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保勖还是有些犹豫,闭上眼睛,他就不由自主回想起父亲高从诲对他的疼爱。
水军飞虎军都指挥使李端怂恿他立刻软禁高从诲夺取大权,随后向孟蜀和南唐求援的提议,高保勖很心动。
但是对于是不是要发动政变软禁父亲高从诲,他有点举棋不定。
而之所以高保勖会成为高家最不愿意投靠的人,源头还是在于高从诲对他的过度宠爱。
在这些年高从诲常年病恹恹的情况下,高保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南平的大部分实力,这小小的南平军中,超过六成的高级将领都跟高保勖一条心。
历史上就是这样,高从诲死后,继任的高保融完全被架空,国中大小事,悉数由高保勖决断。
高保融死后,高保勖还继续当了几年的南平之主。
但是张鉊的强势崛起,阻断了高保勖的美梦。
如果现在高家奉献南平三州给朝廷,那么朝廷,特别天子,信任的是他兄长高保融。
高家未来的希望之星,是做了玉门侯罗善德妹夫,还入了中书省跟在天子身边的十四弟高保膺。
至于他高保勖,好处那是一点也别想有,甚至还会因为掌握了南平军队而被天子忌惮,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被监视居住在东京。
所以,高保勖如果不想失去一切的话,就只能阻止父亲高从诲纳土奉献了。
‘哐当!’
门被勐然撞开了,高保勖抬眼看去,只见他的心腹侍卫,也是他的大舅哥,勐地闯了进来。
“十郎君不好了,张少敌那狗东西把我们卖了!马楚兵将突然杀出城,去投靠朝廷了。”
高保勖勐地一下站了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汇聚到了头顶,他摇晃了两下,勐地扑过去抓住了大舅哥的衣领。
“你不是说张少敌绝对可靠吗?你不是说张少敌在楚国时,是建议让马希范立马希萼为马楚之主的人吗?”
大舅哥被高保勖一顿勐烈摇晃弄的直接摔倒在了地上,他哭丧着脸说道。
“仆说的没错啊!张少敌当年确实是力主立马希萼的人。这次还是他主动找的仆,说要与我合作,以求回到马楚去。”
事已至此,高保勖也没了办法,因为张少敌知道他全部的计划,只要告诉天子,他高保勖就必死无疑了,甚至高家都要有大麻烦。
“快!调集府中武士,再派人去通知李端等人,立刻带领飞虎军起事。”
高保勖向着远处的荆王宫看了一眼,大人,孩儿还是孝顺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高家,只要你愿意退位,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只不过自觉为了高家的高保勖,还没开始行动,高从诲就知道这个孝顺儿子的一切行动了。
姜还是老的辣,高从诲掌管南平二十年,将这个小小的国家经营的有声有色,哪是初出茅庐的高保勖能比的。
这位大孝子带着百余武士刚刚跑到荆王宫门口,就见荆王宫已经戒严。
从高季兴还叫高季昌时,就跟随高家的毅勇都甲士,披甲持枪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
高保勖见状,不敢去攻打,直接就调头走了。
走到半路,却直接撞上了水军都指挥使李端,高保勖仔细一打量,李端身后竟然只有百余人。
还没等高保勖发问,李端就极为难堪的说道:“宋家和梁家人突然发难,魏璘那狗东西变卦,他们已经抢先进入军营,控制了大部分士卒。”
高保勖几乎要昏倒了,怂恿他起事的时候,个个牛皮吹的震天响,结果一行动,一个接一个,比赛式的拉胯。
这李端掌握水军飞虎军五年了,竟然能被人入军营控制住大部分士卒。
好嘛!从高保勖有意继承南平大位起就开始谋划,谋到现在,只剩下了身边这两三百人,高保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十郎君,某之妻弟就在军营内,手下也有百十号得力的人手,为今之计不如抢了战船,顺江而下去南唐的鄂州。”
平素很少主动发表意见的大舅哥突然说话了,只是高保勖有些懵,现在走投无路了去南唐干什么?
若是江陵还在,去南唐请救兵,南唐或许还敢出手,现在江陵没了,去南唐还能有什么用?
面对高保勖的疑惑,大舅哥大声说道:“南唐鄂州武昌军节度使何敬洙素有胆略,不忿唐主屈膝,一直想要利用水军之利,痛击周军,如此我们去了鄂州,必然会被待为上宾。
南平百姓受高家数十年恩惠,安能没有忠义之士。若是在鄂州立稳了跟脚,等到周国大军北返,咱们再借唐国之力打回来。”
“对!对!十郎君,某也还能调动大船数艘,若是唐国不想让周国顺江而下灭了他们,就一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李端眼睛一亮,也开始劝说高保勖。
于是大孝子穿着皮甲,提着一把横刀,稀里湖涂的就被簇拥着,往江边水城跑去。
李端可能是想到了南唐也还有被重用的机会,毕竟李指挥使在政治上脑子不太清楚,但指挥作战的能力还是不错的。
昔年安从进在襄阳造反,他的山南东道水军,就是被李端指挥的南平水军给打的只敢龟缩不出。
至于那位突然变得狂热的高保勖大舅哥,谁知道他有什么想法呢?
高从诲站在荆王宫的城楼上,看着高保勖等逐渐远去,他嘴巴翕动了几下,正要下令,一旁的高保融突然就跪下了。
“大人,就让十郎走吧,他不走就死定了。”
听了高保融的话,高从诲扬起的手,随即慢慢的放了下来,他看着远处,幽幽的感叹了几声。
“我原以为十郎聪慧,没想到那都是小聪明啊!
张少敌乃是楚之中流砥柱,哪是他一初生牛犊可以招揽的?
要搞宫变,却不知道来拉拢毅勇都,李端虽然骁勇,但水军上了岸,如何能击败数百甲士?”
说完,苦笑着的高从诲回头看着高保融,“封府库、开城门、准备户籍图册,你我父子换上礼服,率百官迎朝廷大军入城吧!”
高从诲说的没错,如今的马楚,能称得上大才的,唯有张少敌一人而已。此人是马楚开国的重要人物张佶之子。
马殷建楚,有个典故叫做龙骧前驱,司马推毂,龙骧是指刘建锋,司马就是张佶。
原本刘建锋、张佶、马殷三人都是效命于孙儒的,孙儒败亡之后,三人亡奔湖南,以刘建锋为首,张佶次之,马殷最后。
刘建锋后来德行不修,被麾下军将杀死,众人公推张佶接任,结果张佶在去接任的时候从马上摔了下来,以至于不能行动。
张佶遂认为上天示警,当然跟有可能是感觉到了危险,这可是五代,在这个关键时刻受伤不能行走,肯定是压制不足马殷的。
于是张佶干脆将大位让给了马殷,马殷宽厚能用人,登位之后迅速平定湖南,对张佶也一直都很敬重,楚国也经常用三人的和谐,来吹捧马殷登位乃是天命所归。
张佶此人,则是五代少有中过明经科的儒将,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非常到位,张少敌允文允武又很有眼光,是马楚难得的文武双全大臣。
昔日马希范病危的时候,张少敌就力劝马希范立马希萼。
他认为马希萼在朗州,已得朗州武平军和溪洞蛮之心,若是立马希广,则楚国必乱,并且由于马希广在中原未回,还会给中原朝廷口实。
但是天策府十八学士的李宏皋等却不肯,他们认为马希萼是老婢之子,是庶出,不如马希广是嫡出,绝不能立。
张少敌知道拗不过李宏皋等人,又提议若是要立马希广,那就应该以马希范病重为由,将马希萼诱骗到潭州软禁甚至处死。
李宏皋等人,又开始犹豫不决了,他们觉得杀马希萼这种大事,应该由马希广回来后,亲自做决定。
张少敌闻言,当即闭门不出,只说楚国大乱将至。
最后果然如张少敌所料,马希萼直接在朗州起兵,趁潭州无主的时候,攻了进来。
而张少敌本来是想去投马希萼的,不想却看见马希萼连麾下的兵卒都不能制,潭州很快陷入了血火之中。
于是他联络了李彦温、刘彦韬等牙将,带着数百人连夜就跑路。
至于高保勖的拉拢,呵呵!张少敌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上高保勖的船。
如今南平这形势,别说高保勖这么个毛头小子,就是南平开国主高季兴在,也保不住了。
至于马楚,张少敌也清楚知道肯定是没有了,就算马希广,也不可能再主政潭州。
他这次之所以要北上,就是来投靠朝廷,保住张家的富贵的。
至于主动联络高保勖,张少敌纯粹就是在拿他当一个敲门砖而已。
于是,张少敌这帮人突然跑出他们在南平被监视居住的江陵城北小城,见到马昭远之后,立刻就把高保勖给卖了。
马昭远大怒,一边飞马传信给距离江陵城二十余里的阴正奇,一边准备进攻。
不过,就在信使出发后没多久,江陵城的门口却自己打开,高从诲拖着病躯,带着高保融、高保寅、高保绅诸子,来向马鹞子请降。
高家掌控了四十年的江陵,立国二十四年的南平,走到了历史中属于它的终结。
高从诲请降的时候,张鉊才刚刚到达襄阳府。
得到消息后,张鉊亲率五百憾山都步骑,在张昭就(顿珠)、张昭忠(蛮熊)、张昭节(琼热多金)三人的护卫下,星夜沿着汉水南下,赶到了江陵城。
江陵城中,阴正奇阴鹞子已经将南平府库封锁了起来,南平都虞侯以上的将官,全部被看押在了江陵府衙。
高氏族人则被迁出荆王宫安置,偌大的王宫中,只剩下了高从诲和高保融父子二人尚在。
张鉊马不停蹄的来到荆王宫,却见高保融跪伏在地上,身边则放着一张胡床。
胡床上是一个形容枯藁,看起来病的不轻的老头子半卧着,正是高从诲。
张鉊装出一副大惊的样子,“春日听太医署回报,不是说荆王的病情已经好了很多吗?不想病重如此。”
说着,张鉊有些责备的看向了高保融,“荆王病重,就当在静室修养,就算要来,怎么就用一胡床抬过来?”
高保融抬起头来,看着张鉊回答道:“乘舆乃是天子之物,臣下岂敢乱用。圣天子到,高家安敢在静室以待。”
“德长你真是湖涂,高家纳土奉献为天下表率,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说完,张鉊走过去,握住病床上高从诲的手,然后对左右喊道:“准荆王于宫中用乘舆,快快去抬来。”
高从诲本来就一直病重,现在被奉献三州和十子高保勖跑路两项刺激,直接就有些中风了。
他看着张鉊,嘴里嗬嗬的说不出话来,但眼神却是非常希冀。
张鉊答应过高从诲,可以让他留在江陵,高从诲虽然已经这样,却还是希望张鉊能信守诺言,不使南平在他手里终结。
张鉊一看到高从诲中风,心里立刻就放下心来了,中风都已经中成这样,已经没多少日子,就算不死,也不可能再掌控局面。
于是张鉊就在高从诲的胡床前下旨,“荆王高从诲纳土奉献有功,加食邑三千户,实际食邑宜城一百户,加太傅衔,赐亲王服三套,仍留江陵城权摄政事。”
病床上的高从诲听到张鉊这么说,感激的眼泪哗哗的往下落,他斜眼看着身边的高保融,高保融立刻跪下,朝着张鉊三跪九叩。
“臣高保融替父叩谢陛下圣恩!”
张鉊点点头,立刻就让人把高从诲给抬进了宫内,高保融则被张鉊带到了身边,并命高从诲四子高保绅去照顾高从诲。
张鉊拉着高保融的手,往荆王宫大殿广德殿走去。
“德长以为,南平水陆军中,谁可以托付大事?”
留高从诲归留高从诲,南平的国号也可以暂时不去,但是南平的各方权力,那肯定必须要拿捏住的。
高保融赶紧对张鉊说道:“何人可用当由圣人决断,非是臣能置喙的。臣请率高氏族人至东京安顿。”
张鉊连连摆手,“吾素知德长品行,今既然纳土,就不会猜疑于你。
听闻汝弟高保勖奔鄂州,朕恐其引南唐水军至,还请德长速荐良将,安稳江陵。”
高保融于是说道:“臣弟罪该万死,荆王已将其逐出高氏门墙,臣有不查之过,请圣人治臣之罪。
江陵水军中,指挥使魏璘德才兼备,骁勇有力,此次挫败叛将李端等,魏璘有大功,臣以为可以重用。”
张鉊实际上比高保融更知道高保勖要往南唐跑,因为高保勖的大舅哥,早就被锦衣亲卫收买。
这个烫手山芋,就是张鉊故意丢给李璟和南唐鄂州武昌军节度使何敬洙的。
当下他毫不在意的说道:“高保勖狼子野心,谋划已久,德长不能查,也在情理之中,速召魏璘到广德殿来。”
广德殿中,魏璘很快就被召了过来,此人竟然只有二十来岁,皮肤黝黑中泛着光泽,一看就是经常水中来去的浪里白条。
“卿为何不随高保勖等逃去南唐?”张鉊先是冷冷问了一句,气氛一下就冰冷起来。
魏璘一点也不慌乱,把他手一拱,对着张鉊说道。
“某食高氏俸禄,高氏若要战,某当死战。
今高氏要纳土奉献,某当率军护卫高氏上下安危以待圣天子至。”
“哈哈哈!”张鉊欢喜的拍了一下手,“果然是忠臣良将,难怪得德长力荐,今日愿食朝廷俸禄否?”
“高氏归于朝廷,臣自然也愿意归顺朝廷!”魏璘这次跪坐在地上,大声回答到。
张鉊大喜,继续问道:“汝愿归顺,不知飞虎军七千健儿可愿归?”
魏璘大声答道:“臣听闻朝廷少有水军,今南平飞虎军乃江上飞虎,若得为禁军,定然全军欢欣,皆愿为陛下效死力。”
张鉊顿时觉得这个策略还是很不错的,他现在就缺水军,南平的飞虎军守江陵四战之地,先后击败过马楚、南唐以及昔年在襄阳叛乱的安从进,战斗力相当不错,收为禁军还是很划算的。
张鉊当即下令,飞虎军全体从南平水军变为朝廷禁军,就称水军飞虎镇。
任命他的义子赵延进为飞虎镇总兵,魏璘为飞虎镇副总兵,让魏璘带着赵延进一起去做接收工作。
搞定了最重要,也是张鉊认为南平国最值得他收揽的水军,张鉊的心就放了下来,环顾四周一看,才发现少了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促进高从诲下定纳土奉献决心的孙光宪。
张鉊立刻看向了卢琰,却发现卢琰正在苦笑。
“圣人,孙孟文说他得高氏大恩,又劝高氏自去宗庙,实在无颜见人,正在家中闭门不出呢。”
张鉊怔了一怔,这孙光宪有这么忠心么?
他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上的几缕胡须,随后对卢琰说道:“那就请文炳走一趟,去劝一下孙光宪。”
卢琰神色严肃的把手一拱,“孙孟文乃是南平重臣,掌握南平政事十五年,素有德行,又有大功于朝廷。
这样的大才,还请陛下遣宗室重臣去请,以显陛下海纳百川的气魄。”
张鉊懂了,卢琰这是要张鉊大张旗鼓的去搞礼贤下士啊!
现在江陵刚刚平定,虽然周军纪律很严,没有奸淫掳掠,但百姓还是很害怕。
如果现在能在江陵城中搞一出群众喜闻乐见的皇帝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戏码,立刻就可以给江陵百姓释放一个很安稳的信号。
“圣人!儿臣愿去请孙先生!”一个顶盔掼甲小号张鉊,立刻跳了出来。
张鉊这次出征,把马上十五岁的长子张贤存也给带了出来。
一是让他见识下市面,二是,这小子最近一直在和花见羞的女儿,唐明宗李嗣源的幼女永安公主腻腻歪歪的。
张鉊可没打算这个时候得个孙子,因此就把张贤存给带了出来。
“难得我儿请缨,那就换身袍服,让义兄继业率一百甲士护送你前去,你知道该如何作吧?”
张贤存把手一拱,“孩儿知道,当从荆王宫打起全副仪仗,绕城一周至孙府,随后在孙府前大声恳求。”
小子还挺聪明的嘛!
而且张鉊想了一下,他现在身边的亲近人,顿珠、蛮熊这种肯定干不了这事。
义子中也只有赵延进、杨继业在,他们都是武人,也不太合适。好像只有张贤存合适一些。
卢琰也非常赞同,“鄯善侯知书达礼、聪慧过人,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张周的规矩,皇子不满十四不封爵,不满十六不给郡公以上的爵位。
张贤存这个鄯善侯的爵位,还是去年才得到的,还是皇子中唯一有爵位的。
张鉊同意之后,张贤存立刻就换上了皇子的朝服,虽然他爵位是侯爵,但张周的皇子,都被允许穿亲王才能穿的朝服。
张贤存出去后,张鉊继续召见南平高级将领刘扶、李景威等。
这些人能用就用,不用马上就要收押,同时还是立刻派人在高氏大臣的导引下,前往峡州(宜昌)、归州(秭归)。
光是江陵城可不是整个南平,必须要拿下峡州和归州,以免为后蜀所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