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是阿尔茨海默症的潜在患者。简单地说,她的21号染色体上的淀粉样前体蛋白(amyloidprecursorprotein,APP)、14号染色体上的早老素-1(presenilinsl,PS1)、1号染色体上的早老素-2(presenilins2,PS2)三处基因发生突变,有很大概率患上阿尔茨海默症。
基因检测是在英国做的,确凿无误。
虽然无药可治,但阿尔茨海默症一般65岁后才发作,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病症。小宋查了很多资料,也咨询过医生,确定自己会老年痴呆,一把屎一把尿拉在床上遭人嫌弃,心情很凄凉。她下定决心,一旦出现痴呆的征兆,就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有些女人说活到40岁就足够了,她们不能接受镜中的自己年华老去。小宋没这么极端,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优雅地变老。但她不愿拖累家人,成为丈夫或子女的负担,那是一种耻辱,一种折磨。
久病床前无孝子,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也没必要去考验。
因为阿尔茨海默症的缘故,她没有憧憬婚姻,也没有考虑生育,婚姻和生育让她不寒而栗。顾横川是她的boyfriend,也仅限于boyfriend,如果他冒冒失失提出结婚,小宋会毫不犹豫离他而去。
她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这一点跟顾横川不相上下。
出于不同的考虑,两个骄傲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维持一段在外人看来“不正常”的关系。他们坦坦荡荡,人前人后没有声张,也没有刻意掩饰,青年男女维持一段亲密关系是很正常的事,尤其在IB课程的同事看来,这完全是他们的私事。
如果在泗水中学,有人会恭喜他们,关心他们有没有装修婚房,问他们什么时候摆酒席,但在大有巷,公事私事泾渭分明,这一点在顾横川和小宋身上表现尤甚。
日子过得很快,圣诞节悄然到来,按照惯例,国际课程项目的师生都放圣诞假,为期一周。学术校长罗伊原本想搞个庆祝活动,被邹校长劝阻了,他建议等到春节再组织,圣诞节还是外籍教师自己过比较好。罗伊有点想不通,他们一向合作愉快,但在有些事情上,邹校长很坚持,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前一次是为开设政治课的事。虽然没有争执,但两次都是自己让步,罗伊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他想了想,找到小宋,问她泗水城有没有地道一点的英国餐厅,小宋只道他思乡情浓,推荐了一家。罗伊顺水推舟,请她和顾横川一起吃个晚餐,有些问题想请教,三两句话说不清,边吃边聊。
小宋有些意外,她察觉罗伊真正想请教的对象是顾横川,需要她在旁充当翻译。她没有自作主张,请罗伊稍等,给顾横川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然后爽快地答应下来。
晚餐定在Scotts餐厅,他们点了香橙小牛肉沙拉,炸鱼薯条,香煎法式鹅肝,炙烤香草坚果羊排,香草烤鸡,还有一瓶不错的红酒。罗伊跟他们碰过杯,尝了一口炸鱼薯条,点头认可,觉得很地道。
罗伊能说一点中文,说得不好,词不达意,他拜托小宋翻译,问起政治课和圣诞节的事。小宋也有点纳闷,觉得这都是小事,IB的学生将来都要出国,上这么多政治课似无必要,庆祝一下圣诞节也无可厚非,邹校长为什么拒绝罗伊呢?
顾横川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要向罗伊解释清楚,却不那么容易。罗伊不像其他的外籍教师,他之前一直在新加坡工作,不大了解国情。他想了想,问起在英国参加葬礼,为什么要穿黑色礼服?罗伊耸耸肩,说黑色严肃庄重,是哀悼的色彩,衣着鲜艳,或者穿运动服休闲衫,是对死者和家属的不尊重。
顾横川告诉他,在泗水城参加葬礼,对穿着没有特别的规定,只要不是大红大绿就行,但死者为大,家属要披麻戴孝,长辈平辈吊唁要鞠躬,晚辈吊唁要磕头。
小宋眨眨眼,费了很多口舌解释什么是“死者为大”,什么是“披麻戴孝”,罗伊听得很认真,虽然跟西方的习俗不同,但他表示理解。
顾横川看了小宋一眼,觉得她英文很厉害,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话应该没什么难度吧。他放慢语速说:“有一个成语,叫‘入乡随俗’,有一句俗话,叫‘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上政治课,不过圣诞节,是我们这里的‘俗’,是我们这座山的‘歌’。”
小宋笑了起来,她把顾横川的话原原本本翻给罗伊听,有了葬礼的铺垫,罗伊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连连点头,认同了邹校长的坚持,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Scotts餐厅的菜品是地道的英国风味,罗伊和小宋吃得津津有味,顾横川觉得味道一般,倒是红酒很不错。他原本不会品酒,就像不会品茶一样,是小宋一点点教会他的,他们在一起时常喝清酒和葡萄酒。
趁着罗伊去洗手的空当,小宋笑吟吟说他“狡猾”,她的脸红扑扑的,轻嗔薄怒,分外动人。她问顾横川,如果不是罗伊,而是她提出这个问题,他会怎么解释?
顾横川一本正经说:“要旗帜鲜明地讲政治。”
离开Scotts餐厅后,小宋兴致很高,挽着顾横川的胳膊,嘟囔着要去他家玩,顺便看看薛定谔。小宋一向大方得体,难得撒个娇,顾横川觉得很新奇,笑着答应下来。
回到龙湖大厦快九点半了,才打开门,薛定谔就窜了出来,在顾横川脚边绕来绕去,很是委屈。小宋弯腰把它抱起,走进公寓,一眼看见房间里的帐篷和睡袋,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横川往盆里倒了些猫粮,薛定谔肚子饿瘪了,从小宋臂弯跳出来,埋头大吃。小宋坐进露营椅,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看顾横川烧水泡茶,心情很不错。
喝了几口滚烫的炒青,又苦又涩,酒意一下子就散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半,顾横川留她住下来,小宋也想试试“室内露营”的感觉,但只有一个睡袋,两个人怎么挤得进去?
顾横川像变戏法一样翻出一只新睡袋,标签还没有剪掉,小宋知道是特地为自己准备的,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