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查理不知道麦西亚王雷格拉夫是怎样的人,基于此人在书信里流露的谄媚态度,查理一度陷入狂喜。
他也想不到真的接见这位少年之际,居然是居高临下俯视一颗金色的脑袋——雷格拉夫一如信件里描述的那般,真的跪了下来。
查理本就没有多想,现在更是扔到了一切理性陷入单纯的狂喜里。
他当众宣布自己是雷格拉夫、布鲁诺的兄弟确实欠考虑,随着癫狂情绪稍稍消退,回想刚刚的盛况,查理仍旧意犹未尽。
初见来自北方的贵族,尤其是诺曼和萨克森血统的贵族,表现得如此亲昵是否过分了?
也许是真的过分了。
可那又如何?
自己说到底也是客居于阿基坦,活着又不是给这里的贵族表演。
查理获得了真正的兄弟!至少这一刻他是如此认为的。
获得兄弟,比获得未婚妻更令他精神亢奋。
也是在城外,三位女仆护送一位衣着黑色罩袍的女子前来,在其身后也跟着少量士兵和教士。
阳光下,埃蒙特鲁德亲自摘下头罩展露自己的真容,再很有礼数得向远比自己尊贵的阿基坦国王陛下行礼。
何为美女?似乎任何贵族女性,只要她没有先天残疾,这样的女性在她的少女时代,至多简单打扮就是美不可言的。
在查理的心底里,在收到了来自奥尔良伯爵态度诚恳又极为谄媚的亲笔信,他就御裁定了尚未谋面的少女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只是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埃蒙克鲁德,不得不遗憾于这姑娘真的太稚嫩了!稚嫩得,怎么想都没有到大婚年龄。
不能立刻大婚也无妨!或者说哪怕她与自己几乎同岁,当前局面下也远未到该大婚的时刻。
一番贵族间的交换礼仪后,查理与少女简单说上几句,来自奥尔良的一行人就体面得安排在一边。接着,属于他们事务无非是暂住于王家行宫内。至于与查理共处一室行国王王后之实,还需要一套繁文缛节的仪式,这些事务也由教会包办。
比起得到王后,查理最欢喜得当然是得到一支集体向自己下跪的大军。在他的概念里,唯有自己的爷爷查理曼可以享受这种大礼,冥冥之中就像是一种吉兆——落魄的查理有机会继承祖父大帝的伟业。
查理从未有今日这般快乐与自信,冬季也不再寒冷。
他热情洋溢地拍打两人的肩膀,尤其是针对雷格拉夫:“你们远道而来,今晚你一定要住进我的宫殿里。”
“感谢好意。可是……这不合适吧。”雷格拉夫好意回答道。同时,他的眼角也注意着站在一边的波瓦蒂尔伯爵的表情,注视到那家伙绷着的老脸,总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查理正在兴头,随口继续道:“有何不合适的?你们两位可是贵客。”
“我也觉得不合适。”布鲁诺稍事调整情绪,故作乐呵。“大哥!”他说:“您是最尊贵的国王,愿意接受我们两兄弟,这是我们最幸福的事。但我们还有资格随意进城,再说,我们的军队还需要妥善安顿。”
布鲁诺的话提醒了查理。
比起狂喜中的查理,以及身份地位非常微妙的雷格拉夫,现在的布鲁诺因自己特别的身份可以表现得颇为游刃有余。他年纪也更大这些年来愈发懂得贵族们的相处之道,明白查理能安全活到现在,关键人物无他,就是站在一边的波瓦蒂尔伯爵伯纳德。
麦西亚-萨克森联军这番举兵南下拜见阿基坦国王是真,兵锋威胁波瓦蒂尔伯国更是真。若不能和这位绷着老脸似便秘一周的老家伙搞好关系,以后可有得兄弟们未来难受的。
布鲁诺态度轻松得走近那位
伯爵,抚住自己的胸膛恭敬道:“我乃萨克森公爵长子。显然,您就是尊敬的波瓦蒂尔伯爵大人。”
“哼嗯……”伯纳德没有直接开口,像是哼了一口恶气,实则心里已经舒坦很多。
在僵持了十多秒后,老家伙才故作怒气的开口:“如果你们要带着大军前来,明明可以令信使说明你们的情况。”
布鲁诺猛然一惊,心里泛着嘀咕,心想着事情不是早就随着信使告诉这些家伙了吗?他再微微向查理那边扭头,感觉此事怕是查理密而不发。
布鲁诺不做任何辩解,微微躬身道:“是我们做得不周,还请您息怒。请原谅我们这些……无知的孩子。”
“无知的孩子?”伯纳德昂起络腮胡的下巴,“你们可不是无知,你很懂礼数!如果你们萨克森贵族都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伯纳德显得非常傲慢,那傲慢也不是真。布鲁诺觉得伯纳德的激烈情绪已经安顿不少,其实到不知自己一方非要考虑一个老家伙的情绪,实在是有求于这个人。
查理现在寄人篱下,他没兵权、没财权,如果诸多阿基坦贵族只把这小子当做提线木偶,那么查理的任何政令定然都出不了波瓦蒂尔的城门。
本地真正的掌权者不是别人,正是伯纳德。北方的军队带着一笔钱财而来是计划着购买粮食的!那些长船仍有非常充裕的仓位,布鲁诺与雷格拉夫计划着在本地大肆采买一番,尤其是花尽银币带着粮食返程。
想到这一点,布鲁诺只能表演得更加谦逊。
他代表自己的妹夫雷格拉夫继续道:“是您保护了国王陛下的安全。而且,我们此来也有一些事情……有求于您。”
“有求于我?”
“是。”
突然,一个男声吭吭不止,只见查理瞪大眼睛,他虽未有说话,眼神分明是一种抗议。
布鲁诺注意到这一点,赶紧住嘴又后退三步,至于接下来的事就让伯纳德自己猜吧!
小小的变故已经证明了很多事,显然查理与波瓦蒂尔伯爵在和善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和,查理并不希望兄弟二人跟这个老头子走得太近。
或者说两人早有嫌隙,查理有意脱离阿基坦贵族的控制。
雷格拉夫与布鲁诺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又对着查理交谈起来。
“尊敬的大哥国王。”雷格拉夫也嘴甜道:“我的大军不可以进城,而且我来的仓促,您也没做好迎接我们的准备。我们是客人,怎能让主人有一丝半点的难堪?您……应该坐在宫殿里宣布召见我们。我们再带着少量亲信进城,还要卸下武器再拜见您……”
雷格拉夫所言就是复刻自己父王留里克的那一套
,外出归来的贵族将领要得到国王命令后,再奉命于街巷招摇过市,最后卸下全部武装,穿着华丽服装面见国王。如此国王与贵族都很体面。
查理不禁多想,这小子如何懂得这些奇怪的繁文缛节?再想想看,自己也的确需要准备一下。要组织一次隆重的正式会面,而不是像现在一般,两支大军陈兵波瓦蒂尔城外搞得要大规模作战似的,细想下去当前情况的确非常不体面。
查理稍稍一想:“你的想法甚合朕意!那就不要在王宫了,就在圣玛利亚大教堂。我是国王,你们两位,一位是王,一位是公爵,我想唯有如此圣洁之地,适合本王召见你们。”
雷格拉夫稍事一想,还有比这更好的场景吗?大教堂里必然有一众地位尊贵高级教士在场,由这些神职人员检视,见面不止具有神圣性,也是对自己的一份人身保险。
本地的神职人员会出面确保自己和布鲁诺以及大军在波瓦蒂尔逗留期间绝对安全。因为这已经是三方问题,使得三
方贵族势力彼此间和睦需要有人从中做保人,没有什么人比高级教士更适合做保人的了。
再想到这一点,雷格拉夫想得自己如果一定要住在城里,不如就客居在城内的那座圣玛利亚大教堂。反正自己在图尔的时候,也曾在当地的圣马丁大教堂住过一段时间,还在教会里得到了虔诚的好名声。
他也想在本地的大教堂里翻阅一下古老典籍,打发逗留时期的无聊,顺手也是透过各种文件学习一番波瓦蒂尔地方的历史。毕竟,该伯爵领距离自己的香农仅仅隔着一片森林、一条河罢了。
现在,雷格拉夫与布鲁诺做出承诺,军队完全在城外扎营,且不会针对外郭城的任何本地民众,乃至附近村庄的任何居民做出任何伤害。
军队将在一个大家都接受的空地扎营,士兵会做到不与本地人做无端接触。
承诺若有士兵违规离开营地,将责以军棍,若有士兵偷鸡摸狗乃至骚扰妇女,就处以绞刑。
雷格拉夫是如此承诺的,查理并不觉得如此承诺何其庄重,但伯爵伯纳德越想越觉得敬畏。
伯纳德从未想到一个少年崽子的军队还能做到军纪严整,若真如此,一群诺曼海盗和香农农民混在一起的大军本该与流寇土匪画等号,他们还能做到令行禁止,目前表现得恐怕还真是这一回事。
只要一个命令,一千名战士即可集体下跪。若是再一个命令,他们定然发动进攻。
雷格拉夫这小子在金发之下的脑力里有着过人的智慧,老家伙心想着自己的儿子怎就没这般智慧?儿子们都很狂妄,善于骑马疏于拉丁语学习,面对贵族也缺乏该有的礼数。至于长子能否把伯***队管理得井井有条,那真是一个奢望。
既然雷格拉夫与布鲁诺做出承诺,伯纳德大手一指正南方向:“那里!”
兄弟俩顺着手臂的方向,注意到城南的一片覆盖茂密森林的土坡,也注意到坡下还有一片光秃秃整体偏白的地域。
“那里曾是数百年前的一座废城,据说来自罗马。当地是我的采石场,我可以把工人都撤离,你们过去驻扎即可。既然你们做出承诺,我不会为难两位孩子。”伯纳德尤其重点说了“孩子”一词,再道:“你们可以使用当地的森林,进入林子打猎也行。我不会要你们支出费用,只需要你们落实全部的承诺。”
两兄弟点点头,就是因为注意到查理看来是与伯纳德有嫌隙,就没必要热情做礼节了。再说,被这老头子直呼“孩子”,雷格拉夫确有一丝不悦。即便老头子用词是准确的,但……自己可是一位王!
哪怕站得都有些腿酸了,麦西亚-萨克森联军的战士们还是安静得等到大人们就五花八门的事宜商量完毕。
至此,来自奥尔良的访客进入波瓦蒂尔城,伯爵伯纳德为少女埃蒙特鲁德以及随行人员提供住处。随行的埃罗图斯男爵赫伯特向自己的封君述职,汇报一些他的见闻。
查理自然以王的身份要求伯纳德解散突然召集的大军,突击征召的农奴、铁匠、木匠等住在外郭城形形***的人员陆续回家,倒是被征召的骑士们佯装离开了城市,实则秘密得到伯爵的命令,集体就在城北和城西的树林分散隐藏。
作为一个老家伙,伯纳德还没有蠢到听信两个孩子的承诺,就完全解散军队。
白昼时间是极为短暂的,现在太阳已经开始落下,来自北方的军队不得不继续沿着克兰河绕开波瓦蒂尔主城与外郭城,他们兵分两路继续南下。
却说波瓦蒂尔城,它在罗马时代的名字是Leonu,其词根来自于高卢语言中的“榆树”。因为附近的树林里多有欧洲白榆与山毛榉,尤其是榆树,当地的古代高卢部落不但使用这些木质优秀的树木做建筑木材,还以它制
作木盾。
榆木坚硬,做木盾和矛杆再合适不过。当地的皮克顿(留在欧洲大陆的皮克特人)部落就以这样的武装对战彼时的罗马军团。
凯尔特部落联盟全面战败,诸如图林根这样的部族举族逃亡,大部分部族不得不臣服凯撒。后来,他们集体臣服奥古斯都,皮克顿部落是诸多臣服者的一支,如今部落后裔构成了波瓦蒂尔附近的广大民众。
罗马人在这片土地上兴建的“榆林城”并没有消失,它坐落于克兰河形成的天然河湾处,正好处于一个近乎半岛地形里,它三面环水,一座宏伟石门正对西方,加之厚重的、长满青苔灰黑色石墙,使他多了历史沧桑。
它是军团驻地,后来发展出奥古斯都行宫。热衷于泡澡的罗马人在附近土丘找到了山泉,于是兴建出供历代皇帝享用的罗马澡堂与圆形竞技场。不过西罗马崩溃后,这些建筑都化作废墟,也就成了伯爵伯纳德嘴里的“采石场”了。
“榆林城”回归了它的本名,皮克顿以波瓦蒂尔之名存续。
只是本地人早已忘记,他们与海岛上的苏格兰地方居民,在一千年前是一家子。
没有人去思考那么久远的事情,广大平凡居民只听信教士们的描述,认为《创世纪》就是真理,至于罗马……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法兰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波瓦蒂尔,伯爵老爷与骑士们就是绝对的,教士们就是神圣的,自己只是平凡的农民听从贵族和教士的安排做事,仅此而已。
若非伯纳德的描述,雷格拉夫也无从知晓自己可以安全扎营之地曾是罗马剧场遗址。
他
与布鲁诺的萨克森军排着整齐队列,刻意踢正步弄出很有节律的动静,麦西亚王旗与萨克森旗在夕阳下慢慢向南移动。
他们在城市的西大门前路过,唯有在这里没有杂乱的外郭居民区,得以看清历史悠久的古城墙。
七条长船卸下了杂七杂八的人,带着关键辎重继续向克兰河上游漂行,他们先行一步抵达了山坡之下的僻静处,船队在此半搁浅,绳索拉出捆绑在最近的粗壮榆树干上。
不久,浩浩荡荡大军带着他们的小马车、驴车抵达所谓的采石场。
石矿工早就离开了,或者说他们因为较为强壮,早就为伯爵征召为民兵,在城外的对峙结束后,矿工各回各家不再被要求于冬季强行开采。
矿工带走各种细软,仅留下一些空空荡荡的木棚和草垛房,倒是这些简陋的棚舍只需加固一番,就足够部分士兵入住。
既然伯爵伯纳德做出许可,雷格拉夫也就乐呵呵得下令部下伐木了。
其实他也能感觉到伯爵的鸡贼,所谓大军要搭建足够御寒的居舍就会考虑防风防雪,木屋必然建得比较结实。当大军离开,空置下来的军营当然被伯爵笑纳作为更好的矿工营地。
雷格拉夫与布鲁诺没工夫深思这方面谁赔谁赚,此地算是本地的制高点,站在废墟最高处可以俯瞰波瓦蒂尔城,可以观察附近的开阔地形以及夕阳下波光粼粼的克兰河。
依山傍水附近有大量石料,在山坡下向地下挖掘很容易挖出泉水,这一情况不禁令随行的猎人想起他们在索罗涅森林的故居。
四周无人,或许跟这里风大有关系。
土丘横亘城南,正好挡住来自北方的风,几乎落光叶子的白榆,即便就剩下复杂的树枝依旧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棵棵树被北欧特色的长柄森林斧,靠着北欧“楔子定向伐木术”快速砍倒,一批战士也就地从罗马废墟处搬运现成是石块,他们沿着山坡下的克兰河的河畔地带搭建篝火营地的工作已经展开。
雷格拉夫与布鲁诺,也必须在一个
较为被风、靠近水源的地方建设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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