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河南大旱,正月,闯贼四面围打洛阳,总兵王绍禹勾结闯贼,致使城陷,福王被流贼所杀,朕得知此事,悲痛欲绝,为之辍朝三日。”
朱由检双眼微红,声音发颤。
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一年,老福王惨死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不断刺激的朱由检的神经。或许,他从这位惨死的皇叔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莫名的恐惧感夹杂着满腔愤怒,一时之间攫住了朱由检的神智。
“福王罹难不久,杨阁部也病死荆州·····兵凶战危,灾害频仍,到处死的都是朕的子民啊!朕德行不够以致天怒人怨,都是朕的过失啊!”
朱由检说到最后,语声呜咽,旁边侍立的宫女太监也跟着一起抹眼泪。
不知是被皇帝情绪感染,还是想起自了己和杨嗣昌的旧隙,孙传庭垂首肃立,死死盯着脚下金砖,双拳青筋暴涨。
王承恩捧着手帕,声音呜咽:
“万岁,保重龙体啊,外边那些乱臣贼子,自有天收他们,万岁爷切勿动怒。”
朱由检长叹一声,抬头望向孙传庭,仿佛这时才终于意识到有这么个人存在。
“闯贼肆虐中原,开封危急,朕决意赦免孙卿,派你前往陕西,出潼关援救开封,不知孙卿意下如何?”
孙传庭目光如炬。
三年前,因为和总督杨嗣昌方略不同,孙传庭受到这位崇祯帝师的排挤打压,进而被崇祯皇帝投入诏狱,一关就是三年。
三年弹指一挥间,世界早已翻天覆地。
崇祯皇帝派往河南陕西的巡抚总督接连战死,连洪承畴都投降了清国。事实证明,当初所谓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方略,不仅是劳民伤财,简直就是涸泽而渔,它把大明最后一点国力全部榨干抽尽。虽然最后差点就能剿灭流贼,但还是功亏一篑。
时值松山大战,朱由检的摇摆不定,最后将兵马抽调松、锦战场,此举造成李自成死灰复燃不说,大明最后十几万精锐也尽数在松锦之战被歼。
明眼人都清楚,短短两三年时间,形势败坏到这个地步,圣天子和他的好帝师杨嗣昌需要承担主要责任,然而事到如今,皇帝对当年的误判竟然只字不提,甚至连对孙传庭的一句嘘寒问暖都没有。
这如何不让人感到寒心。
孙传庭沉默不语。
从他走出诏狱到现在站在皇帝面前,中间不过短短半个多时辰。
说来也是滑稽,孙督师现在对外界形势的了解,仅限于刚才孙世瑞对自己说的那一大堆“大逆不道”言论。
可是,如果李闯现在的实力,真像孙世瑞刚才所言那样,已经到了“百万之众”,那么单凭几千京营兵,怕是以卵击石,根本不是李自成对手。
“孙卿?”
朱由检嗓音沙哑而急切,他认为这个老臣刚才走神,没听自己说话,所以语气格外的严厉。
“需多少兵马,可以破贼!”
孙传庭沉吟片刻,叩首回道:“陛下皇恩浩荡,赦免臣之死罪,若能报效大明,臣百死不辞,星夜疾驰入关,得精锐两万,饷银百万,足以平定闯贼。”
以孙传庭对大明朝廷的了解,凑集百万两银子虽然困难,但也不至于说就完全拿不出。
朝廷每年征收几百万辽饷砸到辽东,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现在只要凑集百万兵饷,一战便可剿灭闯贼大军,这样简单的账,皇帝真的不会算吗?
孙传庭先前在陕西练过兵,步兵一名一天五分银钱,马兵连草料一天给一钱,步骑十万,七万四千步兵是133万2000两,三万六千骑兵是129万6000两,合计268万8000两,这是十万兵马一年消耗的银钱。
闯贼已成燎原之势,想要一战而灭之,孙传庭估计,至少需招募训练五万秦兵,也就是一百三十多万两兵饷。
一百万两兵饷,还包含各层漂没,平心而论,已经是少的不能再少了。
须知当年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方略,增兵十二万,剿饷二百八十万,崇祯皇帝是全力配合的。
然而孙传庭话刚说完,西暖阁内顿时死一般沉寂,连刚才还在低声抽泣的宫女太监们,此刻也都屏住呼吸,大家像是听见了一件极可怕的事情。
孙传庭硬着头皮,准备接受暴风骤雨的洗礼。
啪的一声,朱由检拍案而起。
“两万精锐?百万饷银?!”
皇帝两鬓青筋微微隆起,两鬓白发在烛火下格外耀眼。
“身陷囹圄,人在诏狱时,天天说什么要杀贼自效!,为圣天子分忧!放你出来,便漫天要价!两万精锐,把北京城拆了,看有没有两万!你以为朕无人可用?”
王承恩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个准备伸手抹眼泪的宫女立即收起手帕,退了出去。
王承恩踮脚走到皇帝身前,小心翼翼道:“陛下息怒,孙督师所言····”
“王伴伴,出去!”
崇祯指着王承恩鼻子,咬牙切齿。
王承恩脸色惨白,来不及向皇帝行礼,便急忙忙往出走,一个趔趄绊倒门口的铜炉,一边收炭火,一边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孙传庭,苍白的脸上写满惊恐。
暖阁中只剩下君臣两人。
皇帝龙颜大怒,孙传庭长跪不起。
地上散落着炭火,隐隐能听见火苗湮灭和皇帝粗重的喘息。
数息之后,孙传庭以头抢地:
“陛下息怒,·····”
不等说完,朱由检便打断道:“你可知袁崇焕乎?”
“起来回话!”
孙传庭挣扎着站起身,不敢抬头。
“回圣上,臣与袁····袁公,有过一面之缘。”
脑海中浮现出乙巳之变后袁崇焕被千刀万剐的画面,他死的应该比福王更惨吧。
“哦?”朱由检微微抬头,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斥责。
在皇帝看来,与袁崇焕发生的任何瓜葛,都足以成为以后下狱的罪证。
孙传庭眼神变动,回忆起久远的岁月:
“万历四十七年会试,臣在京师遇到过袁公,相谈不过寥寥数句,他说的是岭南土话,晦涩难懂。后来,臣初授永城知县,袁公去了藤县,山海相隔,再无消息·····”
“你们是同科?”
“回陛下,正是。当年臣名列三甲第四十一名,袁公名列三甲第四十····”
朱由检再次打断:“你也要学袁蛮子?”
孙传庭一脸茫然。
“陛下何出此言?”
朱由检语带嘲讽:“莫非孙卿的耳疾,又犯了?”
“臣····”孙传庭一时语塞,面红耳赤。
崇祯嘿然一笑:“两万精兵,百万粮饷,怕是不够吧,是否还要给你生杀予夺大权?像当年蓟辽督师那般。”
孙传庭如坠冰窟之中,一腔热血顿时化作寒冰,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三年来在诏狱之中经历的磨难,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崇祯帝拂袖而起,怒气冲冲:
“孙卿,莫要学袁蛮子!托付不效,贻误军国大事!落得个千刀万剐!”
“与你八千京营兵,六万兵饷,尽早入秦,会同秦地兵马,一月之内,援助开封!不得迟缓!”
孙传庭声音颤抖:“臣领旨。”
朱由检杀气腾腾道:“援剿总兵贺人龙!先于开封噪归,致使张献忠逃脱;后遇敌弃帅先溃,致使新蔡、襄城连丧二督(傅宗龙、汪乔年),目无法纪,不杀不足以振奋军心。朕留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