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我走得很远。
关羽的死宣告了和刘备之间联盟的正式破裂。在双方弥补起这条裂痕之前,孙权想要加深与魏的关系。他派人去许昌进贡。而我向他提出希望能够同行,在许昌居住一段日子。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并派了骆统跟随保护我。
既是决定要离开,我很快就准备动身了。起程那一天,茹匆匆赶来了,她在门口拦住我的马车,不解地问:
“怎么说走就走了?”
我说:“使者本来就打算动身了。总不能因我一人耽误行程。”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只是觉得——你怎会舍得离开这里?”
我淡淡地笑了笑,说:“又不是不回来。”
“话虽如此,然而却不知你这一去要几时才回了。”她疑惑地看着我,不舍地挽了我的手,“伯言还说要来送你。你不等等他?”
“不必等了。”我漠然说道。转身便要上马车。
“你要回来啊!”她急急地喊起来。我站定,回过头,仔细地看了看她。她脸上全是不舍与悲伤,如画的眼里有隐约的泪。我用手轻轻掠过她的发,然后简短地说:“走了。”
这个时候一切对我来说变得都非常没意义。我只想要快些离开这里。这里有我要丢掉的回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留不住我。
然后我便走了。
孙权希望我到了许昌之后,能够和曹操详细面谈一次,尽力笼络与魏的关系。然而刚入魏境,我便听说一个可怕的消息:曹操并不认为吴撕破了与蜀的同盟就意味着吴魏能建立稳定而友好的关系,他正在整兵准备南下,坐收渔人之利。
然而或许是上天要保持这样三足鼎立的局面罢。待到我们赶到许昌时,却听说曹操在洛阳病重的消息。出兵的计划,便这样暂时搁浅了。
进贡的使者朝见了汉帝便回东吴去了,我和骆统去了洛阳。却始终不曾见到曹操。因为他的病情,再加上曹丕和曹植内斗不休,我们仿佛被人遗忘了般,只是安静地在驿馆中等待。
繁华无法医治伤痛,却能让人暂时忘却伤痛。日复一日,我在洛阳的大街上流连。在此之前,我对这个时代“城市”的理解,仅限于庐江那样高低粼次的屋顶。然而来到洛阳之后,我才彻底理解了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农民们来到城市惊讶地看着摩天大楼睁圆了眼睛的心情。我亦像个农人般,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都市宏伟大气的建筑,街上走过的作了最新潮打扮的女子,以及那些达官贵人们马车上闪亮的明珠。就在这样好奇而无聊的闲逛中,我一点一点恢复了元气。
北人健谈。在街头巷口,常能见到最普通的市民口沫横飞地讨论着宫墙之中的奇闻逸事。然而他们谈论得最多的,却是未来“魏王”及“丞相”这个位子的归属。和我所想不一样,即使曹操时日无多,对王太子之位的争夺却并未尘埃落定。日复一日传入耳中的是曹丕和曹植杀机四伏的关于争夺的传说。曹植绝非我所认为的文艺青年,在对继承权的争夺战中,反而一直是他略占上风。尽管杨修已被曹操杀害,但辅助曹植的丁仪和丁廙仍深得曹操信赖。另一方面,曹丕虽然有陈群吴质等为辅,然而给予他最大力量的司马懿却在半年前离开了都城,暂时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但无论如何,这场斗争中最具有决定权的应该是曹操,奇怪的是他却一直未表态。
桃花开的时候,出城赏花的人有很多。我们在驿馆呆得无聊,也随着人群出城赏花。一路往花影浓密处寻来,不知不觉便走上了一条偏幽的小径。转过两座山,广袤平坦的农田突然出现在面前。田野分布得井然有序,丛丛秧苗在连绵无边的大地上冒出嫩芽,穿着军服的人们在田间辛勤耕作。
被眼前景象吸引,我不由往前走两步,却不小心一脚踩入了田中,踩折了几株秧苗。
一个小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愤愤地说:“真大胆,踩坏了军田,要按军法处置!”
骆统迎上去,将一吊钱放在那小兵手中,讨好似地对他说:“我们也是纯属无心。愿意给予赔偿。或者踩坏了多少,我找人来给你重新种上便是。”
小兵拿着那吊钱,脸上出现犹豫之色。半晌,他迟疑着说:“因为我们一直有军法规定。此事我也作不得主,或者与我们大人商量看看?”
“那好,”骆统指着我说,“便告诉你们大人,这是东吴来的影夫人。”
我想要制止他,然而他已经说出来了。
小兵惊惶地看看我,然后飞一般地去了。过了不一会儿,见他引了一个黑衣男子急急往这边走来。那男子四十岁的光景,全身上下打扮得极尽奢华,却完全不似一个将军。然而我想,这便是他们的大人了。
他走过来,深深向我鞠了一躬,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今日起床便听见屋檐下喜鹊叫,果然是有贵人来了。”
我说:“不敢。我也是偶然经过贵境。请问大人怎样称呼?”
“在下司马懿,夫人亦可叫我仲达。”他仍是笑盈盈地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他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的长发一部分精心挽起一部分漂亮地披下,手中拿着黑羽扇,冠戴上镶了黑色珍珠,指上戴着大得夸张的白玉扳指,腰间又絮絮叨叨地悬了一大堆玉和黄金的饰物。这哪里是传说中老谋深算的司马懿,这完全是一个惟恐天下人不知他奢华的暴发户。
见我一脸惊讶,他仍是笑着说:“夫人觉得这身不好看?我也苦恼得很,不知道黑色衣服该配怎样的饰物才好呢。夫人从江东来,江东的男女是否也如此打扮?哎,我听说江东的珍珠物美价廉……对了,夫人去我那里喝杯茶如何?我屋里有上好的毛尖。”
我像是被人打懵了般点了点头,梦游似地跟他走去。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他怎么会是司马懿?或许凑巧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
“司马大人原来不是跟随王太子从事么?”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是跟魏王陛下啦。魏王陛下派我去跟谁,我就跟谁啦。只是我天生愚钝,脑筋转得没他们快,于是还是觉得种田更适合我。在这里种种田,养养花,应该更适合我这种人吧。——对了,你看这是我亲手栽的兰花,如何?”
在他的居所前他蹲下,得意地向我展示一株兰花。
花很美,白色的花瓣娇羞地在绿叶间探出头来。他爱怜地抚着花叶,轻道:“我也就是这点爱好咯——”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
然后我想了起来。
我见过这样子的花。那是去年的秋天,在陆口,陆议在军士面前亲手种下的。那时他为了迷惑关羽,整日游手好闲。在种下这花时,他还煞有介事讲了一大套花经。其中有几句,我记得是这样的:
“这一种兰花,却与其他兰花不同。只有在秋天种下,才能开得长久。”
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同样是韬光养晦,但司马懿你道行还未够深。
第二日,我撇下随行人员,只身骑了马出城。我径直去到司马懿的居所,他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衣服,正在厅内耐心地磨着几粒珍珠。看见我来,便笑逐言开地说:
“影夫人看我这身衣裳如何?是否颇有江东之风?”
我直想翻白眼。懒得和他纠缠,便直接说道:“不必在我面前装。”
他怔了怔,眨巴着眼睛说:“不大明白影夫人的意思。”
我说:“记得秦时有个将军叫王翦,有次出征时,他一直不断地问秦王要封侯和田宅,一直到半路了还打发人回去提醒秦王记得给他封赏。人笑他糊涂,然而他却是最清醒不过的。因他知道,贪恋财物的臣子,才是君王最不防忌的臣子。这个故事,想必大人也听过。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么?”
他笑起来,别过头去。然后他慢慢回过头来,脸上仍是笑嘻嘻的,眼中却多了种凌厉的光芒。我深深看他,纵然他仍是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然而真正的司马懿,还是从这个躯壳里走出来了。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这样问道。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
“我要你帮忙阻止魏王南征。”
“魏王病成那样,本来就无法南征了。”
“我是说未来的魏王。”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所剩无几。他看看我,然后缓慢地说:
“未来的魏王是谁我还不知呢。即使知道了,我也只是个种田的而已。”
“你未必会种很久的田吧!”
他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那也要看未来的魏王还让不让我种田了。”
“你完全能够决定未来的魏王是谁。你躲在这里种田,是怕押错宝吧。”我冷冷地说。
他瞥我一眼,然后轻声说:“那你也太小看我司马懿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疑惑地问他,他却不答我的话,又摇了摇头,冷冷说道:“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说:“我是没什么好处能给你。你又不贪财。”
他又一次笑起来,说道:“不管我贪不贪财,我只是没必要帮你。”
“你若不帮我,我便去和魏王说你其实是个野心家,你现在在韬光养晦迷惑他,将来你要谋夺他的国家。”我一咬牙,横道。
他又是一怔,然后回过神来,慢慢说道:
“你现在连魏王的面都未见过。即使见了面,他也未必会听你说这些。”
“我是没把握。所以你尽管去冒这个险。”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终于笑起来:“最毒妇人心。”
我说:“人心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不能帮你阻止一辈子吧。你就不怕你离开魏境后,我翻脸不认人?”他笑嘻嘻地说。
“这我不管,我在这里时你给我放乖点就行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又叫起来:
“那我未免也太亏了。你总得让我得到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
“情报,”他仍是笑嘻嘻地说,“我最喜欢收集别处的情报。你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这样我还不至于觉得太亏。”
我摇摇头,说:“既然你喜欢收集情报,那我所知道的,想必你都知道吧。”
“这也未必,”他看着我说,“我听说过你,江东来的人说你能预言未来。我很好奇。你随便告诉我点什么。”
“我已很久没为别人预言过了。也不打算再做这种事。”我正色道。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种田么?你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我便告诉你理由。”他笑嘻嘻地说。
我看了看他,迷一样的男子,心里的好奇还是忍不住泛上来。最后,我轻轻对他说:“魏王熬不过这个春天。”
“这个我知道的,”他不满道,“不算。”
我又想了想,然后忍不住轻声对他说:“刘备会在明年自立为帝,然后举全国之兵犯江东。”
“哈!”他大声笑道,“那你们吴不是完了?吕蒙死了,刘备来攻,你们凭什么抵抗?”
我白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住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孙权可怜呐,手上一张牌都没有了。可惜,可惜。”他摇头晃脑,颇我陶醉地说道。
我没好气地制止了他的这种自我陶醉,说:“该你告诉我了,为什么迟迟不出面支持太子?”
“我不告诉你。”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你食言。”
“我是食言了,”他依旧笑着说,“倘若你想让我完成你的条件,同时帮你保守秘密的话,就允许我食这一回言吧。”
我无语地看着他,最后却只能和他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