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珍面对阳台,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斜阳暂且被稀疏的过路灰云遮掩,立秋如火的气温似乎被凉风吹散了,没有了那份逼人的暑气,没有了不可言说的烦躁,大脑暂时一片空白。
远处马路上来回的车流,神似孩子幼年时玩具轨道车,毫无规律地来去匆匆,里面的人也模糊不清……
只是,车速掌控在别人手里,你的手也无法触及,却又似乎有一双神秘的大手,在计算着距离,计算着速度,计算着相遇……
无论是怎样的猜测,素珍知道,自己也就仅仅能做一个冷冷的旁观者。
这个黄昏如是,人生亦如是。
“素珍,我要小解。”年迈的母亲唤醒了神游的素珍,她急忙转过身,一时无法适应室内的光线,有些眩晕。
她看到母亲被尿意逼出局促的脸,皱纹和白发毫无悬念在一位70多岁的老太身上逗留。清秀的五官,已被病痛折磨得变了形状,紧蹙的双眉,总是能令人联想到菜市绿油油的苦瓜。
除了愁苦,母亲的眼神里,总是冒出不满与愤怒,对挡道的桌椅,对赶不及时的女儿,对控制不住的下泄物……
“唉——”素珍轻轻叹一口气,小跑过去搀扶藤椅内的母亲。
岁月并不可怕,病魔才是一把杀猪的神器,它随意切割,便能掌控你身上的器官是否得以完整保留,能引导他的魔军在你体内驻扎,抽离你的免疫力,直到看着你的肉体溃不成军,灵魂抽离,才冷然离去。
素珍还能清晰地忆起,被病魔击溃的父亲,那张瘦削的脸,苍白而木然,羸弱的身躯逐渐冰冷,最后僵硬……
绕过长廊,在最里面卧室的席梦思上,他无声地躺了30时多小时,才被抬进棺木,闭着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微笑,再也不会凝视,再也不会告诉你,他真实的感受……
夜里陪伴母亲的时候,素珍就睡在父亲最后躺着的那个位置。
已经隔了一个春季,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彻夜难眠,再也不会隐现父亲那面无表情的五官,原来,两脚一瞪,真的是直挺挺的,原来赤条条真的来去无牵挂。
尽管他躺在那里,平静而安详,像是睡着了,可这一次,却再也唤不醒了……
素珍扶着母亲穿过长廊,尽头是卫生间,左手是卧室。
有时候,在等母亲解手的时候,她不自觉会看向那个位置,似乎老父亲还和衣躺在那里,朝她微笑……
她忙转过头,母亲又在谈她最近的便意。
或几日才得以大解,或一日数次,形状、颜色、气味,描述得详尽,几乎透过她的絮叨,能体验4D电影的感受。
素珍原本不能忍受母亲一次又一次对排泄物的详尽叙述,可与其一起抽抽搭搭地回忆一个逝去200多天的灵魂,她宁可选择体验这样的感觉。
她不能理解迟暮的老人为何总是能把一句话重复N遍,却又好似刚刚才原创出一个崭新的作品。
然,当她面对儿子的不耐,甚至无礼地指出:
“妈——,这话,您已经说第三遍了……”
她立刻转过脸向丈夫求证,哪怕是一个宽容的帮腔:
“怎么说话的?她是你妈,说一千遍也不能嫌烦……”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触动,更年期不期而遇,引以为豪的记忆力开始隐退,她似乎能一眼望穿生命的轨迹,就是沿着父母的老路,踩踏在他们的脚印上,再走一遍。
无常是不速之客,带走了老父亲,又逡巡在老母亲的身边。素珍与自己的姐姐们,警觉地守护在母亲身边,尽管身心疲惫,却还想与它再斗一斗。人定胜天,做不到,但至少不会输得很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