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乡约田福贤邀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子霖原本是不想答应的,但其父鹿泰恒出于自家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持儿子到外边去闯世事。
白鹿村原本不叫白鹿村。
传说自建庄起,水淹火烧,大灾无数,村庄历史一次次成为空白,在那些灾祸面前,类似蝗虫成精,疫疠滋漫,已经成为不值一谈的小灾小祸了。
活到今天的村内老者曾无比平静地说过,这村子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二百,人口冒不过一千,超出便有灾祸降临。
后来,村子里出了一位类似朱先生那样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援引白鹿故事,改村名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
老大那枝统归姓白,老二这系的子孙统归姓鹿,两姓合祭一个祠堂。
兄弟俩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
为避免纷争,立祠当初就仿效宫廷皇帝传位法则定下继承铁规:族长永远由长门白姓子孙承袭,鹿姓不得争夺。
所以,白嘉轩做族长,天经地义。
只要白家男人没死绝,或者做出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事,鹿家没机会。
鹿泰恒所虑,正在于此。
其实,黄土塬上的农家历来就有类似老规矩:大娃守家,二娃改命。
东方不亮西方亮,所以鹿泰恒才支持儿子鹿子霖在白鹿村以外寻找出路。
白鹿仓原是清廷在白鹿原上的仓库,丰年储粮,灾年赈济,内设仓正。
革命成功后,滋水县施行新政,县令改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
三级管理机构至此就算是形成了。
如此设置,自然是为了收税。
滋水县长史维华令:各仓对本县土地和人口进行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粮税。
谓之曰:印章税。
印章税收齐,县府、仓、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七成交县府,二成留仓里,剩余一成归保障所,作为活动经费和官员俸禄,根本没下各村官人的菜。
而这些,都被时杰参杂在辛辣讽刺中全部透露给了鹿兆鹏。
白鹿仓从此正式成为白鹿原一级行政机构,仓官称总乡约,现任田福贤。
仓下共设九个保障所,官员叫乡约。保障所统管原上共九十八个自然村,每个保障所分别就近辖管大小不等的十个左右的村庄。
鹿子霖应下的,就是第一保障所的乡约之职,辖管白鹿村及附近十个村。
为出任这个乡约,鹿子霖去年曾特意去县府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任职训练。
受训结束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到场训示,给每人发了身青色制服,并且同各仓总乡约和保障所乡约们一起合影留念,鹿子霖这才真正重视起这个职位。
他和白嘉轩搭手修宗祠,立学堂,修补堡子围墙防白狼,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鹿子霖很不满。
不断积累的财富致使鹿子霖雄心膨胀,族规限制却让他无能为力,他决心在保障所这职位上同白嘉轩比个高低。
鹿子霖一上任,就显出了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短短时间内,白鹿仓拨给的有限经费被他玩出了花儿。
他在中医堂对面买下一破落户的民房,然后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雇请卫木匠把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临街门楼拆除重建成如今模样,破败的居民焕然一新,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镇上昭示出了一种奇异的气质。
最后用上县里给的编制请个书手,第一保障所的一切就算齐活了。
用时杰的话说。
“真真是“螺蛳壳内修道场,方寸之间做腾挪”,鹿子霖乡约好本事!”
保障所成功创建,以鹿子霖为人,当然要举行庆祝活动,而且必须隆重。
于是,鹿子霖特约顶头上司田福贤,遍邀辖区十个村的官人族长,再叫上白鹿仓另八个保障所的同仁,最后请上白鹿镇的头面人物:中医堂冷先生,杂货铺葛掌柜,粮店崔掌柜等,连辖管的十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没落下。
燃炮放铳,揭幕挂牌,开宴庆祝。
鹿乡约特意在镇上饭馆包下五席饭菜,由跑堂掌红漆木盘送至保障所内。
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恭维,场面热烈,皆大欢喜。
白族长正自怀疑饭钱自哪里出,鹿兆鹏脸色胀红的闯了进来,当面质问:
“爸!是不是要收印章税?”
“兆鹏?你咋来了?”
“爸!是不是要收印章税?”
鹿兆鹏硬着颈子又问。
“兆鹏,你做甚哩,镇里大事那容你一个娃娃饶舌,回家去!”
“爸!你告诉我是不是要收税?”
“哪朝哪代不纳皇粮?”
“皇粮从不在青黄不接时收!”
鹿兆鹏硬硬的顶了一句,噎得他大鹿子霖直瞪眼。
“爸!去年秋里遭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这时你收印章税,还是按人按亩收,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爸呀,这样收税会闹出人命哩。”
鹿子霖怒了,懒得再掩饰。
“私事私了,官事官办。收税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律条执行。”
果然如此!鹿兆鹏高声质问:
“粮税收齐,三马分肥,县府、仓里、保障所七二一分成,是也不是?”
卧槽!这下可就捅了马蜂窝。
本是内部掌握的信息泄露,第一保障所辖管的十个村官当时就不乐意了。
“鹿子霖,啥叫印章税?你说明白。”
“狗日的鹿子霖,合着你吃独食!”
“这顿饭可真贵呀!”
“早知道就不来了……”
“白福贤,你说句话。”
白嘉轩起身,”鹿乡约,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配种。”说罢就往外走。
鹿子霖拉住不放,“嘉轩!嘉轩……”
贺家坊的贺耀祖也起了身。
“对哩,我也想起家里还熬了汤……”
“啊哟,你们不说我还忘了,我家娃儿还说要我接他放学哩。”
“咦!我好像也有事没办。”
眼见要散摊子,鹿子霖急了。
“别啊,饭还没吃完呢,兄弟我好容易才整治的席面,大家吃完再走。”
他怎么拦得住铁了心要走的人嘛。
“鹿兆鹏,你个逆子!”鹿子霖跳脚。
“爸!脚放大,发铰短,指甲要剪兜要浅,这个乡约咱不做也罢,让人背后指脊梁骨的事,会羞了先人哩。”
“我捶死你个狗日的!”
“爸呀,忠言逆耳,你醒醒吧!”
鹿兆鹏避过几个叔伯的假意拉扯,跳起来高喊:“福贤伯,白鹿仓要两成粮税,吃得完嘛,难不成要养兵?”
嚯!这下可真的捅了马蜂窝了。
自古皇权不下县。
白鹿原上从来没有扎过兵营,就连清家也没在镇上驻扎过一兵一卒。
白鹿仓驻兵,分谁的权?落谁的势?涨谁的威风?答案不言而喻。
“你个狗日的!”
鹿子霖怒极,冲过来就要打人。
却不妨屋外突然闯进俩孩子,一边一个,架起鹿兆鹏就跑,顷刻消失,原地只余话音儿兀自在那里缭绕。
“兆鹏喝多了,你们慢慢吃啊。”
“我哥喝多了,叔伯们慢慢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