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楚玉跟着李彦走入内狱,神情中还是有些紧张。
不过很快,他发现这里除了气味不太好闻,似乎并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冲击画面。
吊在审讯室的两名重犯,也没有受到严刑拷打的模样。
男子体格健壮,眼神凌厉吓人,女子脸色苍白,似乎大病未愈。
对于杨再勇的威势,薛楚玉倒是没有什么怯意,对于金智照,则难掩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又守礼的垂下目光。
金智照冷笑起来:“李元芳,你自己年轻,也喜欢用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吗?”
李彦知道人不可貌相,谁又能想到此时局促自卑的薛楚玉,未来竟发起军队改革,虽然失败被贬,但勇气实在可嘉。
当然现在的薛楚玉,还是个平平无奇的弘文馆学子,最出众的无疑是家世:“这位薛小郎君,是薛将军之子。”
金智照愣了愣,脸色顿时变化:“薛仁贵将军?”
薛仁贵本名薛礼,仁贵是字,这么称呼并不失礼,她的语气中的敬畏更是做不得假。
正如吐谷浑至今都对李靖记忆犹新,辽东三国的人,对于薛仁贵也记忆犹新。
因为灭高丽一战,就是由李绩和薛仁贵兵分两路进行,最后在平壤城下会和。
虽然李绩是主帅,但薛仁贵一路冲阵杀敌,手中的高丽亡魂可比李绩多太多了,在新罗中也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李彦见金智照的气焰立刻消了下去,联想到她对倭人的评价,换成自己不还是畏威不怀德,暗暗摇头,开启正题:“你可知道,薛将军早年就是因为随太宗攻高丽,而在战场上一鸣惊人?”
金智照深吸一口气:“愿闻其详。”
李彦看向薛楚玉,薛楚玉却有些为难:“阿耶对于第一次攻高丽之战,提到的并不多,主要说的是先帝的赏识……”
李彦微笑:“在薛将军心中,首战高丽显然算不得什么……那就由我来说,再由史官记录,加以佐证。。”
“贞观十九年,太宗御驾亲征,一路攻破高丽的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十城,打到安市城外。”
“高丽渊盖苏文调兵遣将,支援安市城,号称大军二十五万,但历来军队数目,都有夸大的习惯,根据多方史料分析,实际兵力应该在十五万左右……”
“当时唐军三万,高丽军十五万,于驻跸山发生了一场最大规模的战役。”
金智照听得惊讶不已。
换成三韩苗裔描述,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肯定把敌人的数目夸大,才愈发凸显出自己的本事。
李彦则本着研究历史的严谨态度,一贯往少了算:“高丽军依山驻扎,抗拒唐军,太宗观察敌势,开始调兵遣将,爆发了驻跸山大战。”
“唐军以寡敌众,面对五倍于自己的兵力,最醒目的正是年轻的薛将军。”
“【仁贵自恃骁勇,欲立奇功,乃异其服色,著白衣,握戟,腰鞬张弓,大呼先入,所向无前,贼尽披靡却走。大军乘之,贼乃大溃。太宗遥望见之,遣驰问先锋白衣者为谁。】”
“这一战得薛将军大呼冲阵,破敌阵形,唐军长驱直入,高丽军大败,被斩首两万人,连主帅都被生擒,自此薛将军崭露头角,为太宗所重用。”
对此金智照是相信的,因为薛仁贵是不折不扣的猛将,五十多岁都能身先士卒,冲阵杀敌,更别提年轻的时候。
李彦说完薛仁贵的战绩,看向薛楚玉。
薛楚玉也在聆听,更是露出心驰神往之色,想象父亲在高丽战场上一往无前的英姿,眉宇间的自卑散去不少,转为身为其子的骄傲。
他感到李彦的视线,先是感激的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道:“此战之后,先帝特意召见阿耶,赐宝马、绢布及俘虏,升阿耶为云泉府果毅,游击将军。”
李彦倒不觉得什么,旁边的郭元振和安神感就十分羡慕了,云泉府果毅是从五品下的武将,从普通士兵直升五品,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关键是接下来,薛楚玉还道:“后来先帝班师回朝,还夸赞阿耶‘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
金智照闻言也不禁动容:“虽然没有灭了高丽,但得了猛将也是大慰,这真是了不得的赞誉!”
实际上李世民前面还有一段话,意思大概是,当年跟随李世民打天下的那批将领都老了,要看崛起的年轻一代。
事实证明,李世民没有看错人,薛仁贵自此开启无敌的前半生,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李治一朝前期能有那么辽阔的地盘,苏定方和薛仁贵的领军功不可没。
金智照思索片刻,主动问道:“薛将军的勇武,我新罗之地皆知,只是此战唐军既然大胜,高丽又如何?”
薛楚玉答道:“驻跸山大战后,高丽举国震惊,多地军民皆弃城而逃,数百里内断绝人烟。”
金智照露出冷笑:“既如此,高丽受此大败,唐太宗为何要退兵?”
薛楚玉正色道:“因为接下来的安市城没有攻下,守城本就不比平原大战,遭遇挫折实属寻常!”
金智照道:“这就怪了,之前唐军不也连续攻破了十城?安市城并没有多少特殊,你们为什么又攻不下了?”
薛楚玉面露难色,看了看李彦,欲言又止。
未下城的原因,李彦其实心知肚明,却也不太好说。
因为涉及到另一位军中大佬,英国公李绩。
原本驻跸山大战,高丽士气崩溃,望风而逃,完全能一鼓作气攻城掠地的,结果打到安市城下,李绩估计认为是赢定了,居然放言,破城之日,直接屠之。
他的本意可能只是恐吓,让高丽人乖乖献城投降,加快接下来的灭国速度,但这话一出,城内的士兵百姓在死亡的威胁下,顿时齐心合力,士气大振。
恰好这座城市的守将也很有本事,调度指挥有方,麾下哀兵必胜,唐军本来出征的人数就不多,硬生生被挡下。
这一耽误,就错过了灭国的最佳时机,眼见冬日来临,唐军久攻不克,粮草不济,李世民只得下令撤军。
金智照紧扣这点:“无论唐军在野外多么所向披靡,攻不下重要城池也是无用,若无我新罗之助,你们就灭不了高丽!”
薛楚玉皱起眉头:“战局千变万化,岂能一概论之,你这是强词夺理!”
金智照嘿然一声,露出胜利的笑容:“我看你是理屈词穷,就是赢不了,就是赢不了~”
薛楚玉跟她辩论起来,但他嘴拙,哪能杠得过这种职业选手,很快气得脸都涨红。
李彦则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默默等待。
半个时辰后,弘文馆的学士也应约前来,带来了相关资料。
李彦诚心谢过,先是大致翻看一遍,发现并不会泄露什么重要信息,吩咐道:“将这贼女的手放下来。”
安神感上前,把金智照的锁链解开,李彦看着她:“你大唐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听不出任何口音,之前百胜劲真传绝学时,也对于宋武帝有所了解,可见是深沐我中原文化的,识得字吧?”
金智照活动了一下酸疼无比的手臂,轻轻松了口气,一听这话脸色又沉下:“李元芳,你瞧不起谁呢!我不仅识字,还会作诗,倒是听说你不通文墨,在士林中全无作品?”
李彦心想讽刺我是吧,接下来有你好果子吃:“既然识字,就自己看把,高丽安市城到底为什么没有攻下,我们唐人的史官都记着呢!”
金智照接过,轻轻摩挲了一下书卷,不远处一直沉默的杨再威,却突然叫道:“师妹,你还是别看了!”
金智照抿起嘴,却不愿听,翻开细看。
她确实很有学问,没用多久就明白了胜败的关键,冷哼道:“原来是你们唐人高傲,错失了良机。”
李彦平静的道:“你之前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唐人确实太高傲,类似祸从口出的错误,还有一位学士也犯过。”
“那位叫元万顷,在圣人攻高丽时,为军中管记,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檄文给高丽,文中不仅把高丽贬得一无是处,还讥讽他们的将领愚昧,明明有鸭绿江,却不知守其之险。”
“高丽那边一听猛然醒悟,立刻派兵固守鸭绿江,然后我唐军真被挡住了……”
“圣人大怒,直接将元万顷流放岭南,好险才没有杀了他,后来灭了高丽,天下大赦,此人回到长安,原本前途也没了,不过确实才华出众,被皇后看中,成了北门学士,算是因祸得福。”
“无论是英国公,还是元万顷,会犯这种错误,其实都是骨子里看不起高丽,才口无遮拦。”
“这和前隋炀帝亲征,下达的那些荒谬命令,实质上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摆出天朝上国的架势,高丽亡国的次数比吐谷浑都要多了。”
吐谷浑:“……”
说得好好的,拉上我做什么?
金智照难以辩驳,毕竟李彦说的是己方的错误。
不比小国拼命掩饰,大国就有勇于承认错误的担当。
关键这种字里行间透出的居高临下,让她极为难受。
别怀疑,就是瞧不起你。
李彦还挑出一篇,给她过目:“关于安市城的守将,这里还有记录。”
金智照看了后,不禁沉默下去。
因为李世民受挫于此城,格局风度依旧。
【太宗以辽东仓储无几,士卒寒冻,乃诏班师。历其城,城中皆屏声偃帜,城主登城拜手奉辞。太宗嘉其坚守,赐绢百匹,以励事君之节。】
李彦道:“唐军撤退时,高丽守将登上城楼遥遥行礼,太宗也派人在城下堆了一百匹绢布,表彰他守城有方,各为其主的忠君之节。”
“这位守将我也挺佩服,是一位人才,以一座城市硬生生拖住大唐天军的脚步,十五万大军没办成的事情,给他办成了,可惜你们三韩之地没有正规的史书,连此人的名字都没有留下。”
这话就诛心了。
相比起大唐有功必赏,有过必究,高丽这种保卫了国家的大功臣,连個名字都没有留下,如此对比,太令人齿寒。
偏偏新罗的制度,连高丽都不如……
金智照心头愈发难受,不再听,自己埋头看了起来。
她要仔细看一看,在新罗国内,被认为继前隋后,大唐又一次征伐高丽失败的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很快发现,这一战收获也不多,只有三点。
第一点,攻占高丽城池十座,不过后来随着大唐退军,其中六座回到了高丽手中。
第二点,获得高丽七万人口,迁入中原,补充大唐劳动力。
第三点,斩首高丽士兵四万,而通常,杀敌数是远多于斩首数的。
毫无疑问,后两者是歼敌有生力量,一来一去令高丽至少损失了十多万人口。
而那个时期的高丽,总人口约三百万,相当于三个长安城。
一下子损失十多万,再加上牛羊牲畜,武器盔甲,无疑是伤筋动骨的惨痛损失。
李世民战略目的确实没有达成,对外宣称是一场失败,结果都有如此斩获,与新罗国内宣扬的,完全不同!
早说唐太宗的败仗是这样规定的,那后面的百济和倭国哪敢结盟,正面与大唐对抗?
你自己谦虚,专门坑我们这些国家了是吧?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不,这些记录十分详尽,岂可一味否认?”
“但如果是真的,正如李元芳之前所言,大唐灭高丽,我新罗又出了多少力?”
金智照越看,脸色越是苍白,最后身体开始摇摇欲坠,还不如之前吊着。
不远处的杨再威看着这位师妹,微微叹了口气,早叫她不要听从李元芳的话,这下被坑狠了。
“我们走吧!”
眼见金智照自己进入了看书审问的节奏,正好到了饭点,李彦施施然的离开。
临走时,想到之前这伶牙俐齿的讥讽自己不会写诗,他嘱咐左右:“去太医署请一位医佐来,如果这新罗贼女受不住打击又吐血了,给她治一治,看完之前,不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