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金去了二爹家,二爹正在吃饭,几个苞米饼子,几个地瓜,一小盘咸菜,一碗苞米稀粥,落座后,有金说:“二爹,你还吃苞米饼子呀。”二娘说:“他呀,就是穷苦的命,以前吃不起白面馒头,想着吃白面馒头,现在吃得起了,又想起以前的窝窝头了。”二爹说:“人命贱嘛,天天给山珍海味,也会想那窝窝头,我这肚子吃个一顿两顿还行,天天吃受不了。”又对有金说:“结婚的事置办的咋样了?”有金说:“十二准备定亲,到时二爹、二娘也去。”二娘说:“定亲都是双方亲爹亲娘去,我和你二爹去不合适。”有金说:“我和听南都商量过了,你和二爹就是爹娘,他们家不反对。”二爹说:“定亲之前,该置办的东西还是要尽量置办,既然你三大娘说了要三大件,该兑现就要兑现,街面上要说得过去。”有金说:“前些天去了城里,看好了一辆金鹿牌自行车,还有两块上海牌的机械手表,缝纫机倒是贵,我一打听,缝纫机东北那旮沓有,还便宜,可以省个百八十块,但要坐船过海去买。”二爹咬了一口饼子说:“国家的工业水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呀,你准备咋办?”有金说:“我准备去看看。”二爹嗯了一声,又说:“钱带够了没?”有金腼腆的笑了笑。
从二爹家出来,有金就准备动身,他将买缝纫机的钱用粗脚针线缝到了裤腰带上,只留了一点儿饭钱,毕竟要坐火车、乘轮船,人多眼杂,不安全。听南也想跟着去,被有金拒绝了,劳累且不说,主要是他俩还没扯证,怕村里说闲话。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一大早,有金就只身出发了,一连好几天都没动静,听南就跑对门去问,有满有些不耐烦了,对听南说:“姐,如果我哥回来,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第一个跑过去告你,咋样?”听南就捋了捋自己的辫子说:“这是你说的,要是不告诉我,看我怎么治你。”有满说:“倒时三更半夜敲你家大门,三大娘可别怪我。”
第八天时,有金扛着一个大件回来了,回来就将一碗水喝了个底朝天,有满就朝着对过喊:“听南姐,我哥回来啦。”听南正和她娘在拣花生仁,将那些碎的,不成熟的花生仁和那些成熟丰满的分开,成熟丰满的要拿到集市上去卖,扭扭捏捏的、碎的,卖不上价钱的,就拿到油坊榨成花生油。听南听到了,就要走,她娘说:“这还没过门呢,就成天往人家跑,成何体统,等过了门,有你待的。”听南说:“我就去看看。”还是撇下了她娘,一个人跑了过来。缝纫机还没拆封,外面用纸壳包着,听南说:“你咋弄回来的?又是坐轮船,又是坐火车的。”有金说:“我一个人扛回来的,也不重,就是上火车时,人家不让上,好说歹说交了一人份钱才让上的。”听南说:“那你路上咋吃饭?”有金说:“在路上我是尽量少吃少喝,我怕东西被人偷了。”听南有些心疼道:“早知道就不去了,不买也一样。”有金说:“这有啥,小时候又不是没挨过饿。”三个人打开,是前进牌缝纫机,于是照着说明书组装了起来,听南坐上去用脚踩踏板,缝纫机就飞快的旋转起来,她看起来很满意。听南说:“多少钱买的?”有金说:“三百。”听南说:“咋这么贵?”有金说:“这还贵,县城要五百呢,这个前进牌缝纫机,就是人家那边自己生产的。这一来一回,省了一百多呢。”
十二那天,听南早早起来了,洗了脸,在脸上匀了粉,扎好了两条长辫子,耷拉在胸前,上身穿了一件小褂,下身穿一条青裤,三大娘一个人在里屋忙活,又是杀鸡,又是杀鱼,那个时代,有鸡有鱼,这已经是待客的最高规格了。谢天和听东也来的早,谢天到卧室跟丈人喝茶去了,听东就坐到厨房给她娘拣菜,听东对娘说:“妹还没起来?”三大娘说:“早起来了,捯饬了一早上了。”听东看了看听南的房间,小声说:“娘,你知道吗,蔡德发死了。”三大娘说:“死了?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听东说:“我都听说了,他都是后期了,本来就活不长地,丧事大操大办了好几天。”三大娘说:“死了好,咋不早死呢?呸呸呸,大清早的,多不吉利。”
徐厚和拄着拐杖,踱着小碎布进了门,徐振国赶紧迎上去叫了声爹,徐天也赶紧叫爷,起身让座,徐厚和答应了一声,将拐杖放到了炕沿上,徐振国上去扶他,他说:“不用。”自己上了炕。坐好后问:“你大哥、二哥都叫了?”徐振国说:“叫了,大哥一会儿到,二哥在乡上还有事,说是不来了,等结婚时再来。”徐厚和又问:“大嫂、二嫂也叫了?”徐振国说:“能不叫吗?大嫂不来了,说我大哥来了就行了,二嫂整天钻到钱眼里去了,来这半天,少挣多少钱?我二哥都不来,她能来?”徐厚和说:“人是叫到了,他不来就是他们的事了。”徐厚和又转身看着谢天,问:“啥时候来的?”谢天赶紧给倒茶,徐振国说:“一早就来了。”徐厚和就嗯了一声。
正说着,徐民和提着一瓶酒,迈着方步进门了,自从上次那件事后,他被徐家人送到了海阳精神病去治疗了一段时间,正常了许多,进门就钻进了厨房,看到三大娘在做鱼,就说:“招待女婿还蛮丰盛的嘛。”三大娘说:“招待女婿不丰盛,啥时候丰盛?”徐民和小声说:“我刚才来时去对过䁖了一眼,一家人也乱着,一个方盒里也不知放了多少钱。”又对听南道:“闺女,多少钱有金没跟你透个底?”听南说:“二爷,你还不上炕去?就等您了。”徐民和就说:“好、好。”就去了卧室,徐振国赶紧让坐,上茶,徐民和对着炕上的徐厚和恭敬地叫了声哥,徐厚和嗯了一声。徐振国对徐民和说:“叔,今天就好好喝两盅。”徐民和说:“今天侄孙女定亲,高兴,那是肯定的。”三大娘看着徐民和进了卧室,对听东和听南小声说:“你看老二,看书真是看愚了,哪有拿一瓶酒来喝酒的?”听东说:“娘,他就一神经病,你和他计较啥?”
十点多时,二爹、二娘、垂辰、有金端着一个方盒,二十斤猪肉,六个八斤大白馒头,六包钙奶饼干,粮只鸡,两尾鱼、两袋子糖进门了。听南和听东在摘菜,虽然人都天天见,一看这架势,听南的脸还是红了,对姐说:“来了。”听东说:“赶紧过去迎迎去?”听南说:“我不。”三大娘围着围裙,就出去招呼:“快进屋,进屋。”招呼着炕上坐,二爹、垂辰见了徐厚和民和赶紧叫叔,有金就叫爷,厚和、民和就赶紧招呼上炕。二爹和二娘、垂辰、有金将东西放在地上,将盒子打开,一摞人头大钞,也不知有多少,然后就脱鞋上了炕。三大娘对有金说:“有满那混小子呢?”有金说:“一早就去了城里。”三大娘说:“他嫂子这么大的事,还往城里跑,回来看我不好好治他。”说完大伙都笑了。三大娘又说:“你们先聊着,我还要到厨下忙去,菜一会儿就上。”二娘说:“我去给你打个下手。”三大娘忙止道:“你不用了,今天不比往日,你今天是客,哪有客人下厨的。”二娘说:“这有啥客不客的,他们男人聊天,我一个老太婆和他们有啥可聊的,再说我在上面也憋的慌。”说完下了炕,走进了厨房,听东和听南赶紧叫二大娘,二娘哎了一声,就坐下来跟她们摘菜。听东说:“二大娘,您歇着吧,您今天是客。”二娘说:“我这人你也知道,闲不住。”
炕上的桌子上摆着茶水、烟、瓜子、花生、糖啥的,徐振国和二爹他们坐在炕上一边吃一边聊着天,二爹说:“听说村里明年准备种胡萝卜了?”徐振国说:“是这么回事,等明天开春就动员大伙儿种。”二爹说:“种多少亩?”徐振国说:“大伙儿愿意种,想种多少种多少。”二爹说:“这么大的事,还是慎重一些为好。”徐振国说:“有信当时都去看了,也见了张经理,看了工厂,也签了合同,一切都没啥问题。”二爹又说:“咱村的地,都是好地,土都是黑的,要不种粮食,也是怪可惜的。”徐振国说:“种粮食挣钱,咋不种粮食?种粮不挣钱么。”二爹说:“可不种粮总感觉心里不踏实,万一碰到了天灾,没粮食,那可就出大问题了,手中有粮心不慌嘛。”徐振国说:“哥,你这就杞人忧天了,中国那么大,还在乎你这点儿粮食?”谢天插话说:“粮食是国民之本,要没粮食做保证,没吃的,人一挨饿,啥事做不出来?”徐振国就说:“你是收粮食的嘛。”谢天说:“爹,不能这么说,我们粮食局。。。”
这边二娘对三大娘说:“日子定了吗?”三大娘说:“找他二爷看了日子,就定腊月初十。”二娘说:“这之前还有好多事要办。”三大娘说:“谁说不是?”听东说:“听南,你结婚那天喜欢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听南说:“啥中式的,西式的?”听东说:“这你都不知道?”三大娘说:“你妹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她知道啥?”听东说:“改革开放了嘛,现在城里都兴西式的,穿婚纱,不穿红,穿白。”三大娘说:“死了人才穿白呢。”听东说:“娘,这你又不懂了吧,白代表纯洁。”三大娘说:“我可不管纯洁还是肮脏,反正你妹就按咱农村的老规矩来。改天让有金领着你妹到集上去买尺面料,回来我给做身中山装,再买红棉布和白棉花,我给听南坐身棉衣棉裤,红色喜庆,听南就穿棉衣棉裤出嫁。我还要去扯几尺绸子面,做几床好被子盖。”二娘说:“我也要扯几尺做几床被子,你说扯啥样式的?”三大娘说:“就扯牡丹花的,再扯有鸳鸯的那种,颜色大红就好。”二娘说:“也是。”三大娘说:“改天让有金和听南去城里,买两对暖瓶,两对茶壶,十个茶杯,一个托盘,两个红瓷盆,六条毛巾,一个箱子,再买几样头饰,不拘啥样式,听南觉得好看就成。”听东问:“那天请车吗?这对门的?”三大娘说:“请啥车?倒时就让有金骑那辆金路牌自行车,到村外饶一圈,放两串鞭炮就行了。”听南说:“那天我二娘说对门迎亲不合适,在她家迎亲就可以,她们家本来就是开饭馆的,啥都有。”三大娘说:“你二娘算盘打的最响,他有那么好心?我们还不是要出钱,倒时那些剩菜剩饭啥的都成他家的了。”又对二娘说:“我的这个二嫂,耍了一辈子心眼,最后还是抵不过儿媳妇,以前作,现在也作。”二娘笑道:“这一物降一物嘛。”
三大娘一歪头,看见徐兴国搬着一箱子啤酒,一瘸一拐的进门了,对着听南、听东说:“你大爹来了。”忙迎了上去,卸下他那箱子啤酒,问:“嫂子没来?”徐兴国说:“你嫂子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三大娘说:“她侄女定亲总要来吃块糖的,这个不打紧,她不来我去叫,拽我也拽来,也不让她干活儿,要歇就在我家歇。”徐兴国说:“她不来就让她在家里。”三大娘就说:“这哪成。”三大娘回来对听南和听东说:“男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你们先将这些猪头肉、八爪鱼、猪肠子、猪皮冻这些凉菜先给端上去,让他们先吃着,我去叫你大娘去。”听南说:“他不来你叫她干啥?”三大娘说:“你不懂,老大这是要三请五请她才会来的。”说完摘掉围裙就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民和老婆就进门了,不去卧室,先进了厨房,听南、听东和二娘赶紧让座,民和老婆说:“听南今天真俊,我说他爹来就行了,你娘非歹也让我来。”听东说:“你一个人在家也是闲,在这吃口热饭嘛。”民和老婆说:“我们徐家好久没聚到一块儿了,这倒是真的。”说完,就挽起袖子炒起了菜,一边炒一边说:“咱村徐姓有三支,都是搬来的,原和和我们离的远,出了五服,还有一支人就更少了,就剩了致和一户,这论起来,还是咱这支和原和那支人还旺些。”
正说着,三大娘拽着一大娘进了门,民和老婆说:“他大娘,你还要八抬大轿请呐。”三大娘说:“二嫂在乡上我去不了就算了,他大娘迈两步就到,我拽也拽来喝杯定亲酒的。”一大娘也不好意思了,说:“他爹来就代表我也来,来一个来两个都是一样的。”说完,就跑到男人的房间里去了。男人们喝的脸红了,就让座,给她准备了一个杯子,将茶水倒满,一大娘说:“我不喝茶的,我就是过来坐坐。”众人道:“那你就吃点菜。”又给她准备了一双筷子,可她自始至终都没动过。二爹说:“听雨最近没回来看看?”一大娘说:“他整天忙的,跟个啥似的,又是国内,又是国外的,哪有时间回来?”二爹说:“再忙也要回来嘛,这里是他的根嘛。”徐振国说:“这有啥根不根的,现在年轻人对这个看得淡了,你没听人说,以前是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现在是子女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民和说:“说的有理,他在省城是挣大钱的,不像咱乡下人挣的都是小钱,我听说外国有钱人,走路看到地上一毛钱,都懒得拣。”二爹说:“屁话,外国钱就恁好挣?”
那边正说着,二娘对听南说:“听南,你上桌跟他们吃去?”听南说:“我可不去,我又不会喝酒。”三大娘说:“嫂子,我们就在下边支个小凳子吃。”说完,让听东摆了小凳子,将热菜和凉菜都端了上去,一边对民和老婆说:“他奶,拜忙活了,赶紧上桌吃饭罢。”民和老婆说:“我炒完这个菜。”她们一边吃,一边聊,二娘说:“我娘家,都是一块儿上桌吃饭的,不管男女。”民和老婆说:“女的也喝酒?”二娘说:“不喝酒。”民和老婆说:“不喝酒,上去多没意思?就为吃那口好肉好鱼?”二娘说:“也不是,传统吧。”民和老婆又说:“等饭做齐了再吃,饭都凉了。”听东说:“你不知道,二大娘是南方人,南方热,饭冷的慢,我们北方冷,如果等菜做齐了再吃,饭都凉透了。所以我们北方男人前边先吃,女人后边吃,都体面,也都吃口热饭,不一样的,南方女人老说我们北方女人没地位,不是这样的,让我们上去吃,我们还不乐意呢。”
晚上,众人都散了,三大娘打开了礼盒,里面是崭新的百元大钞和一张一块钱,听南看了看说:“咋还有一块的?”三大娘就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千里挑一,说你呢。”说完,从里面将一块钱拿了出来,对她说:“这些等你过门时还回去。”听南听了鼻子有些酸,叫了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