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在第二日如期举行。还未到黄昏,家门口已停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
我在房中换装。随手抓了条浅蓝色的裙穿上,打算随便打扮一下便出去宴客。
然而在穿衣时,有个人便撞了进来。我抬起眼,看见孙权。
他站在门口,以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然后他说:“换一件罢,穿漂亮些。”
我又拿了条翠绿色的裙过来,他仍是摇头,说:“再漂亮些。”
我打开衣橱,选了条白色的裙。那是刚嫁他没多久时,他特地派人去西域买来送我的。据说是用上好的冰蚕丝织成,上面有银丝绣的炫目的花。
我展开那衣裙穿在身上,顿时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明亮起来。
他满意地看看我,点头道:“就这一身了。”
平日里他仿佛从不在意我的穿着,这一天却不知为何这样挑剔。然而我也无心多想,只是转了身去梳头。
才拿起梳子,手突然被人按住。他从我手中接过了梳子,竟替我梳起头来。
显然他并不长于此道,然而还是用仔细弥补了生疏。他细细替我将头发梳拢,编上了髻,又替我插上一支珠花。在插珠花时,他突然贴近我的耳,用了迷寐的声音说:
“作我的皇后。”
“您已经问过我了。”
我安静答道。即使他再问我一千次,答案仍是一样的。
他并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拍我,说:“你出去罢。”
我始终没说话,站起来看他一眼,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他一直坐在那里定睛看着我,脸上仍是那种古怪的神情。
我叹口气,仍是向外走。也许是我自己不太正常,才会觉得他不正常的吧!
宴会举行得很成功,欢乐一波接着一波。这一夜的主角是吕蒙,他穿了大红的袍子,踌躇满志地接受众人的祝福。陆议则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这么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那一身白衣,远比我身上这价值不菲的衣裳来得美丽。
我不想和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说话。便混迹于一群贵妇人中和她们交谈。她们一直在说话,我满脑子都是迷晕,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跟她们一起笑。后来我想,能这样一直毫无头绪地笑也不错。倘若这个宴会没有别的目的就好了,我就能这样一直笑下去。
然而没有用,我还是得回到现实。酒至半巡,在场的人都微醺了。我看见阿荣端了一杯酒放在吕蒙面前,向我点了点头。我的心便往下一沉。
吕蒙正拉着潘璋在说话,完全没意识到在身边展开来的阴谋。我悲伤地看他,很快他就要死了。
这时,孙权叫我过去。
我一边看吕蒙,一边坐在了孙权身边。孙权不停地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却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目光的余光一直落在吕蒙身上。他和潘璋边说边笑,手几次放在了酒杯上,却又不经意地移开了。我的心跳声是那么响,以至掩盖了场上所有的说话声。
“云影?”孙权惊讶的声音将我游移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茫然地看着他。
“孤刚和你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茫然地点点头。
“若原谅了孤,便与孤喝了这一杯酒吧。”他将一杯酒递到我手中,我知道此时我应该向他微笑,举杯。可端着杯子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吕蒙。
他在那里大笑着,他并不英俊,然而一袭红衣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他的健壮和英武。他已是四十多岁的男子,不再年轻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然而那双眼睛仍是我初见时的眼睛,那样倔强,却又闪烁着只属于少年的光芒。
见鬼。我为何总是被回忆所打扰。
我知道此刻我应心硬如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要去当兵。去立军功。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这次我战死了,姐姐会为我哭的吧。
——一点点,只爱一点点也不行吗?
他将那杯子举起来了,这时潘璋笑着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也笑着放下杯子,往潘璋胸口拍了一把。然后他又拿起来,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他总是要喝下那杯酒的,他总是要死的。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他死?难道除了死,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吗?
“云影!”
孙权有些恼怒地叫我,我回过头,看见他的嘴动了几下,像是在说什么。然后他将手中酒杯举到我面前要与我碰杯,然而我一把推开他,仍拿着那杯酒,匆匆冲了出去。
——我后悔了,但愿不要太迟。
我在长廊上遇见游荡的阿荣,我一把拉过他,他惊讶地看着我,完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塞到他手中,对他说:“快去吕将军那里,装擦桌子时偷偷将这杯酒换了他的酒。快去!”
他茫然地点点头,然后进去了。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突然觉得说不清的舒畅。我转身走回去,孙权一脸古怪地盯着我。
我尽量正常地对他笑笑,然后说:“方才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深深看我一眼,正要说话。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了尖叫声。我们同时转过头,看清楚眼前的光景那一刻,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吕蒙倒在地上,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鲜血不断从他的眼耳口鼻间涌出来。旁边的潘璋惊惶地用手去捂他的口鼻,好象这样就能止住血流出来。但没有用,血只是越流越多。
人迅速地围拢来,挡住我的视线。然后我听见自己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尖叫,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一路狂奔过去。我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冲到他身边,我跪倒在他身边,血污瞬间沾染了我白色的裙。我抱起他的头,他没有任何动静。他嘴角仍汩汩地流着血,倔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天。我的弟弟,他死了。
我把脸贴在他血污泥泞的脸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旁边人群充满恐惧而惊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正是月圆之夜呀……”
“是啊,关羽的冤魂果然来索命了……”
“影夫人好伤心呢……”
“是她的弟弟,她当然伤心了……”
“真是可怜呢……”
为什么要可怜我。如果谁真的可怜我,此刻应当给我一刀才是。我这样的人,死一千次也死有余辜,罪孽深重得连魔鬼也不够资格来诅咒。我抬起头透过泪眼茫然地看面前人们的脸,人山人海,却突然觉得他们是那样陌生。我回过头看孙权,他正用一种古怪而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我看向另一侧,看见陆议远远站在角落里,一袭白衣安静得有如月光,他仍是他的样子,我却再不能从中找到安慰。因从这一刻开始,我清楚意识到,他是被祝福的,而我是应当被诅咒的。
——我爱他,我本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与他们都无关。但因为吕蒙的死,这种爱便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便注定被诅咒。
因此我伤心,却并不完全是因为吕蒙。
我把阿荣抓到房间里,打了他几个耳光。他捂着脸,哭着,坚持说那一天他并没有贪杯误事,他的确是替吕蒙换了那杯酒。我痛恨这种走投无路仍要说谎的坚持,因此打他打得愈发凶。
到他牙齿都流出血来,我突然觉得无谓。本是我一个人的罪孽,为何要迁怒他人?于是我便放走他。
然而第二天,还是听说他自杀的消息。我漠然听过这个消息,却没有心思去多想。只是淡淡吩咐人给他家人送去财物。这并不算赎罪,这只是一个罪人曾经的承诺。
吕蒙下葬之后,他们都传说我疯了。我不与任何人说话,不进餐,不梳妆,每日只是穿了那件有血污的裙子一遍又一遍在家中游荡。一有空时我就去洗手,我一遍一遍地洗着我那双干净娇嫩的手,直至指间的皮被搓得掉下来。可是没有用,我还是能在这双不曾杀过人的手中闻到血的气味。
这样一直折腾了有半个月,我因为一直没有进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昏沉间忽然闻到食物的香气,我抬起眼,看见孙权端着一大盘食物送到我面前,看我的目光仍是那样古怪,却包含了可辨的怜惜。
“即使有心寻死,也不必做饿死鬼。”他这样说道。
我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
他不依不饶地盛了一羹食物,递到我面前,继续耐心而坚持地说:“吃吧。我可是第一次喂人进食。”
我看了那一勺东西很久,突然一把抢过勺子又夺过他手中的盘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说得无错。我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倘若我真有心寻死,早就死了。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极不雅观地吞咽着那盘食物,时不时替我将散落下来的发拨去耳后。
“真奇怪,我不知道,我到底迷恋你什么。”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轻轻说道。
我只是埋头吃着,并不发言。
“你美丽,却没美到孤非要你不可的程度;你聪明,却也没聪明到让人离开你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我到底迷恋你些什么?”
我仍旧不说话。这答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只记得,是在兄长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是一个人来的,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但我一眼望去,便觉得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子,我是非要不可了。”
那一盘饭菜已被我尽收入腹中。我放下碗著,看他一眼,却仍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我得到你,你却一直那样不快乐。我试过忘记你,也试过放弃你,却始终摆脱不了你。现在我已不想再作这样的尝试,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开心一些?”
我低头,沉吟很久,然后轻轻说:“如果初见那一天,你没有决定要得到我,也许我现在会快乐一些。”
他说:“这不可能。即使重头来过,我还是要你。”
我看着他惨淡地笑了笑,他也心事重重地一笑,然后将手搭在我手上。许久,他叹一口气,说:
“换个环境,你会开心一些吧。”
“也许吧。”我淡淡地说。
“那么你去外面走走吧,孤不再拦你。但你要回来。”
我点点头,说:“我既是你的人了,总是要回来这里的。”
他深深地看我,然后说:“你是要回来的。你答应过孤,孤作皇帝那天,你要在这里。所以你总是要回来这里的。孤在这里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