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城,风已经热了,蝉已经聒噪了,人心已经热切了。
大唐再一次取得了胜利,没人管难易如何,只知道胜得光彩夺目。
押解进来的牛马,竟然分去了些许俘获敌酋的光芒。
俘虏献于太庙,翠微宫中的贞观天子难得地回太极宫,于太庙献祭。
之后,天子赦阿史那斛勃之罪,赐宅于长安,封左武卫将军。
诏令车鼻部迁郁督军山,改称新黎州,以阿史那斛勃之孙阿史那庵铄统其旧部。
这一段话容易让人忽略,但细细品味,其中是有深意的。
郁督军山是薛延陀的王庭,即便薛延陀败亡了,那也是铁勒一族的领地,放那么一支突厥人进去,早晚得起龃龉。
不管碛南、碛北,都是大草原,中原王朝对草原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手段。
既然无法以加特林菩萨令他们载歌载舞,分化瓦解就是必然的选择。
总而言之一句话:草原太宁静了也不好。
这个计谋,很多人都能看出,却无解,这就是阳谋。
阿史那庵铄也断然无胆抗命。
至于牛马,折相应财帛兑给将士,统一由太仆少卿柴令武收了,押解陇右诸牧监。
柴令武主动请命,因太仆卿萧锐服纪、太仆少卿张万岁年迈,愿阖府镇鄯州诸牧监十年。
也就是说,柴令武愿意十年沉淀于陇右道,一心当个牧马人,远离朝堂纷争。
贞观天子自无不准。
坦白说,张万岁的年迈,着实让人担忧太仆寺后继无人、大唐无良马可用。
“太子所为,彰大唐雄风,朕心甚慰。司空、梁国公沉疴难起,着华容侯随太子前往探视。”
话说完,大汗淋漓的贞观天子上了小玉辇,奔翠微宫避暑去了。
一个是身子不便,再一个是不宜拖着病躯看望垂死之人。
后头这说法,估计很多人并不认同。
但事实是,如甲带病探视垂危的乙,而乙恰好在此时过世,乙的家人一口咬定就是甲害的,甲的病情传染导致乙死亡,或者不讲理地说就是乙克死的,就问你怎么破?
别说是唐朝,就算是后世,面对这一盆脏水,圣贤都没有还手之力。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跟别人讲道理的。
故而,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
务本坊很大,除了国子监还有梁国公府。
梁国公府很朴素,府上连年轻一些的女性奴仆都没有。
房玄龄四子房遗义一身素淡袍服,引太子与范铮一行入房玄龄起居室。
房玄龄床前,是四子二女。
这些子女,全为嫡出,无一庶出。
原因很简单,房玄龄没有纳媵妾,连皇帝赐的宫女都被故梁国夫人赶走了,自然只有她自己生育。
在这个年头,能连生六胎的,还尽数成丁的,赞一声英雄母亲也不为过。
卢氏赶走皇帝赐的宫女,吃醋的原因大约占了一半,另一半的原因,大约是不愿府中眼线遍布。
长女房氏,为高祖、宇文昭仪所生的十一子韩王李元嘉之妃。
次女嫁詹事府主簿郑仁铠,意外地得一生平安。
礼部员外郎房遗直,手牵蹒跚学步的长子房燕客,恭立床侧。
拧巴的房遗爱立于一角,与兄弟不再合于一处。
上次的闹腾,婆娘高阳公主性子发作,勒令房遗爱远离房遗直——除非他能把梁国公之爵承嗣过来。高阳公主甚恨房遗直,房遗爱与兄长之情却一直不错。
一头是婆娘,一头是兄长,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
病床上的房玄龄斜倚,面容较范铮出行前枯槁了许多,眼窝深陷,黯淡的眸子里隐约现出释然。
生老病死,任你身份如何尊贵也躲不过去。
这一副臭皮囊哟,终究得弃了。
“孤奉圣命,探望梁国公。公有所需,但言无妨,朝廷自当尽力而为。”
场面话而已,谁都知道人走茶凉,何况是身后事?
缩在角落里的房遗爱眼睛一亮:“此言当真?阿耶一辈子被阿娘管得死死的,至今没尝过媵妾的滋味,要不殿下赐他姬妾?”
属实哄堂大孝了,就房玄龄眼下这模样,就是风流当前也没命享受。
房玄龄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房遗爱,一言不发。
房遗爱无奈转身。
家法,来吧。
“臣已七十,在乱世中活下来,看到大唐盛世开启,已心满意足。”
“生无所憾,唯念子嗣,恐行不端,愿殿下日后留臣血脉,足矣。”
房玄龄人老成精,看得很通透。
万千承诺,不如留血脉于世。
诸子尚好,唯二郎房遗爱生性不羁,且与荆王李元景走得近,诸子恐遭池鱼之殃啊!
太子微微颔首,对房玄龄默认自己日后承嗣感到满意。
“梁国公放心,若孤有此日,绝对留公苗裔。”
房玄龄可以算人臣模板,言行举止几无差错,忠诚也无可挑剔。
但是,房玄龄与杜如晦一样,都是有逆子败坏家业。
这是一个普遍规律了,立国时的名臣,家业往往持续不到后面,而声名不坠的往往是当时不太起眼的臣子。
举个例子,西汉开国时,威名赫赫的韩信、樊哙、陈平,后裔多为无名之辈;
分割项羽尸体的杨喜,开国几近无名,然弘农杨氏一脉,两汉皆声名远播。
至于隋朝杨坚一脉,有说是托于弘农杨氏出身。
范铮淡淡看了房遗爱一眼,这厮跳脱归跳脱,想法还是很刑的。
“恕下官无礼,司空子嗣,虽多有德,却易为失德之辈拖累。”
“司空犹记当年慈州刺史杜构乎?”
太子是来当好人的,范铮自然就是当恶人的。
施恩、施威,不过天子一念间。
莫以为天子看重、情同手足就不会下手,真以为是挚爱亲朋?
范铮言辞如刀,让整个起居室的人都怔住了。
这一位,说话都不带修饰的吗?
连太子都面现尴尬,房玄龄那几乎没肉的面颊却露出一丝笑容:“君子方直陈过失,不饰言辞。老夫托大,便不行礼致谢了。”
“大郎切记,吾卒后,便禀朝廷,诸子别籍,各为一脉,相互再无牵涉。”
范铮的话虽嫌冒失,却给了房玄龄一个台阶。
临死的功臣,向朝廷提一个诸子别籍的请求,就问你准不准吧?
准了,日后杜构的旧事就不会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