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覆笼。
地上像是蒸笼。
走在街上没一会儿,身上就都是汗。
好不容易看到有树荫,树荫下面却是连只脚也插不进去。
躲阴凉的人太多。
只能抬头看着天上飘着的云想着过几日下场雨?
他们在城里的人都觉得热,外头就更热了。
正想着,树叶开始摇晃,然后天色开始阴下来。
百姓们欢呼,然后赶紧的往家跑。
动作快的到了家,关上门外面才开始淅沥沥的下雨。
动作慢的刚跑起来,小雨就在往身上淋。
皇宫,宫城。
宫城的地面上刚开始淋上雨水,皇帝书房就已经撤下冰鉴。
半掩的窗子透过外面的风儿,吹的窗棂作响,皇帝抚着额头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微微的笑。
三个月了。
那夜过去已经三个月。
那夜的痛苦也已经远离了三个月,可每每闭上眼睛好像还在眼前。
这个位置本原本就不是他的。
是皇兄硬逼着他,他不得不坐。
皇兄好狠,狠下心设计自己的儿子,设计自己的兄弟。
他做不到。
即便是等着,等着自己的儿子犯错,逼着自己不去见儿子的最后一面,他还是差点儿没能忍住迁怒。
好在他忍住了,不然这个时候他就是孤家寡人了。
这三个月晟儿已经做的足够好。
政务,军务种种之下,井然有条,恩威并重。
皇帝都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还有这样一面。
风雨后才见彩虹。
宝剑锋从磨砺出。
或许这个位置,本来就是给他准备的。
“皇上!童老爷回来了。”殿门外,大监道。
“快宣。”皇帝道。
殿门打开,外面姜童大步的过来。
“万岁……”
“好了,免礼。”皇帝道,急急的问,“如何?”
姜童道:“王爷说,不用,若是皇上还要再说,王爷就要去江州。”
“糊涂!”皇帝气的声颤,额角仿佛突然间又冒出几根白发。
姜童神色大变,赶忙的给皇帝端上一直煨着的参茶:“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深吸着气,告诉自己一定要保重,尽力平稳的喝下参茶。
太医说他的身子最多只能再撑六个月。
他觉得不够,还想再撑一撑。
只是参茶喝下,皇帝还是生气。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什么都要,那是少年人才会说的话。”皇帝沉声。
姜童道:“王爷本就是少年人啊~”
皇帝瞪他:“他姓姜。”
“那也是少年。”姜童看着皇帝。
皇帝眼中恍惚了下,是啊,他也是从少年中走过来的。
皇帝叹气:“怪我,让他回来的晚了些,若是早些回来,他就不会说这些稚嫩之语。”
“初生牛犊不怕虎。”姜童道。
皇帝看他:“你信他?”
“信皇上。”姜童道。
皇帝又怎么听不出来姜童的意思。
皇帝道,“六大氏族握着天下的命脉,想要坐稳江山,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交易,不想前朝的政务交易,就只能从后宫选取,妃嫔,皇子,公主,哪个不是筹码?朕年幼时,也是一样。”不然当年他爱着的欢喜着的是别的女人,又怎么会娶王氏女!
“他现在不想,以后总要想。就算是他不想,他他……”
后面的话皇帝没有说出来,老四心念的不还是那个远在江州的谢玉吗?不管谢玉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终归还是六大氏族的谢氏,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六个月,后面的六个月,晟儿能明白他的苦心。
在这个位置上,真的难以取舍!!
****
“难以取舍的是父皇,不是我。”
内阁偏房之处,灯火明亮,姜晟在灯下看折子,一一标识,回批。
如果谢玉在这里就会发现姜晟的脸上比之前更有棱角,也更多出了几分坚毅之色。
那夜,皇帝吐血。
而后王氏,幽王旧部在京都动作不断,姜晟忙的不可开交,连着三个月,朝中六部各司的职务挨个的熟悉,每日里还要批阅奏折,只能睡上两个时辰。
姜晟不敢有一日懈怠。
太医说,皇帝已经油尽灯枯。
他只能竭尽全力。
他现在还是豫章王,但满朝上下都知道下一任皇位是他的。
他也知道。
是以更不能懈怠。
但父皇的那道旨意,他不愿从之。
大婚,娶王氏女?
呵,父皇娶了王氏女,他就要娶王氏女?
历来姜氏皇族的皇后,正妃十有八九都是王氏女,可他不愿。
当初父皇没得选,只能娶了王氏女。
他不想和父皇一样。
他也不想日后自己膝下的孩儿和他一般。
他所心仪之女,只有一人。
姜晟揉着额头,眼前仿佛飘掠而过的是那夜的大红璀璨,艳丽无边。
那夜里他做了什么,又或者没有做什么,他已经没有丁点儿印象。
只觉得在梦里畅快淋漓,策马奔腾,好不痛快。
或许是他太累了,待他醒来天色大亮。
她也走了。
她只留了一封信,几个字。
“我在江州等你。”
如果不是父皇吐血,京都乱起,他恨不得追去江州。
……到现在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彼此间只有书信联系。
他知道她过的很好。
如今江州已经尽数在她的掌握之中,上元节惩处了江州的富户氏族,在谢玉离开时他们还以为能借机做些什么,可当谢玉归来,谢玉身上又多了一重保护皇帝的身份,各氏族大户是真的不敢再有什么妄为。
后来谢玉在江州设了十三新政,涉及商务,农田,各氏族按照家境人口设下了最高田产亩数,其他的全部交给江州府衙租用。
府衙把田地分给百姓,定下十年租约,让百姓们有田可耕,有粮可生。
府衙又拿出了几个织造机,菜式菜样,还有新鲜的桌椅布置给各商户氏族,由商户氏族挣钱,府衙只收售卖图纸的价钱。
按照谢玉所说的商务的链条产业来说,种田是最不挣钱的,越是到后面,越是贵重,才越是挣钱,简言之田地给老百姓种就好,咱们氏族最挣钱的还是商,正所谓衣食住行,上到天子下到平民百姓,谁都少不了。
三月过后,江州几乎一天一个样子。
谢玉也知道他很忙。
不是太子,已是太子。
不管是为了皇帝还是要让朝中的臣子们知道他的本事,他都不能弱。
他也不会弱。
谢玉在江州都那么厉害,他又怎么能被她比下去。
不可!!
姜晟长长吐了口气,一口喝下了桌旁的浓茶,再次埋首到书牍之中。
****
江州。
谢玉没有穿官袍,只着锦袍靠在酒楼上靠近街面的窗口,看着街头巷尾的百姓。
天热,锦袍更舒服,也更吸汗。
这条街还是当初的那条街。
那边还是姜晟曾经居住的院子。
那夜在皇宫,皇帝没有杀她,没有撤她的职,只是让她回转江州,不得入京。
能活下来她就是意外之喜。
至于不能入京……她懂。
老人家刚没了儿子,不管是不是老人家自己的计谋,难免会失去理智。
若是换做她没了儿子——呸呸呸,这种想法还是不要有。
她好着呢!
如果她有儿子,她的儿子也好着呢!
现在她就在看着她儿子的爹曾经住着的院子。
院子翻修了。
街头巷尾也翻修了。
整个江州,日新月异。
谢玉定下的商策很得江州商户氏族的欢迎,街面上的铺子租金比三个月前涨了两倍,如今正在往左右扩建。
不止是江州的商户,江州之外的商户也过来想要分一杯羹。
最先过来的就是并州并州城,阳门关的富户氏族。
他们尝到过甜头。
现在的甜头显然更好。
富户氏族们把精力从土地上挪开,就能给百姓给大炎平添粮食,她又让百姓各家多养鸡鸭,不可滥杀蛙类。
她记得今年里会有一场蝗灾。
若是能避过去,今年定是丰收年。
嗯,折子她已经递了上去。
所以今年又是丰收年,不知道到时候会收到多少粮食呢!
谢玉嘴角噙着笑,眼前浮上的那道身影正冲着她笑,然后在她的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大到好像就在她旁边,身侧。
“大人,大人!”
惊喜声从楼下往上穿,关着房门都能听到小玖的欢呼喜悦。
谢玉刚转过头,小玖就推开了房门。
“大人,有喜了!”小玖高呼。
“什么!”
谢玉霍得站起来,快速的跑下楼。
酒楼中各个雅间听到小玖那从楼下就开始的呼喊的人们纷纷的露出了头。
这个时候谁还不认识江州的谢大人?
只见谢大人出了酒楼跳上车马往回赶,看方向是谢氏谢宅。
所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什么大喜?
待一个时辰之后,整个江州的富户氏族就都知道了谢大人的侍妾有喜,听说已经有两个多月。
一时间谢府门前门庭若市。
正愁找不到门路,江州谢氏家主子嗣有望,这不就是现成的机会嘛!
哪怕是个侍妾,又如何?
听说这位谢大人就是不找正室,早先和并州谢氏关系莫逆,上元节还有并州的女眷千里迢迢的前来探望,可谢大人就是看不上,听说是拿了什么生意给了并州谢氏,还认了那位女眷为妹妹。
当初江州谢氏势弱,找并州谢氏抬高声势是自然,现在江州谢氏如日中天,想要另寻一家高门也无可厚非。
于是很快就就有其他氏族的人上门求亲,包括王氏,姜氏。
既有姜氏,京都姜氏皇族也听说了江州观察使谢玉侍妾有孕的消息。
皇帝是最先知道的。
“去,告诉老四。”皇帝道。
大监急忙去了。
皇帝摇着头,盯着桌上谢玉的奏折,朱笔在上面停顿许久,最后终究还是落笔:“准。”
这个小子于政事上鲜少有误,更是数次料事如神,未雨绸缪。
对百姓更是,挑不出毛病。
可,就是不为人子。
*
“什么?”姜晟手中的笔掉到桌上,溅起墨色。
四周的官员不自觉的退后数步。
他们没想到谢大人竟是圣恩荣宠至此,不过是侍妾刚怀了几个月竟是连皇上豫章王都惊动了。他们老来得子,自家夫人生了双胞胎不也这么回事儿?
姜晟是惊讶。
他惊讶的是谢玉怎么可能有子嗣。
传消息来的大监话里的意思姜晟明白,皇上是说你看你对他再好,人家走了,不还是照样娶媳妇有孩子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还能想什么?
谢玉是女子,她怎么可能有侍妾,侍妾还有了身孕?
不,重点是为何不是四个月,五个月,而是两个月。
姜晟眼前涌动出那夜里他只恍惚记得的大片的红晕,然后就是仿若是梦里的柔滑细腻,驰骋奔驰。
难道说,那不是梦,是真的!
“啪!”
姜晟一掌打到桌上。
四周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来传达皇上口谕的大监眼看着姜晟的脸上快速的划过一道红晕。
速度很快,快的险些以为是看错了。
但大监确认自己没看错。
这,这是高兴?
四公子和谢大人相交莫逆,应该是高兴的吧!
“去吧,告诉父皇,我知道了。”姜晟道。
“是。”
大监离去。
姜晟复坐回去继续看折子,但怎么也看不下去,一刻钟后,姜晟扔下折子回府。
车子从内阁出来,直奔豫章王府。
姜晟坐在车子里,浑然不觉的捻着手指,心跳的厉害,耳边好像都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
两个月?是不是确切是三个月?
“十八。”姜晟掀开车帘。
姜十八的脑袋冒出来:“主子。”
“你去趟江州。”姜晟道。
“是。”姜十八应诺,然后看着他。
姜晟也看着他。
姜十八愣了愣:“主子,属下说什么?”
姜晟一拍脑门,他也是糊涂了。
“我写信。”姜晟放下车帘。
桌旁就有纸张,桌上就有墨盒,只要稍稍的研上片刻,便能挥毫,可姜晟的笔悬在纸上许久还是没能写出一个字,索性姜晟放下笔,空白着纸放到了信封里。
“交给谢大人。”姜晟道。
“是。”
姜十八翻身上马,直冲出京都。
姜晟看着姜十八离去的背影,手狠狠的攥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