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脚下。
风冷,水冷,心更冷。
车鼻部中,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觉得自己就是个冤大头。
草原各部哄一哄,奉承两句,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好好的小汗不当,异想天开自封乙注车鼻可汗。
自封也不是事,毕竟这事在草原上挺常见的,稍稍失控就能可汗满地。
可是,原本定下的策略是依附大唐,获取天可汗的认可,怎么就刀兵相见了呢?
就算云麾将军安调遮、右屯卫中郎将韩华有冒犯之举,生擒送入大唐即可,断不至于势成水火。
可是,怎么就膨胀到敢杀死他二人、与大唐公然翻脸了呢?
特勤阿史那沙钵罗急得跳脚:“可汗,父亲!快迁金山之北吧!”
不跑是不行了。
之前车鼻势起,诸部顺从,本部也胜兵三万。
可真到大唐雄兵压境,附庸倒戈也就算了,本部的兵马竟不从命。
别说是与大唐相抗,就是愿意跟随阿史那斛勃迁徙避让的人都少得可怜!
金山之北,贴近葛逻禄与西突厥之处,阿史那斛勃的长子羯漫陀,正统兵一万与西突厥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相持。
与羯漫陀汇合,成了乙注车鼻可汗唯一的生机。
不甘呐!
自薛延陀轰然倒塌,车鼻部蒸蒸日上,已然欲成草原共主了,缘何会功亏一篑呢?
长吁短叹之后,阿史那斛勃翻身上马,率身边数百人马北撤。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在这混乱时代,险些一统突厥的乙注车鼻可汗灰溜溜地逃窜,连许多原本车鼻部的牧民都不愿相随。
倒不是说阿史那斛勃真的失德了,而是他膨胀了,竟然敢去招惹大唐了。
老实说,与大唐有点小摩擦属于正常范畴,可杀了安调遮与韩华,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自从贞观四年起,大唐的威名便震慑着整个草原,一场接一场的胜利,铸就了战无不胜的威名。
严格意义上说,大唐偶尔会有一点失利之处,但瑕不掩瑜,依旧威名赫赫。
突厥,自从阿史那咄苾改行去长安当灵魂舞者之后,心气尽丧,从穷凶极恶的豺狼变身温顺的白羊,再没有资格与大唐一较长短。
毫不客气地说,颉利可汗猖獗那几年,耗尽了整个突厥人口、冶炼上的潜力,无数十年之功,休想恢复旧貌。
三天之后,消瘦了一大截的阿史那斛勃,倚在背风的山坳里,喝了一口温热的马奶,目光中满是不解。
自己躲避这条路线相对隐秘,大唐是怎么如影随形的?
哦,高侃虽只率一军,却有回纥、仆骨、结骨等部带路,真个该死啊!
尤其是失钵屈阿栈,待我度此劫难,一定率兵亲征结骨,以你人头为夜壶!
高侃的威风在草原上广为传颂,让他都有点惭愧。
只倚仗名头,一箭未发,车鼻部就土崩瓦解,阿史那斛勃狼狈逃窜,真显不出高侃的本事啊!
不要走,决战到天亮哇!
阿史那斛勃不知道,高侃每次能精准判断他的影踪,靠的还不是回纥、结骨、仆骨诸部的指引,而是他车鼻部的族人带路!——
高原之上。
吐蕃,逻些城,红山宫。
苯教辛饶带着其他法师占据一角作法,佛门比丘在另一角颂经超度,突出一个旗鼓相当。
即便再不情愿,辛饶也颇为无奈。
时移势易,高原不再是以供奉苯教为己任的大羊同为主,吐蕃的民间虽依旧信奉苯教,但再无“辛饶高高在上,国王屈居于下”的盛况了。
吐蕃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众说纷纭,有没有苯教的影响在内,连辛饶自己都说不清楚了,一笔糊涂账啊!
赞蒙文成公主与赞蒙颇恭东萨赤尊(尼婆罗尺尊公主)各自带了一伙比丘入吐蕃,虽说教义略有区别吧,却真跟苯教对立起来了。
但今天不是一较高下的时机,素缟在风中激荡,悠长哀伤的葬礼歌响彻整个逻些城。
虎皮椅上的松赞干布悉补野·弃宗弄赞眸子里现出哀伤,侧边的赞蒙芒萨赤嘉哭成了泪人。
他精心培育的接班人,王子悉补野·贡松贡赞急病而亡,只遗一孙,一岁的芒松芒赞。
松赞干布雄才大略,赞蒙也颇有几位,唯有芒萨赤嘉诞下贡松贡赞,也多番加以教诲,奈何天不假年,竟是早夭!
词没用错,贡松贡赞大约就是二十岁上下卒的。
排除了一切外来因素,贡松贡赞的身体,确实是自身出了问题,苯教辛饶与佛教法师都证实了这一点。
这年头的教派也不容易,没有点治病救人人本事,也难获得善信。
松赞干布的眸子黯淡了许久,终于从宫人手中接过小小的芒松芒赞,眼里闪过最后一线希望。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从十二岁为赞普起,劳心劳力、亲征无数,悉补野·弃宗弄赞受伤无数,很难长寿。
本想着贡松贡赞接班,自己可以尽除吐蕃“尚”、“论”体系,给儿子留一个可以随意泼墨的画卷,现在也只能作罢了。
按照原先的设想,聪明得有点过分的大论噶尔·东赞,也会步娘·芒布杰尚囊、琼波·邦色后尘,如今却必须留下了。
不要说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本就是绝大多数帝王必然的选择。
若自己也离去,大论噶尔·东赞恰恰可以镇压住大羊同残余势力的反扑,能抵得住吐蕃内部的矛盾。
噶尔·东赞人聪明,创建了吐蕃特色的牛腿税,军事造诣也不弱,奈何噶尔氏底蕴不足,绝对不可能篡了悉补野氏的江山。
“尚”(后族)芒氏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庞大的体量在那里,也可以制约噶尔氏坐大。
该死的,理想为何总要受限于狼狈不堪的现实!
轻柔地伸了一根手指头,放入沉睡的芒松芒赞手心,瘪着小嘴的芒松芒赞立刻紧紧抓住祖父的手指,面容也有一点平和了。
被人称为“心比雪山还冷”的松赞干布,露出慈祥的面容。
“芒萨赤嘉,这是你的亲孙儿,无论如何要将他抚养大。”
许久,松赞干布恋恋不舍地将芒松芒赞的襁褓,递给一脸哀色的芒萨赤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