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规模不大,城内人户不足一万,比起两百里外的杭州城来,自是远远不如了。
城内最大的酒楼便是聚英楼,这聚英楼位于城中央的沽衣巷口,占据地利之便,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酒楼的生意也一向红火。
聚英楼的店主姓沈名通,坊间有个绰号,叫作“八面神通”,说的就是此人极擅与人交往,无论江湖还是官府,均是人缘极好,所到之处,但闻“沈通”之名,无不给他几分面子。
今日,沈通站在柜台内,原本正打着算盘盘算本月账目,忽听靠窗一张桌子处,一阵嘶哑的笑声传来,这声音听着刺耳又耳熟,他循声望去,就看到了正坐在窗前饮酒笑谈的舒恨天与徐恪……
对于徐恪,沈通印象不深,可对于舒恨天,他一见之下,顿时就认出,此人不正是去年中秋那一日,用一块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破铁牌子”讹去他白银五十两的人吗?
非但是讹去了他五十两银子,当日那一顿饭钱,他们几人吃喝不少,算一算也要二十几两银子!
这总共八十两银子的亏空,沈掌柜每每想起,无不心痛不已。
只因这沈通后来跟李捕头一起饮酒之时,便曾说起这一档子事。当时那李捕头听闻之后,顿时哈哈大笑,以至于笑得手拍桌子直不起腰来。
见沈通满脸疑惑,李捕头便道,沈掌柜,你上了大当啦!
沈通惊问何以见得?李捕头笑言道,哪有一个青衣卫的百户大人,会长得手短脚短,身高不满四尺,就跟一个侏儒似的?再者,青衣卫可是万岁爷亲御的衙门,那里面就算是走出来一个卫卒,也是神气活现威风凛凛,一个堂堂的百户大人,就算是穿着一身青衣便服,也当是衣衫齐整,又怎会穿的破破烂烂象个乞丐似的?
而最为要紧的一点,若他真的是青衣卫百户,岂是你区区八十两银子就能打发的?你当他真是要饭的不成?
沈通就小心翼翼地问道,如若真的是青衣卫百户,自己当“孝敬”对方多少银两才能摆平?李捕头当即开口道,没有八百两银子,你休想搞得定!
当时的沈通立时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万幸呀!对方不是真的青衣卫百户。不过,就在下一刻,他心中又顿起懊恼之情,看来,对方真真是一个假的青衣卫百户了,而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八十两银子,便就这么打了水漂……
一想起自己号称是“八面神通”,竟遭此“失钱之痛”,沈通如何能甘心?是以,他心里就将舒恨天当日的一副骗人之嘴脸,乃至于对方之声音笑语,一直牢牢记在心中。
天幸,今日居然让他再次遇上了这个假的“青衣卫百户”!
于是,沈通忙叫来一个店小二,命他跑去知府衙门里报讯,自己则在酒楼内盯着舒恨天两人,恰巧李捕头带着一班衙役正在附近巡街,被小二急领了来到酒楼……
然而,待李捕头仔细看清了徐恪的脸容之后,立时脸色大变,急朝徐恪躬身俯首道:
“原来是徐大人在此,小的拜见大人!”
说来也巧,昨夜徐恪与钦差一行入府衙内院之时,这李捕头正是奉命接待之人,当时他见徐恪长得如此年轻又如此俊美,心中不禁讶异,事后便向旁边的卫卒留神打听,一问才知,那位年轻英俊的青年竟是朝中大名鼎鼎的青镜司千户。
身后的沈
通见状,不由愕然,“李捕头,这两个不是江湖骗子么?”
“骗你个球啊!”李捕头回身,伸开手掌往沈通脸上猛地扇了一巴掌,骂道:“好你个沈通,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二位大人一身正气,威武不凡,分明是从京城南来的青衣卫上差,怎地在你眼中竟成了‘骗子’?!”
沈通捂着发红的脸颊,委屈道:
“他……他们真的是青衣卫百户?”
只听“啪!”地一声,那李捕头又朝沈通的另一侧脸颊抽了一个老大的耳光,再度骂道:
“什么百户?这位徐大人可是青衣卫的千户大人!”
“算啦!别去打他……”徐恪朝李捕头摆了摆手。
李捕头忙朝徐恪连连拱手,点头哈腰道:
“徐大人,都怪小的们办事鲁莽,搅扰了大人在此饮酒的雅兴,大人这一顿酒,就由小的请了!”
“不用!”徐恪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面值纹银一百两,他将银票交到了李捕头手中,却手指着沈通笑道:
“上一次本官同舒百户来云州办差,确是跟这位沈掌柜借了五十两银子,加上今日这一顿酒钱,这张一百两的银票,就当是本官连本带利一并还了!”
“不……不敢,小人万……万不敢!”沈通连连摆手,已吓得说话都不利索。
徐恪把脸一沉,“叫你收下,你就收下,本官象是讹你银子的人么?”
“不……不是,小人不……不是这个意思!”沈通已吓得语无伦次。
李捕头毕竟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已看出徐恪神色间的善意,他拉过沈通的手,一边对他连使眼色,一边宽慰道:
“沈掌柜,徐大人大人大量,已经饶过你啦!这一百两银子么,既是徐大人好意,你就收下吧!”
沈通这才战战兢兢地接过银票,又朝徐恪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得罪了两位大人,望两位大人莫要怪罪!”
徐恪亲自将沈通搀扶起身,又挥了挥手让李捕头与一众衙役尽皆退下,问道:
“沈掌柜,本官想问你几句话。”
沈通忙道:“徐大人尽管问。”
“这几天,你可曾见过云州城里来了些不一样的外地人?”
“不一样的外地人?大人说的是……哪里不一样?”
“这些人大都年轻健壮,而且一个个看着身手矫捷,水下的功夫尤为了得,你在酒楼内,可曾见过这样的人?”
“哦……”沈通略作思忖,当即回道:“回大人的话,小人的酒楼内,前天晚上倒是招待过一批人,这些人打扮都差不多,且一个个都很健壮,人数么……大约有好几十人,听他们口音,都不是云州本地的。”
沈通忽然一拍大腿,说道:“其中有一个,小人清楚记得,就是杭州分水堂的人,名叫张六子,是分水堂里的一个小头目,之前小人跟他买过几次盐,是以认得他。当时小人还跑过去跟他说话,问他带了这么多弟兄,是不是有什么大买卖?不过,这张六子却不领情,只是低头管自己喝酒,竟装作跟小人从不认识一般……”
“杭州分水堂,杭州分水堂,嗯……”徐恪反复念叨着这五个字,心里已大致有数,于是挥手让那掌柜的自去忙碌。
不过,沈通千恩万谢之后正要转身离开
,却又被舒恨天叫住。
那“半解书仙”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黑铁狮牌”,“仓啷”一声扔在了桌上,手指点了点腰牌,嘶哑着嗓子朝沈通训斥道:
“姓沈的,你睁大眼珠仔细瞧清楚,本书仙大人的腰牌,哪里有半点假了?!告诉你……”舒恨天拿起腰牌,指着上面一个巨口大张的狮头,道:“这一块腰牌叫作‘黑铁狮牌’,在咱们青衣卫里,只有百户大人才能佩上,你懂不懂?!”
“懂懂懂!小人总算懂了!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百户大人大驾亲临,小人给百户大人跪下赔礼了!”
那沈通又再度朝舒恨天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见舒恨天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才起身,讪讪地退了下去……
徐恪看得有趣,差点笑出声来,待沈通退下之后,手指那块黑铁狮牌,朝舒恨天笑道:
“书仙老哥,去年中秋那一日,你手里的黑铁狮牌虽是不假,可你这‘百户’的名头,毕竟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你又何必跟一个酒楼掌柜过不去?”
“话也不能这么讲!”舒恨天举酒与徐恪对饮了一杯,摇头晃脑道:“去年咱们在这聚英楼内喝酒,手里虽有一块黑铁狮牌,却何尝能料到,仅仅过了一年,咱们又来聚英楼之时,竟已真的入了青衣卫,还成了千户与百户,这便是人的‘机缘’!所谓‘机缘’二字,最是难测,不过,本书仙大人却早已料到,当日那一块黑铁牌子,迟早是本书仙囊中之物!”
“哦……”徐恪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哥连这也算到了?”
“那是自然!”舒恨天小眼一翻,道:“非但是本书仙早已料到能升任百户之位,且今日这一场酒局,本书仙大人也已算到!不过,可恨这酒楼掌柜,今日若不是你我已真的位列百户之上,岂非要受官府围捕,弄不好还要被抓入大牢?”
“对对对!我书仙老哥真乃料事如神也!来,小弟敬老哥一杯!”
两人碰杯之后,尽是满饮入喉。
徐恪喝完了当地的乌程酒,又喝自长安而来的汾阳醉,不过,他喝了半天,却总觉得手里的汾阳醉味道有些不对,比之于自己在长安城所饮,总是少了一份酒味……
他摇了摇头,长安的“汾阳醉”,果然还是要在长安喝。
舒恨天忽然问道:
“我说无病老弟,说起来,去年你手里的那块黑铁狮牌,到底是谁给你的?”
对于自己因何从杭州府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之事,去年秋日,徐恪与舒恨天、胡依依在醴泉坊初见之时,也曾约略说起,如今时隔已久,舒恨天自然有些想不起来,徐恪当即回道:
“那是汪猛大哥送给我的。”
“汪猛是哪个?他如今人在何处?”
“汪大哥么,咳!他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间?……”
徐恪叹了一声,手举酒杯,缓缓饮了一口,眼光望向窗外,此时方当晌午时分,窗外阳光耀眼,烈日炎炎之下,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阵风来,吹起路上落叶片片。徐恪的思绪,便也随着落叶上下起伏,他不禁想起了大约一年前,他忽然遇上了受伤的汪猛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