怎么摊上了这事儿？这我可做不了主，你还是跟老板说去吧，别看老板是个女的，人厉害着呢。”有玉心情忐忑，这刚来就闯了祸，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老板要他陪，扣他一个月的工资，他也就认了，但如果以此要辞退他，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尹玲。好在老板还算通情达理，她听了轻描淡写说：“也不值几个钱，人都会犯错嘛，下次注意。”小丽看了都蛮惊讶，悄悄问道：“你是谁介绍的？”有玉就跟她说同学介绍的，小丽直呼不信。
有玉受此一事，注意了许多，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他也能做到得心应手了。歌厅一般晚上开业，他下了课，就往舞厅赶，时间刚好来得及，唯一遗憾的是晚上不能到图书馆看书了。如果第二天是星期天，没课，他会背着一个包，里面放上几本书，晚上就在舞厅过夜，顺便看下书，老板说了，晚上在舞厅看门，可以另外加五块钱。
有时候，舞厅还会请歌手唱歌助兴，舞厅为他们配备了许多乐器，有钢琴、吉他、架子鼓等等，当然了，驻唱歌手一般都自己带，用舞厅的少之又少，平时它们就堆在后面的仪器房里，也没人管。驻唱歌手一般唱的港台流行歌曲，很好听，尤其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又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
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首歌有着优美的旋律，歌词又是情又是爱的，村里的大姑娘听了都脸红，哪个年轻小伙子在大街上大声哼唱，他爹非拿棍子打断他的腿，只有浪荡子弟，纨绔子弟才不自重，唱这种羞人的歌，纵使能唱，也是小媳妇们躲在被窝里唱，哪能拿到台面上来？但在省城就不一样，省城更加开放，更加的宽容，尤其是年轻人，他们的观念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捂着掖着，压抑自己的情感，而是自然的流露出来，一切都在改变。
舞厅一般开到凌晨三四点时，人们的激情逐渐褪去，困意袭来，他们陆陆续续开始散场，连工作人员都去休息了，场子瞬时空了下来，静了下来，有玉到后面拿出吉他，看着乐谱，开始练琴，人就是这样，当你为某件事着迷的时候，它就能赶走你所有的困意，一个月下来，竟也没人知道这事。老板不轻易出现在前台，只有舞厅有人闹事需要摆平时，她才会出面，出面时先是恭恭敬敬给递上一根烟，话不多，却句句透着狠，几句话就将对方的气势给弹压下去。如果有大人物来，她也会亲自接待，每次服务员们都心惊胆战，生怕做错了事而被炒鱿鱼，但也不全都是坏事，有玉这一次，却阴差阳错，走上了一个新台阶。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老板下了通知，晚上有重要的人光顾舞厅，要谈大生意，要大家做好充足准备，她还特意花了八百元请了乐队来唱歌助兴，然而到了约定时间，乐队却迟迟没现身。老板找助手打电话催促，对方说有个晚会不能拒绝，老板一听，火冒三丈，骂助手道：“你是干什么吃的，没告诉我们的事吗？什么不能拒绝，分明是嫌钱不够多，一点儿契约精神都没有，你跟他们说，加两百，能来就来，不来拉倒。”助手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却不敢吱一声，又屁颠屁颠的跑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面露难色，小声对老板说：“对方要一千二。”老板一听，说：“狮子大开口啊。”更生气了，一溜的服务员站成一排不敢说话，老板对他们说：“看来他们是吃定我们了，这一千多说实话我也不是出不起，但做生意要讲究诚信，以后这种乐队，就是上门跪着求我，我也绝对不请。老娘我今天就是这单生意不做了，也绝不助长这种风气，他们算个屁呀。”可客人们都知道今晚有乐队，广告都打出去了，有的甚至冲着他们来的，如果他们不现身，恐不好收场。老板思索了一下又说：“这么办，先照计划准备，不要耽搁，乐队的事，我们再想办法，请别的乐队也来的及。”
当华灯初上时，舞厅里的客人坐满了，大客户也到了，却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穿着朴素，老板陪着他，在二楼单间里聊着，舞台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晃得大客户直犯晕，要是在往常，歌手们已经唱完一首歌了，可现在舞台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楼下有客人不耐烦，开始吵吵起来，老板表面上谈笑风生，心里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借口出来，找了助手，可助手却还在满头大汗的打着电话，她问道：“还没搞定？”助手说：“他们好像之前串通好了一般，不给一千二，一切免谈。”老板拍着手，左右为难，助手说：“不如——”老板道：“不如什么，这点儿事都办不成。”然后上了楼，准备以实相告，刚要说话，大客户侧着耳朵用手止住了她，说：“你听？”又用手指了指台下，老板拿眼一瞧，差点儿惊掉下巴，有玉坐到了舞台中央，竟然拿着一把吉他弹了起来。那悠扬的前奏，那么熟悉，却又说不出歌名，老板想：“如果不唱歌，听乐器的旋律也可以应付一下了。”又心里想着：“千万别张口，千万别张口。”因为一张口，有玉就露馅了。但有玉还是唱了起来，这一唱，犹如天籁之音，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原先吵闹的人也静了下来，细细的倾听。他唱的不是流行歌，却别有一番滋味，这是一首苏联的歌曲，名《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
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
大客户眼中也含着泪水，他用纸擦了一下眼睛说：“这首歌让我仿佛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让我想到了我的战友。”又问老板说：“你从哪里请到这么专业的歌手？”一句话噎的老板说不上来，只是笑了笑。
这场风波被有玉的一首歌给巧妙的化解了，后来有乐队演出费降到了六百，可老板没点头。他将有玉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将一叠钞票给了他，说：“这是你应得的。”又问：“以前没唱过歌？”有玉说：“唱过，干农活时，没人时在坡地上就会唱。”老板又说：“来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没听你唱过？”有玉说：“唱的不好，这次事情有些突然，总不能让客人干等着？”老板咯咯大笑，又问：“那琴是谁教你的？”有玉说：“我的一个同学。”老板奥了一声，对他说：“你没给她唱过？”有玉道：“她教我弹琴，也给我唱。”老板说：“有没有想过将来当明星？我可以出钱捧你，当明星可以挣大钱，比在这里端盘子强。”有玉摇了摇头，老板又说：“以后不要做服务员了，就做舞厅的歌手，每个星期唱两首歌，工资翻五倍。”
有玉从没想到，他的这次鲁莽，竟使生活轻松了许多，更没想到，自己的歌声会有这么多人赏识，他没必要天天去酒吧了，而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看书学习了。一次唱完歌，他正一个人在擦拭着乐器，一个人从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他问谁？对方不回答，但他能感觉到那是一双纤细的女生手，会是谁？这里的人他多不熟悉，更何况是个女生的手，这个带有亲昵的动作，应该是熟悉的人，但会是谁呢？他正想着，对方却松开了，有玉转过头一看，居然是尹玲。他有些吃惊，问：“咋是你？”尹玲背着手，反问道：“怎么不会是我？听说你成歌星了？”有玉说：“别听他们瞎说。”尹玲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吃着茶几上的水果问：“看不出你真人不露相啊？”有玉说：“这又从何说起？”尹玲说：“哎呀，我是露相不真人，还在你面前摆弄了一回，教你唱歌，羞死了，这么长时间我居然不知道你还会唱的这么好？”说完就过来掐有玉的脖子，有玉说：“你当时也没让我唱啊？”尹玲说：“我没让你唱你就不唱？”有玉说：“说正经的，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咋谢你呢？”尹玲说：“我还没想好，这个以后再说。我听说好多人来请你，给你十倍的工资，你怎么没去？”有玉说：“你又是咋知道的？”尹玲歪着头，用手撩了一下头发，露出耳朵说：“你不知道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吗？”有玉笑了笑，尹玲道：“你说嘛。”有玉说：“我志不在于此。”尹玲说：“算你有良心。实话告诉你，你老板是我姑姑。”有玉恍然大悟道：“怨不得。天晚了，你赶紧回去吧。”尹玲说：“我等你。”有玉说：“我还有首歌呢。”尹玲说：“我也听听。”有玉说：“晚上不安全，你又不是没经历过。”尹玲说：“有你就安全。”有玉无奈的摇了摇头。
尹玲和有玉回到学校时，天已经很晚了，本来有玉要送到她宿舍，她死活不让，有玉说：“哪有女送男回宿舍的，让人笑话？”尹玲笑道：“万事都有开始嘛，从现在开始有了，你在舞厅已经够累的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我嘛，就自己回去。”于是有玉才作罢。
尹玲在宿舍的楼下碰到了王冬青，王冬青问：“尹玲，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害我在这等你半天了。”尹玲说：“管你什么事儿？”王冬青说：“孙有玉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尹玲说：“没有。”王冬青说：“新鲜，孙有玉干什么去了，近来一直没见他影儿，班里活动也不参加。”尹玲说：“他有自己事儿。”王冬青凑近道：“他能有什么事？”尹玲千不该万不该，随口说了句：“他在外面打工。”就上楼了。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冬青就暗地观察，果然发现尹玲说的没错。他将此事捅到了老师那里，说有玉不务正业，在舞厅接活，那里灯红酒绿，什么人没有？他这样影响极坏，必须给处分。这事非同小可，那时候，学校给个处分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会写入档案，影响一辈子的，更严重的会开除，一辈子与医生这个职业无缘了。这事可大可小，有玉的打工就暂时停了，静待结果，这在整个学校一时成了新闻。
老师们开了会，专门讨论这个事情。有老师主张给他处分，作为学生，必须以学业为重，哪能还没毕业，就琢磨着挣钱？作为医学生，将来要治病救人，生命大于天，哪能沾染上铜臭？这是一个坏榜样，要给予严重的处分，学校不能无动于衷。当时在坐一个人，是附属医院的老师，姓刘名正，为人正直，医术上也颇有声名，参加了这次讨论，听到发言后冷笑了一声，那老师就问：“你笑什么？”刘正说：“我笑你何不食肉靡。”对方问：“你什么意思？”刘正说：“孙有玉这个学生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出色的，正直，聪明，他将来会是一个好医生。我们培养的学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更不是在这理想、信念、铜臭的夸夸其谈。”一个说：“刘老师，你的这张嘴还是得理不让人，有事说事嘛。”刘正就继续道：“据我所知，孙有玉的家庭极其困难，发给他的生活费根本不够，我听说有一次他还将仅有的一点钱给了一个不想干的人，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的品质没一点儿问题，更不像有人说的沾染什么所谓的铜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没跟家里要钱，却自力更生选择到社会上去挣，吃了很多的苦，这不容易，总算靠自己的一点儿特长，找了一个相对稳定，又不耽误学习的临时工作，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钱有什么错？我们却要给他处分，如果他不去做这个工作，以后怎么办？去向家里要？我们培养学生最终还是会走向社会，去体验生活的艰辛，只要不影响成绩，不做犯法的事情，也未尝不可，我们不能背离了教育的本意，如果因为这件事而让一个好学生蒙尘，我将替他向上反映。”最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尹玲找到了有玉，向他道歉，说：“都是因为我。”有玉说：“这不是你的错。”尹玲说：“这都是王冬青使的坏，他什么事都针对你。”有玉说：“纸咋能包的住火？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早与晚。不过谢谢你找了刘老师，刘老师为人真仗义。”正说着，有同学喊道：“孙有玉你的信。”说着递到了他的手里，尹玲说：“谁的信？”有玉看了信封道：“我哥的，是不是家里有啥事情？”忙拆开来看了，却一蹦三尺高，尹玲说：“什么事情这么高兴？”有玉说：“不容易，我大哥和听南姐要结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