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徐渭的名字,李澹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徐渭何许人也?
其是正德十六年浙江绍兴府生人,年轻时与萧勉一样,同是越中十子之一。
关于他的事,一时半会掰扯不完,其中比较脍炙人口的经历,便是徐渭当年作为胡宗宪的首席幕僚,参与了平定闽浙倭寇之事。
五峰船主汪直的落网,与萧勉口中的徐渭,不无直接关系。
不过在胡宗宪被下狱之后,徐渭作为其幕僚很快也被收监,一直到万历元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时候才被放出来。
作为徐渭的挚友,萧勉在其出狱的时候便收到了徐渭的信件,信上是说其准备南下到南京一带游玩。
“以我对徐文长的了解,此人行事高调放荡不羁,而且他刚出狱,身上又没什么盘缠,其既然要去南京游玩,恐怕只能以诗词画作贩卖为生。
不得不说,他的书画水平的确了得,老夫自愧不如,所以要找他倒也不难,只需要派人去南京的书画圈子寻觅一下,很快便能找到他的行踪。”
听着萧勉的介绍,加上李澹自己前世的记忆,自然是不会怀疑徐渭的能力。
就连胡宗宪这样水平的人物都奉他为上宾,李澹相信胡总督看人的眼光。
只是徐渭这样的名士,此前辅佐的都是闽浙总督这般的大人物,而自己现在不过一省巡海道佥事,李澹首次对自己感到了些许的不自信。
倒是一旁的萧勉好像看出了李澹的心思。
“哈哈哈,大人心中所想,老夫明白,说老实话,徐文长此人的确心高气傲,一般人他是根本不屑一顾的。
但老夫更是清楚他心中所想,相比于高官厚禄,其心中更想要的是一个机会,能施展他才能的机会。
如今放眼天下,他能看上眼的也只有三地。一为辽东,二为宣大,三则是咱们东南。”
萧勉的话听得李澹若有所思,随即拿起茶杯灌下一口茶,还是有些不明白,这才请教道:“请萧老详解。”
“徐文长其人鄙夷清流,之前乡试他几次落第,在喝酒时就与我说八股取士,乃是第一大弊政,简直就是狗屎!”
说到这里,萧勉显然是回忆起了自己青年时快意放纵的画面,不自觉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继续道:
“他说八股取士,取出来都是墨守陈规的迂腐之徒,嘴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实际却是胸无一物,治民不务桑实,断案不知所谓,更是不通兵法,不晓谋略。
在他看来大明朝经营到今天如此颓败之局,满朝公卿,十之八九皆为碌碌猪狗之辈,他看不上。”
听着萧勉的话,李澹愣了一下,心想这徐渭真的是当代喷王之王,按理说即使心里如此想,大多也只会婉转的表达,像他这样直接开喷的,着实不多。
“所以,大人,此人志在务实,而不在功名利禄,辽东宣大均为北方前线,直面蒙古人、女真人,乃是国之第一要务。
而咱们这东南,更是之前徐渭耕耘数载之地,海上倭患,至今仍是大明顽疾。
如今主公身为一省巡海佥事,更是身兼靖海宣威使,同时也是我朝头一位宣威使,今后必然是宣威万方,阔达四海。
如此广阔的天地,以我对徐文长的了解,他必心动,大人只要拿着老夫的信件亲自去一趟金陵城,我保管徐渭必然为大人所用。”
李澹听着萧勉的话,不禁有种感觉,此事恐怕萧老此前就在心里盘算好了,只是在等自己把话问出来。
不过,不管萧勉是预谋已久也好,临时起意也罢,徐渭的才名,李澹本身也是佩服的,现在许多事情都还在筹备的阶段,倒还是有时间去一趟金陵的。
翌日,李澹拿了萧勉准备好的信件,乘船启程,一行先是到杭州,再经运河过太湖,北上至金陵。
作为大明朝的南京,金陵城自然是大明朝南方的最繁华之城,从入城那一刻看见比广州城还要高出将近一半的城墙,便是不难想象这金陵城是如何的一个大城。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这金陵城,当真是天下一顶一的繁华之地,真是不理解当初太宗为何要将首邑搬到北京,谬也,诞也。”
走在李澹身旁的是凝斋书院的一位大先生,与刘尧诲为同乡的临武举人曾朝节。
作为心学的推崇者,曾朝节自然是不待见朱熹那套存天理灭人欲的说辞,对于这喧喧闹闹的繁华尘世,他反倒是乐见的。
“植斋先生认识徐青藤?”
曾朝节号植斋,徐渭号青藤,都是文人雅士所谓的自号。
“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我还年轻,也没什么名声,他兴许已是不记得我了。”
边说着,曾朝节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件,乃是刘尧诲写给江淮文社的推荐信,毕竟说到文坛地位,那刘尧诲老前辈的名气还是响当当的。
“凝斋先生嘱咐我,到了金陵,便去找吴悟斋,如今他致仕赋闲在家,于是便沉浸于诗文书画之中,江淮文社里,以他资历最老,名声最响。”
曾朝节顿了一下,随即又是补充道:“主要他还是当年徐阁老的得意门生,徐阁老对他颇为偏爱,所以圈子之中,大伙儿都捧他。”
李澹一愣,随即扭头问道:“徐阁老?是徐阶吗?”
“那不然还有第二个徐阁老?”曾朝节耸肩答道。
李澹心中窃喜,敢情原来是师兄,这不就撞上了嘛?
于是二人现下没做停留,便是向着江淮文社讲学的书院而去。
只不过到了位于秦淮河东畔的书院,书院大门敞开,门外还站着好些位学子,显然类似这样的讲学之风,在此时的金陵城是十分受追捧的,每每有经典之语讲出,便会引得学子们鼓掌喝彩。
此时书院之中,零星传出些许片语,但是听不清楚。
“道心惟微,本虚寂也。”
李澹只听清八个字,随即又是一阵热烈的喝彩。
就连身边的曾朝节,此时也是捋须点头,只有李澹一头雾水。
因为只有区区八个字,李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彩的,于是扭头问道:“植斋先生听明白了?”
曾朝节捋须笑道:“此乃聂师之言,只言人当心存天理道心,只要心中认同天理,那么言行之中,自然会向天理靠拢。”
关于曾朝节解释的对不对,李澹不想多说,但心里佩服是真的,一方面是他的学识,另一方面则是他的听力。
“咱们进去吧。”
言罢,李澹走在前面。
刚进门,便被门口的书童给拦在,二人随之出示了刘尧诲的介绍信。
书童接下信件后转身便进去禀报,二人只得倚靠在门板上等着里面的书童传话,期间还隐隐听见书院之内传出断断续续的喝彩声。
走了一路的李澹有些乏了,于是就坐在了门槛边上。
也就是这么一坐,李澹忽然意识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此时就在李澹的另一侧,许多士子站在门槛之外,凑着耳朵正在听里面的讲学。
一道门槛,便是将这些学子挡在书院之外。
乍一看,贫寒学子刻苦求学,简直就是正能量的楷模。
可李澹在现场,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现实是什么状况,不由地嗤笑了一声。
原因很简单,因为明明在外面什么都听不清,只言片语如满天繁星般零散传出,根本就是不得其意,可这些学子依旧乐此不疲的来日夜围观。
也不知这些来书院外“附耳倾听”的学子,是来求学问道的,还是来蹭热度的。
兴许日日来,月月来,博个眼球,博个脸熟,日后也能混进这个文士圈子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李澹冷笑一声,随即略带讽刺地喃喃自言道:“也不知在这门外,是来听风声的还是读书声的。”
可就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李澹便感受到一道令人非常不适的视线。
人的视线是有温度的,而此刻的李澹便被这道视线盯得如坠冰窖。
抬眼望去,竟是搜寻到了那道视线的主人。
此人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来岁,眉距极宽,眉下的倒坠柳叶眼十分细长,半眯着,像是永远睁不开一般。
可正是这不算炯炯有神的眼睛,却让李澹第一反应就联想起了三国演义中对司马懿的描述,鹰视狼顾。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李澹在看他,于是双手揣进袖里,缓缓吟道: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沙哑冷冽的声音,一时间怔的李澹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
此时忽然来人拍了下他的后背,李澹“噌”地弹了起来,却是吓了身后的曾朝节一跳。
“悟斋先生说快快有请,请二位到后院叙话。”
曾朝节拱手以礼,却是看李澹有些心不在焉。
李澹回过头去,再去找之前那个人影,可已经找不见了。
其实这句脍炙人口的对联是有出处的,兴许有些人不知道作者是谁,但李澹知道,随即口中不自觉地念出了下联: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