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狄仁杰挺着个小肚子,以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入大理寺。
所过之处,大理寺上下都热情地招呼:“狄寺丞早!”
内卫不少的官员有两职,在内卫任职的同时,三省六部九寺中也有职务,不过往往都有侧重。
狄仁杰是较为罕见的,两职皆能胜任,且发挥出色的能臣,并且待人温和,笑容和蔼可亲,同僚都愿意与他相处。
此时来到自己的工位上,吏员已经照他的安排,将近些年洛阳乃至河南府内所有遗失孩童的案录汇总,垒成高高的几大摞。
狄仁杰一份份查看筛选,让吏员对照洛阳的堪舆图,将孩子丢失的坊市和街道标注出来。
这几日内卫在城中搜查,零散的贼人抓出不少,但尚宫麾下的那一支核心并未抓到。
那个老妇也看出来朝廷对于江南的重视,但凡受不住丘神绩的拷问,交代的都是江南叛乱的情况,内卫不断上报,双方不停拉锯。
远在江南的事情,狄仁杰帮不上忙,但近在洛阳的牙人,他却可以顺着以往的卷宗,顺藤摸瓜地找一找。
这枯燥的工作已经持续了数日,大理寺的吏员都有些烦闷了,若不是狄寺丞说话好听,下班后又会请他们吃面,保证干起活来阳奉阴违,此时忙碌了一个上午,终于大功告成。
郭元振过来找狄仁杰时,就看到一幅简陋的地图,将洛阳一百多个坊市标出,扎满了小钉子。
当他询问之后,意识到这每一个钉子,都代表着至少有一個孩子被拐带时,脸色不禁沉下:“这些贼人都该被千刀万剐!”
狄仁杰的眼神同样严肃,又有些振奋,抚须道:“贼人踪迹已现,元振不妨一观……”
郭元振凑到面前细看,很快若有所思起来:
“这么一归整,确实一目了然许多,城北被拐带的孩童相对较少,是因为坊内遍及权贵,武侯和坊丁巡逻得更加频繁,警惕性更强,即便如此,由于富户孩童更好卖,牙婆还是会铤而走险。”
“而城南的拐带案件就更多了,怀仁坊和归仁坊,丢的孩子最多,因为这两个坊市接近建春门,拐到孩子后立刻就能出城,同样的道理,仁和坊和归德坊也是如此,接近长夏门……”
“咦?”
郭元振说到这里,突然轻咦一声:“这几个坊市位置也很好,思顺坊、观德坊、修文坊,都是四通八达,人流极多的地方,为什么孩子丢失的反倒很少?难不成他们是有意避开……”
狄仁杰赞许地道:“元振果然聪慧,这伙牙人听命于尚宫,与普通的人贩不同,不会四处流窜,而是一直停留在东都。。”
“如果我是他们,想要长期在洛阳拥有一个安全的窝点,就必须谨慎地选择为恶的范围,尤其是拐带孩子必须时常在街头出没,增加被相熟的坊丁看到的可能,更要避开自己藏身的坊市。”
郭元振点头:“这几个坊市都是坊路便捷,水道众多,贼窝设于其中确实合适,甚至会狡兔三窟,都有窝点,每隔一段时间挪一次窝。”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每个坊市,都有上万人,如果一起搜查,容易被贼人趁乱逃脱,如果依次搜查,又容易打草惊蛇,这群贼子和那老毒妇一样,谨慎到了极点啊!”
狄仁杰摇头:“不能分散兵力,必须集中力量搜查一处,事到如今,我们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只能大胆猜测,这伙贼人如今正藏身于修文坊内!”
郭元振恍然:“修文坊?那杨府的幼娘,就是在此惨遭不幸,武氏子弟的快马中了无影针,失足狂奔……这么说来,我们之前想错了,那孩子不是要跑,而是要揭露贼人所在,牙婆之所以痛下杀手,正是因为惊惧于窝点的暴露?”
狄仁杰叹道:“目前只是猜测,若真是如此,那小娘子聪慧勇敢,太可惜了……”
他目现担忧之色:“而且贼窝里很可能还有许多被拐带的孩童,得避免那些牙人狗急跳墙。”
郭元振咬牙切齿地道:“事到如今,只能尽力而为了,等抓到这伙贼人,我也学丘兄去观看行刑,亲眼看着她们怎么惨死!”
有了目标,两人立刻去内卫调集得力人手,同时通知禁军和洛阳县衙,三方一同实施搜查。
不过等出了皇城,刚刚过桥,郭元振却远远的看到,以程务忠为首的百骑精锐,正押着长长的囚车而来,一路招摇过市,吸引着两侧百姓的围观。
近年来不知怎么的,囚车特别忙,经常押高官,百姓见多了也渐渐有些麻木,可这回不一样,押送的是光头的和尚。
这可不得了,还未入城门呢,就有崇佛的百姓不干了,一路跟着,还有的上前理论,甚至哭爹喊娘。
那叫声的凄惨程度,恐怕爷娘真的死了,都不会有这般情真意切。
郭元振都震惊了:“那不是程领军么?抓这么多和尚,甭管有理没理,都是会惹祸上身的啊,我们上前问问?”
狄仁杰观察,却见百骑趾高气昂,丝毫不惧,再联想到这些人是随李彦一起出城,抚须笑道:“该担心的,是这些为非作歹的僧人。”
果不其然,百骑押送着长长的囚车,到了一条人数众多的十字街道,走不动路了。
不是别的,得到消息的崇佛百姓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高呼道:“放开大师!放开大师!”“岂能亵渎我佛,会遭报应的啊!”“你们不怕下十八层地狱么!”
虽然这些佛信徒不敢动手,但一道道敌视的目光都汇聚过来,程务忠也忍不住了,冷笑一声:“将官府的通缉榜文念来,给他们好好听着,这些大师是何面目!”
百骑上前,展开通缉告示,对比着囚车内的僧人,高声念道:“吕大,号鬼面,西岭蜂盗,屡次拦路劫掠,祸害极大,杀民上百,缉捕者可格杀,凭首级领赏!”
佛信徒闻言看去,就见那通缉告示上所画的头像,与囚车里的和尚五官差别不小,但左边脸庞上几道粗红的伤疤,却是一模一样,那凶神恶煞的眼神,更是令众人心头一悸。
不可能,我佛不可能这么凶……
百骑继续念,甚至还对比出不少已经沦为尸体的和尚,将他们的罪状一一列举:
“苗七,号恶生,河中匪,屡次掠夺村落,杀民上百,缉捕者可格杀,凭首级领赏!”
“毛火,号歹命,洛州匪,杀民数十,缉捕者可格杀,凭首级领赏!”
“野奴,姓名不详,郓州匪,杀民数十,缉捕者可格杀,凭首级领赏!”
……
随着一个个通缉者与僧人的对应,四周开始哗然。
高宗一朝大规模的起义叛乱没有,但小规模的匪贼极多。
一方面是随着府兵制的崩溃,逃兵越来越多,当兵的沦落乡野,最可能的路子就是落草为寇,另一方面也是地方吏治,远不如贞观永徽时期的清明。
以致于最后,连李治往来两都的御驾,匪贼们都敢去碰一碰,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证明情况真的很严重了。
而少林寺的优势确实凸出,想要出家避祸,却又不希望整日青灯古佛,连活动一下身子都办不到的匪贼们,久闻大名,实现了双向奔赴,结果他们被拿下,少林寺也基本完了。
嵩阳县衙的通缉告示,显然还不全,有些久远的找不到,接下来押往刑部,能挖出更多罪证。
程务忠原本没想大肆宣扬,毕竟佛门在下层百姓和上层贵族都有影响力,但现在这些佛信徒明明见到囚车押送,还敢上来触霉头,就别怪他不客气,狠狠地打佛门的脸了。
通缉告示就如同照妖镜,明晃晃的一晃,终于让围观者高呼起来:
“手中有上百条人命的通缉大盗,佛门清静之地?简直可笑啊!”
“斩首!统统斩首!!”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这肯定是假的……假的……”
“这些盗匪是哪座寺院的?是寺院的问题,与佛祖无关!”
百姓议论纷纷,神色各异,在百骑的逼视下,崇佛的信徒移开目光,灰溜溜地散开。
有些垂头丧气,怀疑人生地离开。
有些口中喃喃低语,寻找各种借口开脱。
后者想到僧人里居然有江洋大盗,太可怕了,得赶紧去寺内拜拜佛,压压惊。
程务忠知道不可能改变太多,但只要有几个人能清醒过来,他也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再看灰溜溜散去的佛信徒,更是心臆大畅,大手一挥:“走,押送贼僧进刑部!”
“是!!”
百骑发出震天高呼,雄赳赳气昂昂地往皇城而去。
郭元振也不是完全看好戏,发现这群囚车之后,又有一群少林武僧,垂头丧气地往前走,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狄公,你说牙人里,会有崇佛的吗?”
狄仁杰怔了怔:“你想让这些僧人配合我们?”
郭元振道:“少林达摩劲,在习武之人中名气不小,这些武僧绝对有自保能力,若能进修文坊化斋,是不是可以帮我们确定目标,里应外合,救出那些被牙人囚禁的孩子?”
狄仁杰微微点头:“虽有凶险,但确实更有机会保住孩童的安全,元振,此法甚好!”
郭元振得到鼓励,策马上前,伸手一圈:“你们被内卫征调了,走,本官带你们去做一件大善事,得一场真正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