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猛地睁开了眼。
朱红嵌黄的扇叶吱吱嘎嘎地慢慢转着,三两只小鸟落在上头,像是在研究躺在地上的几人。
掌心尖锐的疼痛猛地将仍在混沌中的李莲花拉了回来,他低下头一看,自己发簪狠狠地扎进了掌心,丝丝血液渗出在手上留下红痕。
方才他陷入一场幻梦,梦中有师父师娘,有师兄,还有一袭大红婚服的合欢。那个梦可真美好,若不是那里的合欢不嗑瓜子,他真就沉溺其中了。
意识到那些可能是幻象,李莲花便用簪子扎进了自己的手心,以疼痛唤醒了自己。
他只皱了皱眉就拔出了簪子,也不顾披散的头发看了一圈。
笛飞声跟方多病仍在地上躺着,但神态平和,甚至还带着微微笑意。
而合欢背对着他坐着。
她也醒了?
李莲花几步过去,却见她两只手横在身前,那姿态颇像是在拿着碗筷。
做梦都想着吃,还真是她的风格。
李莲花忍不住笑着腹诽,他转到合欢身前,脸上的笑僵住了。
合欢双目紧闭,泪流满面。
李莲花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微微发疼。
她的梦,这般痛苦?他还以为走进这阵中的人都会做好梦。
正犹豫着要以什么方式叫醒合欢,那头却先开了口。
“师父,我知道这都是假的。”
合欢端着碗,对着眼前的嫩笋鸡脯哭着说。
师父是出家人不占荤腥,可为了她还是会破戒做些荤菜,这道嫩笋鸡脯便是合欢最爱吃的。师父走前强撑着身子给她烧的最后一顿饭,便是这道菜。
她在梦中回味了无数次的,独属于师父的菜。
慈庆亲热地往她碗里布菜,柔声劝道:“你奔波了这几年,也累了。快吃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合欢看着手中的碗,深思渐渐开始模糊,她仅剩的理智发出了小小的抗议。
“师父,我…我不能吃。这是假的,我怕回不去…”
对面的庆慈微微一哂,道:“是真是假又有何妨,难不成你真想回到那无亲无故的地方。在这跟着师父一块不好吗?”
合欢看着师父,怔住了。
是啊
回去做什么呢?
生她的人没了,养她的人也没了,她孑然一身,空无一物啊…
这里什么都有,有师父,有家,她再也不用风餐露宿。
挺好的
合欢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肩膀松懈了下来,不其然她瞥见放在窗边的小水缸。
在阳光的斜斜照射下,一朵嫩红的花开得正好。它直挺挺地立在水面,如此孤傲、姿态令人着迷。
这花叫什么来着?
合欢费劲地想了想,一个名字如利斧,劈开了她脑中的混沌。
“莲花…”
合欢喃喃说着:“莲花…李莲花,李莲花,李莲花!”
连叫了三次李莲花的名字后,她感觉眼前脸色微变的师父突然不动了。她心里一紧,伸出手想去抓。
但手却像是伸进了水中,眼前景物犹如水中月,晃荡着竟迅速褪色,最后由白转黑。
“合欢!”
黑暗中有人在唤她名字,害怕的合欢双腿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跑去,眼前是一点光,接着这道光越来越亮,直至将她牢牢裹住。
“合欢?”
合欢看着眼前人愣了一会才缓过神来。
“李莲花?”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将视线放回眼前人,一股莫名的悲伤跟巨大的孤寂感将她俘虏。
她红着眼,扑进了李莲花的怀里。
无需合欢解释,李莲花也知道她在梦中经历了什么,他轻轻地拥住了合欢。
两人的温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发泄过后的合欢很快地退出了李莲花的怀抱。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对方的幻梦,只是分别叫醒了沉醉的美梦中的笛飞声跟方多病。
四人稍作休整,离开了这个神奇的阵法。
照舆图所示,穿过这里便是邪童药仙的居所。
“合欢,我不准你去!你忘了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了!”
李莲花已没了素日里的淡然,他近乎声嘶力竭地吼着。表情也因为地牛翻身造成的眩晕,在合欢眼里甚至有点扭曲了。
啊,李莲花也会丢掉克制,还是为我。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让合欢有点儿开心。
踏入孤云楼分明还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却一不小心来到了生与死的分岔路。
人生,还真是会藏惊喜,合欢这么想着。
孤云楼跟他们想象的大不一样,它既不高耸,占地也不广阔。
它只是一栋建在小山边,由三间小屋组成的院落。竹制的篱笆被风雨侵蚀得七零八落,几个明晃晃的洞成了供附近动物出入的大门。
院中,两间偏房塌了大半,正房屋顶也没了瓦片,像一张豁了牙的大嘴在仰天长啸。
若不是小院门口放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上书“孤云楼”三个大字,四人都要怀疑这不过就是个山中村舍了。
看这情形也用不着问了,想来那邪童药仙早已作古,不然这地方又怎么会荒成这样。
这个认知叫合欢心里猛地一沉,邪童药仙没了,那与李莲花性命相关的玉清丸呢?
忧心迫使合欢乱了分寸,她连门都没推只一弯腰从篱笆的破洞钻进了院子,跑到正房前。
不禁愣住了。
一个漆黑的棺材摆在正中摆放,兴许是摆在外头的原因,棺材不少地方掉了漆,破败了不少。
棺材旁立着一块石碑,方多病上前看了两眼,念了出来。
“无为人张大,邪童药仙其号也。幼时丧亲,沦落街头。蒙上天垂怜,遇我师。自此有家可归,有医可学。然长至十五,师卒于猛虎之口,复一人独活。常人道,天煞孤星岂不是我之写照?
十五下山行医,下至江湖乞儿、上至宫廷贵人,所医不下千人。东海之滨,西山之崖,九州大地亦曾行过。
然在草庐回顾此生却仍有如在混沌中行走,茫茫然不知所为。究其原因,便是我不敢以真身示人。
世人只知邪童药仙为当时神医,却不知张大为张大娘是也。初时为保身隐瞒女儿身,成名又怕失名利不愿说,老了又想流芳百世不敢言。
一生为名为利,此不可笑耶?是故以无为人自称之,最为恰当。”
读罢,方多病看向其余三人,呆呆道:“邪童药仙是女的啊?”
“是救了不少人性命的名医。”李莲花道。
合欢皱着眉,走到那棺材前的蒲团处噗通跪下,邦邦邦连克了三个响头。
她一是为师父感谢邪童药仙的赐药;二是为觉生还愿;三是为自己。她要在这翻找玉清丸的下落,势必要冒犯她老人家。
她才磕完头,就觉得身下大地一晃,头也跟着晕了起来。
“不好,地牛翻身!”李莲花最先反应过来,“快从屋里出去。”
四人连忙冲出屋子,天地摇晃得更厉害起来,院子甚至裂开了一道缝。眼见那缝越来越大,转眼便有一臂之长,从那缝中还能清晰地瞧见底下竟是深不见底的大坑。
这小屋那是建在小山上,分明是造在了由石柱撑起的一小片开阔地上。因地牛翻身,这一块连接的地面裂开来了。
天地终于不再晃动,但开裂的地面因为失去倚仗越裂越大。
李莲花忙让众人离开小院,笛飞声跟方多病反应极快,几个跳跃便到了裂缝的另一头。
而合欢,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棺材。不应该是棺材前的破烂蒲团。那里的地面不知为何弹出一个小木盒,盒子半开露出了如玉般的药丸。
不用别人说,合欢知道这定是玉清丸了。
相传玉清丸珍珠大小,色泽莹润如玉,服用可解百毒。
李莲花同样看到了,但这个距离…取了药丸便回不来了。
“合欢,我不准你去!你忘了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了!”
合欢回答,那个东西就在眼前,她怎么能放掉。
师父走的那般痛苦她无能无力,如今她有选择,只是要搏一搏…
合欢心下一沉,她没有情绪起伏地道:“李莲花,我必须要试试。”
就在李莲花没有防备之时,合欢将李莲花一把推向了裂缝的另一旁,自己则是飞身向玉清丸。
近了,很近了。
合欢一伸手,玉清丸的盒子已经牢牢地握着了手心中。
她还未大喜,大地又开始震颤,地牛又翻身了!
脚下发出了令人胆寒的轰隆声,合欢猜想兴许是支撑这片开阔地的石柱断了吧。
看了眼手中的玉清丸,合欢冲出小屋将盒子往李莲花的方向一掷,眼看着盒子稳稳地落在了他们那边,她不禁开心地笑了。
这事终于成了!
脚下又是一个趔趄,脚下的大地塌了,她感觉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支撑。
李莲花跟方多病的喊声开始离她变得远了,她再望过去,裂缝的另一头已是以轻功难以抵达的距离。
合欢不愿坐以待毙,四下寻找着东西,那个距离若有个垫脚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时迟那时快,合欢感到后背一阵凉意,她回过头,险些魂飞魄散。
那条在水中的黑色巨蛇,不知何时竟爬到了她的身后。
那双绿幽幽的竖眼盯着合欢,血红的蛇信子吞吐了两下,它低下了脑袋。
合欢没反应过来,这蛇是什么意思。
巨蛇的竖眼就看向合欢,蛇信子朝地上吐了吐。
这是要我踩上去?
合欢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她现在不是被蛇吞了,就是掉进万丈深渊摔死。左右都是死,随便了!
她刚踩上巨蛇的头,就被甩了起来,巨蛇力道极大这一甩就将她扔过了裂缝。
风声呼啸间,合欢感觉什么东西从身上飞了出去。她定睛一看,是那枚记载着舆图的龙形玉佩跟着那房子与巨蛇,掉进了万丈深渊。
而自己则是被几只手牢牢地拽住,往上托到了地面。
当后背躺在坚实的大地上,合欢这才有了真实感,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她看向气急败坏的李莲花,眼中热热的,伸手搂住李莲花,哇哇大哭起来。
走了这么多路,遇过这么多险阻,她终于做到了,李莲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