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初三、酉时、杭州府衙内院、庆元居】
徐恪眼见得昔日的恩人方树虎此刻已毒入膏肓,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心中不忍,听得方树虎想知道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当下他便将自己离开杭州后,星夜兼程前往京城,并在京城中所有经历,向方树虎娓娓道来。
自然,这一年来徐恪所经历的人与事不可谓不多,有些经历他只能一笔带过,有些经历,当着方树虎的面,徐恪却也没有明说……
方树虎听得入神,只是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气息已越来越弱,生命所剩已委实无多,不得已,他伸手打断了无病所言,有气无力地说道:
“无病……你的经历着实是离奇……只是二哥……二哥已听不了这许多……二哥有一句话想问……问问你……”
“二哥请问!”徐恪伸手将方树虎扶起坐正,又给他拿了个枕头垫好,坐在那里静静等待方树虎发问。
“那一晚,我父亲是不是……咳咳咳!……”方树虎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他双目盯紧了徐恪,终于开口问道:“是不是已被你杀了?”
“是!”徐恪仿佛早已知晓方树虎有朝一日必有此问,此刻不假思索便回答道。
事实上,徐恪直到今日也无法确定,当日晚间,那方文昭究竟是因何而突然毙命,且死后连个尸身也未曾找见。他只是根据二弟朱无能之所言,隐约猜测到方文昭的尸体或许真的已入二弟之腹中,就如七月中旬他与钦差一行在太湖中央遭水匪凿船,幸得二弟驱赶巨鼋而来,将一众水匪尽皆打死,而那些水匪的尸身也尽数遭老鼋吞入腹中充作了那巨鼋的一顿口粮。二弟行事向来直逞心意,从不把地上凡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当时懵懵懂懂间吞吃了方老太爷的尸身也未可知。在徐恪心中,既然是二弟朱无能杀死了方老太爷,杀人也是为了救自己的命,那么就等同于是自己杀了方老太爷,故而此刻方树虎突然问起其父方文昭死因,徐恪遂不假思索,坦然便回。
“家父真的是你杀的?!”方树虎紧紧盯住徐恪的双眼,瞳孔突然紧缩,原本涣散的眼神也突然间变得凌厉,不过,那一丝凌厉的眼神也只是一闪而过,待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惆怅与无奈,他转过头去,黯然问道:“无病,那一晚……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家父先欲置你于死地?……”
徐恪起身,在方树虎床边走了一圈,复又坐回方树虎身边,坦然道:“方二堂主,那一晚,我送青衣卫汪猛大哥回京,半路上方老太爷竟突然现身,不由分说便将汪猛大哥打落悬崖,徐某为求自保,也只能奋起还击……”顿了一顿,徐恪又道:“事实上,岂止是方老太爷,令兄大堂主方树龙是死在汪猛大哥手中,而那日一心要救汪猛大哥离开杭州的也是徐某,徐某身受二堂主厚恩,却不思为大堂主报仇,反而亲手救下了杀死大堂主的凶手,故而徐某身上,其实已背上了你们方家两条人命,今日二堂主若是想替令尊与令兄长复仇,徐某就坐在这里,任凭二堂主动手,保证绝不还手!”
方树虎苦叹了数声,又忍不住一阵咳嗽,他摆了摆手,无力道:“咳!……算了,大哥为人,一向乖张跋扈,我也……也素来不齿……无病兄弟,二哥今日问你……问你这些……咳咳咳!……并非向你问罪……只是二哥心中一直有疑……今日只想问个……问个清楚……”
方树虎又以满面期待的眼神向着徐恪道:“无病,你我之间……不要因这些伤了和气……二哥还是想听……想听你叫我……叫我一声……咳咳咳!……”
“二哥!”徐恪忙用力握住了方树虎的手,深情唤了一声,想起方树虎昔日种种恩情,不禁满面愧色。
“好兄弟!我的好兄弟!”方树虎已几乎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勉力言道:“二哥临死前,尚有一事相托!此事虽难,还望徐大人能看在咱们昔日一场兄弟的份上……”
“二哥请讲!无病但凡力所能及,无论刀山火海,定在所不辞!”
“无病……”方树虎望着徐恪双眼,双手又紧紧抓住了徐恪的手腕,凄然道:“我夫妇两都已身中剧毒,我死之后,你二嫂势必不活,二哥只有两个女儿,蓉儿与婉儿,她们如今还在方铭博手里……盼你今后,能把她们两救出苦海……二哥不求别的,只求蓉儿与婉儿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到老……就好!”
“二哥放心,方蓉与方婉的性命,就包在我徐无病身上,但叫无病有一口气在,必定不会让两位侄女受苦!”
“好好好!”方树虎连说了三个好字,体内一口真气便有些接续不上,眼神也渐渐涣散,转眼间便要撒手人寰,忽然他又勉力运气,张口说道:“无病好兄弟,我三弟树威、四弟树武,都被方铭博那恶贼害死,盼你能……能……”他看了徐恪一眼,最后却叹了一声,道:“算啦!你也不用替他们去报仇,那恶贼……那恶贼……那恶贼……”方树虎本待说一声“那恶贼自有老天爷去收拾他!”可他一连说了三声“那恶贼”之后,体内真气再也无法接上,气血从他全身的筋脉间缓缓退散,便如潮水泻落一般,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终于戛然而止。
方树虎临终之语尚未说尽,双手已缓缓垂落至床面,随着他声音渐止,身子也如软絮一般瘫倒在床头。他的生命就如暗夜烛火一般,随风而逝,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却还是没能讲完。
“二堂主!”徐恪握住方树虎的手臂,悲声唤道。
在他心目中,很难说得清方树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之前他跟着方树虎做事,只觉这位二堂主行事干练、杀伐果断,他对于二堂主是既敬且畏,虽然每每感动于二堂主对他的许多恩惠,但一想到分水堂所从事的种种不法勾当,心中亦深感不齿。是故多年来他对于方树虎其实是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对二堂主之行事并不认可,对二堂主之为人却敬仰有加。如今,眼看着昔日待自己如父如兄般的方二堂主已猝然离世,往事种种随即浮上心头,他心下顿时升起一股难言的悲痛。
“二堂主,若是没有你,想我徐无病在这杭州城内,已不知饿死多少回了!二堂主,你怎能就此离我而去?!你之前待我的千般恩情、万种好处,叫我何时才能还得清!”徐恪紧紧握住方树虎已渐渐冰冷的手臂,眼见故人才刚刚重逢便又天人永隔,一时间,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愧疚,他总觉得若非自己今日仓促将方树虎救出分水堂,这位二堂主当不致会这么快就失去生命……
守在外面的舒恨天与魏嘉诚闻声赶来,见方树虎已死,不禁都是一愣,见徐恪如此悲伤,随即出言安慰。
“无病老弟,别难过了!”舒恨天上前,拍了拍徐恪后背,劝道:“对于方二堂主而言,他中毒之后,实已生不如死,他活着的意义,仅仅是受方铭博挟制而已,今日他安然离世,此种结局对二堂主来说,兴许也是一种解脱。”
徐恪点了点头,忽见眼前的方树虎遗体,不知何时,面目已渐渐转成紫黑,双眼与口鼻中都流出了少许暗紫色的液体,原本方树虎脸上如安然睡去的神情,竟也满满变得狰狞了起来……
“小心!”舒恨天为人最是机警,见状立时一拉徐恪后背,将他拉得离开床沿三尺之外,喊道:“二堂主身中余毒发作,此毒厉害,万万不可去触碰!”
徐恪这时再看方树虎的尸身,非但周身以及面目都已渐渐变得紫黑,甚且双手与双脚都在慢慢蜷缩,外人若是不知,见尸体如此蠕动不已,还道此刻的方树虎死后诈尸!
徐恪看得不由后背一阵发凉,他平生从未遇见有人死后,尸身还会出现如此大的变化。今日若非舒恨天在旁点醒,他还当真以为是有鬼魂出现。此刻他见旁边的舒恨天也在凝神细看,忙问道:
“书仙老哥,奇怪呀!二堂主为何才刚刚离世,尸身就会变作紫黑,且全身缩拢,竟与先前判若两人了呢?”
身后的魏嘉诚也是满脸惊疑之色,跟随徐恪的目光一道望向眼前的这位“书仙大人”,静听舒恨天的解释。
只见这位“半解书仙”先是将徐恪与魏嘉诚都远远地拉开,他自己则走上前一步,仔细盯着方树虎的遗体看了长时,这才喟然而叹道:
“好一个‘七星断魂散’啊!本书仙直至今日,才知晓何为‘断魂’也!中此毒者,非但活着的时候要受肉身难熬之苦痛,乃至于死后,魂魄亦要受到煎熬,宛如被烈火焚烧一般,惨痛无比!”
徐恪上前一步,大为疑惑道:“书仙老哥,就算再厉害的毒药,也只听说是害人生前之时,难道这‘七星断魂散’连人死后的魂魄亦能戕害么?”
舒恨天手捋长髯,点头道:“大千世界,无所不有!这‘七星断魂散’之毒,本书仙之前从未见过,想不到竟也有如是之毒!”他又转头问徐恪道:“无病老弟,你还记得去年你自己曾中过的‘七日噬魂散’之毒么?”
“当然记得!”徐恪当即答道,对那一种噬心裂骨之疼痛,直至今日他仍记忆犹新。
舒恨天道:“这‘七日噬魂散’之毒,最毒之处,就在于此毒于六种人间至毒之外,又加入了尸血毒。那‘尸血毒’可不是一般的毒物,一旦深入人体,随即便与骨骼肌理相融,种于血脉深处,中此毒者,就算人死之后,魂魄亦将受困于身体之内,不得转生于幽冥,而尸体内因有魂魄滋养,则不腐不化,最终变作一具能够行走的活死尸!”他望着方树虎已然全身蜷曲的尸身,不住地咋舌道:“想不到方铭博这厮,虽区区一个分水堂主,竟也有这般手段,他所配制的‘七星断魂散’,其毒性毒理丝毫不亚于蜀中康门的‘七日噬魂散’!但不知此人是从何得来的尸血毒?”
“尸血毒??”徐恪不禁诧异道:“书仙老哥,你是说方铭博的‘七星断魂散’里竟也有一味‘尸血毒’?!”
“对呀!”舒恨天怪眼一翻,不耐烦道:“否则的话,方二堂主为何会人死之后,尸身还能不断变化……咦?……”
舒恨天似乎想起一事,正自凝神思索时,忽听得身后的魏嘉诚惊呼道:“徐大人,舒老哥,你们快看!!”
“看什么,咋咋呼呼的!!”舒恨天白了魏嘉诚一眼,对于他突然打断自己的思路,似异常不满。
魏嘉诚则手指着方树虎的尸身,声音几乎有些发颤道:
“你们看,此刻方二堂主的尸身模样,像不像之前吴知府的尸身?”
“吴知府!?!”徐恪再看僵卧于床的方树虎尸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此刻的方树虎遗体,不知何时,身躯面目已越发紫黑,甚而有些焦黑之状,两手两脚则不断蜷曲,整一具尸身已完全缩拢,乍一看去,就跟在火场中刚刚被焚烧至死一般,其状与当初开棺所见的吴文龙尸身,竟几乎是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