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江湖与他想象的相去甚远,所有人都像是有两副面孔
1
“舅舅。”
木盈盈停下步伐,唤了一声。
背着宫离的宫无波脚下一停,回头问道:“怎么了?”
木盈盈娥眉微蹙:“我觉得这样做不对。舅舅,我们应该回去帮他们。”
宫无波先把宫离放下,皱眉道:“盈盈,你糊涂了?那可是魔头陆凛,他那是罪有应得。”
“可是,可是,”木盈盈抓了抓脑袋,“我们这一路,并未看到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甚至怀疑……”
怀疑当年陆凛的恶名都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可她不敢说出来,怕宫无波责骂她。
她只得换了个说法问道:“舅舅,你当年可曾亲眼看到陆凛屠杀祁门?”
宫无波摇头道:“未曾,当年我还未入无极门,在扶桑修习忍术,待回来时,才听说了这桩传闻。”
“那最开始传出这桩传闻的人可是亲眼看见了?”
宫无波一愣。
“也未曾,事发是在第二日上午,有个专为祁门送新鲜瓜果的菜农去送每日的补给,奈何敲了半日门,都未有人来开门,菜农一时好奇心起,爬上墙头去偷窥,却看见了一地的尸体。后来武林盟的人去查看,在祁门门主身旁,发现了陆凛的青面阎罗面具,此外,墙上还用血写着五个大字。”
“什么字?”
“杀人者偿命。”
木盈盈倒抽一口冷气。
“当年陆无名玷污祁昭昭,祁门门主一时心头火起,捉了陆无名,却未交给武林盟处置,反而私自动了刑,最后将尸体抛之荒野被野狗啃食,其手段下作的确令江湖中人不齿,但这也是他们祁门一贯的处事风格。陆凛为报父仇情有可原,屠杀满门却有些过分了,毕竟那三百七十二人中,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
“那会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就凭一个面具和一面墙上写的字,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宫无波摇头:“应当不会,因为那一日傍晚,确实有人见到陆凛去祁门,而且,祁门门主是被一道暗器锁喉致命,喉间有着摽梅手的痕迹。武林中只有祁门弟子和陆凛会摽梅手,难道祁门中人会丧心病狂到杀了自己门主?所以最后大家都推断,是陆凛动的手。”
木盈盈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但凭她的脑袋也一时想不明白。
“而且……”
她问:“而且什么?”
宫无波像是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好半天,才道:“而且那之前陆凛就已犯下事。”
木盈盈道:“舅舅是指林飞鸾那事儿?”
宫无波瞪了木盈盈一眼,仿佛是在责怪木盈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知晓这些事情。
“他做下那样的事,所以后来祁门惨案出来的时候,大家对于他就是凶手的论断,都没有表示怀疑。”
木盈盈却有些质疑:“舅舅,会不会是弄错了?陆凛当年……才十四五岁吧?”
“不会。”宫无波无比肯定道。
“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情,是得了林飞鸾的印证的。”
“那也有可能是林飞鸾撒谎了呀?”
宫无波没好气道:“人家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吗?要知道当年她已和祁润初结下婚事,马上就要出嫁了,如果不是心头实在太过悲愤,谁会冒着被退婚的风险,承认这种事?”
木盈盈一想也是,幽幽叹出口气。
“那林飞鸾就不能是被人威胁,迫不得已只能陷害陆凛吗?”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宫无波和木盈盈二人都吓了一跳,看见宫离揉着后脑勺缓缓从地上站起。
木盈盈吓得结巴:“你……你醒醒……醒了呀?”
宫离一贯见人三分笑,此刻却嘴角紧抿,眸子里全是黑沉沉的怒气:“再不醒,天都要黑了。”
“宫……宫离?”
木盈盈被这样的他吓得够呛,连平日里“蠢货”的惯用称呼都不喊了,抖着嗓子唤了声他的名字。
宫离却没有好脸色,负气道:“你别叫我!我不认识你们这种薄情寡性之人!”
他拂袖转身,气冲冲地往前走。
木盈盈在后面问:“你去哪儿呀?”
他含着怒气回身道:“去找陆兄。你们不帮他,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帮他!你们家真是祖传的榆木脑袋,一个赛一个的不开窍!我且问你们,陆兄的为人如何,你们这几天心中没有数吗?非得听那些不靠谱的传言,来断定一个人的品性?
“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知晓绑了我没什么用处后,为何不杀我灭口?我和他相处月余,路上碰到所谓正派的名门义士无数,可每次都是那些自诩君子的人先动杀机,陆兄不过自保,实在逼得急了,也不过伤些不紧要之处,反倒是那些正义之士,还拿我一个被绑着的人当挡箭牌,你们可知我被他救了多少次?”
他扯了扯嘴角,问道:“你们见过这么蠢的魔头吗?反正我是没见过。”
舅甥二人被他一通话驳得说不出话来。
宫离转身就走。
片刻后,他身后跟了一高一矮两个心虚的人。
三个人赶到溪边,正好看到了虚拿着一封信,呆呆地看着。
他面前站着一个三人都不认识的人,五短身材,贼眉鼠眼,看着就冒出一股市井里养出的机灵劲儿。
这人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
转过头,宫离又看见平澜正抱着陆鹤轩坐在地上流泪,瞬间头皮一炸,三步作两步地赶过去。
“阮妹,陆兄怎么了?”待看到她怀中陆鹤轩的脸,宫离眼前就是一阵头晕眼花。
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陆兄他……”
“嘘!”
平澜含泪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双泪眸转向了虚那边。
只见了虚抖着手,好不容易将那封信看完,抬起头时已经是满脸泪痕。
“阿错死了?他怎么会死?”
那矮个男人合掌叹道:“大师,凡人皆有一死。”
“不不不。”
了虚疯狂地摇起头来,那速度与力道都让宫离不禁怀疑他会把自己脖子给拧断。
“不!我不信!一定是他偷偷藏起来了,不想让我找到!他怎么会死?不会的!我要去找他!要去找他的!”
信纸跌落在地,了虚扶着禅杖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形状疯癫。
宫离拾起地上那张信纸,一看,上面就简单明了一句话——师父,玄经已毁,师兄身死,且放下执念,早日成佛吧。
这么一行话,也不知方才了虚为何看了那么久。
耳边传来平澜压抑的哭声,宫离暂时回神,看见她泪雨滂沱地道:“小二哥,陆兄……陆兄快不行了……”
细碎的哭腔里,满是绝望。
2
眼前是一扇小轩窗,从窗外望去,可以看见一大片桃树,桃花花期已过,只见郁郁葱葱的叶子,不见花满枝头。
陆鹤轩刚醒来,茫然之间,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回到了年少时曾居住过的桃花坞。
他母亲很喜欢桃花,又向往男耕女织的平稳日子,父亲为了讨她欢心,在两人归隐那年,为她建造了一个木屋,并亲手植下桃树无数。
陆鹤轩年少时,在桃花坞里,过了一段很是安稳幸福的日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过去的梦,怎么如今,却突然做起来了呢?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做梦。
耳边传来一声咋呼的大喊,王小二像见了鬼一样,眼睛睁得老大。
“东家!你醒啦!”
陆鹤轩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王小二颇为体贴,打破了这份尴尬。
他自顾自地道:“看来阿蛮那丫头确实有几分本事,那天你半只脚都跨进鬼门关了,她还能把你拉回来。”
阿蛮?她在此处吗?那师父呢?
陆鹤轩一肚子疑问,正要问王小二,却见他一拍大腿,道:“坏了!东家你醒了,我得赶紧去告诉阮姑娘。”
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陆鹤轩:“……”
陆鹤轩手肘撑着床,一点一点坐起来,胸腹背部一阵剧痛,也不知是伤到了哪里,他疼得额角冒出一阵冷汗,还在想,那日他将阮平澜放至树上,后来他昏过去了,也不知那胆小的丫头是怎么下来的,但既然王小二刚刚说要去找她,想必是没什么事的吧。
正思考着,平澜就来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是拄着拐杖来的。
平澜一瘸一拐地走到陆鹤轩床前,无比熟练地从床下抽出个矮脚板凳,将拐杖往旁边一放,随后坐下。
她一手支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你也太欺负人了吧?这许多天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你睫毛都不动一下,等我转身去打个盹儿,你就醒了?”
“腿怎么回事?”
平澜摸了摸自己受伤的那条腿,无奈道:“还能怎么回事?摔的呗。”
陆鹤轩感觉心脏像被人攥了一下,他半晌无话,片刻后,低声道:“对不起。”
平澜大方一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来,想必你心中有很多疑问吧?我来替你解释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那日你昏死过去,宫离他们也跑了,我从树上跳下来……”
“跳下来?”
陆鹤轩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平澜头疼道:“好好好,是爬下来,但不小心踩空掉下来了,你不要打断我好不好?”
陆鹤轩紧抿了嘴不说话。
平澜继续道:“了虚那个老秃驴,像是有什么疯癫之症,话也听不进去,眼睛血红,吓人得很,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俩必死无疑,谁知小二哥竟从天而降,给了了虚一封信,制住了他。”
“信?”
平澜点头:“对,就一封信,后来我也看了,信写得十分简单,就说《丹佛玄经》已毁,阿错已死,叫他放下执念,然后那老秃驴就疯疯癫癫地走了。
“你是不是以为了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是为了《丹佛玄经》而来?”
陆鹤轩点头。
“我起初也以为是这样。”她叹了口气,怅然道,“其实不是,这里面牵扯了一段很复杂的内情。
“江湖人都知晓,多年前了虚座下一僧一道两个弟子,僧人慧悟,另一人便是叶伯伯。陆兄,你可知道慧悟又是谁?”
陆鹤轩沉吟片刻,吐出一个人名:“阿错。”
“正是。了虚那日一口一个阿错,质问你他在哪里,实属一个乌龙。要知道,你怎会知晓他的小名,若他问你慧悟在哪儿,你兴许还能答上几句。”
陆鹤轩摇头:“答不上,我根本不认识慧悟,只听说过。”
平澜笑道:“你不认识,你父亲却认识,若正正经经计较起来,你还得唤慧悟一声师祖。”
陆鹤轩:“什么?”
“你也知道,剑圣是个孤儿,小的时候被一个破庙里的疯和尚捡去养到大,那疯和尚便是慧悟。那时慧悟因偷盗了少林寺中的《丹佛玄经》,被中原武林树为死敌,刚从世家围剿中死里逃生,一身内力尽毁,手筋脚筋也被人挑去,若不是有你父亲,也不一定能苟延残喘数年。
“他二人一起生活了很久,那时慧悟的心智也不大健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断断续续把《丹佛玄经》的要义讲给了你父亲听。剑圣的确天纵奇才,仅靠一个疯子的只言片语,就将丹佛三十六手融入了他的剑术之中,自学成才。你的武功路数之间隐隐约约也可瞥见丹佛手的痕迹,想必是得了你父亲真传。
“此后慧悟身死,临死前回光返照,告诫你父亲万不可在旁人面前露出丹佛手,否则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你父亲答应了,将疯和尚埋在破庙中一棵菩提树下,随后出世,一剑成名。”
陆鹤轩哑然道:“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他十四五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愚蠢又莽撞的少年,不明白父亲明明有一身绝世武功,打架的时候却为何总是藏头露尾,不能酣畅淋漓地把自己的本事展露出来,况且不光父亲自己这样,父亲还要求他不可多管闲事,警告他须“藏拙”。
他自然不听,为此父子二人争吵过数回。
最后一回为此吵架的时候,他负气出走,之后便去了青州霁雪台比武大会,一战成名。
到如今,他才真正能理解父亲这么做的背后因由。
平澜点点头,转身斟了杯茶,递给陆鹤轩。
“兴许是为了保护你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天下为人父母者,总是为孩子考虑良多。总而言之,慧悟是死了,他师父了虚找了他数年,找得都快魔怔了,那日见你会丹佛手,江湖中又盛传你有《丹佛玄经》,他自然认为是慧悟把玄经给你了。
“其实当年偷盗玄经的只有慧悟,也是他将了虚打成重伤,叶伯伯只是想把他师兄追回来,但奈何整个江湖都谣传是他俩贪欲心起叛出师门,等叶伯伯反应过来时,自己已上了武林盟追杀令,没有办法,只得隐匿踪迹三年。
“三年之后,便是慧悟修成魔功重出江湖,之后又被世家围剿。了虚找了慧悟三年,却不料慧悟见着他就跑,事实上了虚并不会将他怎样,因为……”
平澜幽幽叹出口气,摊手无奈道:“慧悟是了虚的儿子。”
此言一出,连陆鹤轩都隐隐有些震惊了。
了虚一个出家人,竟有一个儿子?
平澜皱了皱眉,道:“那你能明白为何他要给慧悟取小名为‘阿错’了吧?”
出家人六根清净,红尘尽断,但上天竟像开玩笑似的,赐给了他一个孩子,岂不就是一个错误吗?
“他找上你,并不是为了那本《丹佛玄经》,只是想要求得自己儿子一个下落,却不料他苦寻数年,最后得到的,是他孩子的死讯。”
平澜最后总结道:“了虚此人,可恨,但也可怜。”
陆鹤轩默然半晌,最后问道:“这些是我师父告诉你的?”
平澜摇头:“非也。叶伯伯每隔半月苏醒一次,一个月前,有一列蒙面死士突然闯进药王谷,正好碰上叶伯伯醒来的日子,但叶伯伯剧毒未解,阿蛮姑娘不让他动真气,三个人性命垂危之际,突然又出现了一路黑衣人,帮他们解决了那列死士,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陆鹤轩的眉心深深皱起。
平澜道:“我也知道此事颇为古怪,但既然他们没事,那其中缘由只得以后再去探究。总而言之,叶伯伯知道丹佛手重现江湖的事后,他便料到了了虚会找上你,因此趁自己还清醒着,写了那封信,又将原委告知小二哥,让他来替我们解惑。”
“师父人在何处?”
“也在这里呢。”平澜挠挠头,“只是……只是他还在昏睡中。”
平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陆鹤轩。
“这是叶伯伯给你的信。”
陆鹤轩伸手接过。
平澜拿起放在一旁的拐杖,站起身。
“你慢慢看吧,我先走了,不打扰你。”
她低着头,站在原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裙子,仿佛不甚在意地轻声道:“陆兄,你能醒来,我很高兴。”
陆鹤轩一愣,抬头看去,只能看到她拄着拐杖离去的身影。
他嘴唇稍微弯了弯,将信纸从信封中抽出,认真读了起来。
刚看到开头,他嘴角就忍不住抽搐。
上面写着——
吾儿鹤轩:
四月未见,为师甚是想念,不知吾儿酿酒手艺有进益否?待为师醒来,定将与汝畅饮一番!
为师已知晓汝入江湖之后诸多繁事,只能道一声世人多蠢笨不堪,自说自话,吾儿不必与这些人身猪脑之人多作计较,唯有一人,少林了虚方丈乃为师恩师,若吾儿见了,还须谦恭有礼,但世事嗟磨,吾师这些年执念郁结于心,早已疯魔,若他重下杀手,吾儿不必谨记纲常伦理,全力反击即可。
遥想当年,为师身陷毁谤,不得已龟缩三年,汝母将为师藏于祁门,时年汝母尚幼,却已生侠义之心,十五年后,吾与汝母再次相见,伊人已觅得良人,并身怀六甲。剑圣赤子之心,与汝母亲实是一双璧人,天作之合,吾心甚慰,同游三月后分别。岂料十五年后再度相见,便是阴阳相隔。
汝父母将汝托付于为师,此后一年,汝未曾口出一言,吾心生惶恐,恐日后地府相见,剑圣怪罪。好在吾儿懂事孝顺,康健成长,如今你丰神俊朗,眉宇间依稀可见汝母当年风采,为师甚慰,料想他日黄泉得见故人,不致无地自容。
吾儿,生死乃人生常态,不必伤怀,凡事尽力而为,若有朝一日,吾儿坟前祭拜,无须哭哭啼啼,只需汝一壶亲手所酿烧刀,为师便能含笑九泉。
——汝师叶逊
一封信看完,陆鹤轩抬手摸上脸庞,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3
桃花坞与世隔绝,不受世事纷扰,时间在这里好似都慢了下来。
宫离每日挽了裤脚下河摸鱼,初时不熟练,往往溅得他身后的木盈盈满身水,被她追得满山哇哇乱叫地狂跑,后来倒是能摸着几条倒霉的鱼,放进鱼篓里给王小二杀了吃。宫无波一个长辈,不好好吃懒做,干脆揽了劈柴烧火的活儿。
若不念及叶逊身上隐忍待发的剧毒,这样的日子,算得上闲云野鹤了。
平澜怕陆鹤轩养病养得无聊,常去找他聊天谈心,当然只是平澜一人在谈,陆鹤轩只默默听着,有好几次,直接听得昏昏欲睡。
闲来无事时,她一时兴起,探出手,撷来小轩窗外一枚翠绿的叶子,将叶子对折,凑到唇边,一曲旋律悠扬的小调就传了出来。
陆鹤轩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看向她:“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平澜摇摇头,目光澄澈:“没有名字,我胡乱吹的。”
陆鹤轩偏头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平澜不知道的是,这首她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是他母亲常常哼着的曲子。
祁昭昭很少有哼小调的时候,但偶尔洗手作羹汤时,会哼上那么两句。
眉眼冰冷的绝色女子绾起一头青丝,握惯了各色暗器的一双手,也能为了丈夫和孩子熬上一锅热腾腾的粥。
……
陆鹤轩暗自沉思着,那旋律悠扬的小调又响了起来。
一晃半月过去,按道理已到了叶逊苏醒的时日,却不料这次叶逊依然沉睡着,本就清瘦的脸更加尖利,看得人心疼。
陆鹤轩自能下床走动后,每日都到叶逊床前待上几个时辰,本以为能等到他师父醒来,不曾想却还是昏昏睡着。阿蛮说,可能是快要到百日枯发作之期,叶逊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放血之术也不能让他醒来。
陆鹤轩听了之后,只沉默不语。
傍晚之时,王小二的饭做好了,却找不到陆鹤轩,众人都慌了,漫山遍野地找他。
平澜找到陆鹤轩时,他在后山,正靠着一根粗壮的桃树饮酒。
她拄着拐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罐没开封的酒,掀开瓶塞仰头抿了一口。
入口醇厚甘甜,带着股桃花的清香,应该是用桃花酿的。
她赞道:“好酒,哪里来的?”
陆鹤轩好半天才回答她:“地里挖的。”
“这是剑圣酿的吗?”
他摇了摇头。
“是我娘。”
剑圣好饮酒,可在酿酒做饭之事上完全是门外汉,每每做了饭菜,都可媲美毒药。祁昭昭虽是百毒不侵之身,也吃不下他做的饭菜,陆鹤轩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母子二人不得已包揽了这些家事。好在祁昭昭在做饭上很有天赋,而这桃花酒,便是她的得意之作。
“你娘手真巧,看来你酿酒的手艺,是跟她学的。”
陆鹤轩沉默不语。
平澜犹豫许久,才开口道:“陆兄,我能问一下,剑圣夫妇葬在何处吗?”
陆鹤轩向她看过来。
平澜顿时一阵心虚,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是那个,我久仰剑圣夫妇的侠义之名,一直敬佩不已,所以想……那个……祭拜一下。”
“在下面。”
“什么?”
陆鹤轩道:“就葬在你脚下。”
“什……什么?”
平澜火烧屁股似的一跃而起,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株桃树下不起眼的土包。
震惊半晌,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涩然道:“为何没有墓碑?”
陆鹤轩抿了口酒:“立那东西做什么,怕仇家找不到路吗?”
平澜一噎,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且不说仇家,江湖中觊觎《丹佛玄经》之人如过江之鲫,倘若立了墓碑,那各路盗墓贼恐怕会蜂拥而来,死去之人如何得以安息呢?
平澜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干脆跪下磕了三个头。当年救命之恩还来不及报,恩人已长眠于地底,她也只能磕头致谢。
本来还怕陆鹤轩追问她,却不料他并未说什么,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起身站到她身旁,待她磕完头,将手中残余酒液洒到坟前。
“走吧。”
“去哪儿?”
“无极门。”
平澜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他。
“可你伤还未好全。”
“阮平澜。”
天色将暗,残阳如血,天际飞过一行大雁,应是飞往南边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陆鹤轩长睫低掩,竟露出些许平时瞧不见的脆弱。
“我没有时间了。”
他低声对平澜道。
无极门位于鄱阳湖畔,有诗人曾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无极门独门掌法涵虚掌便由此得名。
要想进无极门,便先要越过百里鄱阳湖,湖前有一垂钓老者,寒暑不误,是进入无极门的第一重关隘,若没有掌门宫隐的允许,老者是不会让外人进入无极门,也不会让门中人出去。
陆鹤轩自然是进不去的,这时候,宫离便起了作用。
无极门背山靠水,正门从水路进,宫离从小便好动顽皮,不喜门中清净日子,常常偷溜下山,因此知道一条旁人不知道的小路。
时间已至深秋,山中枫叶悉数染红,煞是好看。
平澜由陆鹤轩背着,她腿脚不方便,陆鹤轩本来要她留在桃花坞,自己一人前去取药,可抵不过她苦苦哀求,只得带上她,此外还有带路的宫离,以及因那天丢下陆鹤轩不管而心生愧疚的宫无波与木盈盈。
陆鹤轩本就重伤未愈,平澜唯恐压坏了他,不停地问宫离:“到了没?”
宫离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扒开一蓬野草,露出一个刚刚好供一人通过的洞口。
“喏,这就到了。”
木盈盈弯腰看去:“你家围墙怎会有个洞?”
宫离捋了把头发,叉腰道:“谁家还没个狗洞。我打头,你们跟着我爬进来啊。”说完就趴在地上开始钻那个狗洞。
等他钻完,顶着一脑袋乱草正要起身时,居然看见眼前多了几双靴子。
他抬起头,看见来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嗓子唤了一声:“爹?”
不出片刻,变故陡生!
高墙之后的陆鹤轩听得这一声喊,便知道事情不妙,刚要带着平澜使用轻功遁走,却不料自己丹田处竟一片凝滞,紧接着腿脚一麻,他带着平澜跌倒在地。
“陆兄!”
“魔头!”
平澜和木盈盈均是一声大喊。
陆鹤轩一手撑着地,头上冷汗涔涔,目光犹如利箭,“嗖嗖”射向站着的宫无波:“为何?”
宫无波抱拳,目光躲闪,面露歉然:“对不住。”
木盈盈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她难以置信道:“舅舅?你下毒?”
有人飞身上墙,随后落地。
木盈盈看去,各大世家门派,除了一向很少掺和江湖中事的楼氏一族,差不多各大掌门都在,其中还有她师父同尘师太以及她父亲木潇。
木潇看见她就是眉头一皱,斥责道:“盈盈,还不快过来?”
木盈盈本在犹豫,可看见她师父同尘师太眉间隐隐有责怪之意,被师父支配的恐惧使得她赶紧塌肩缩背地走了过去。
木潇低声叱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木盈盈一抖,头埋得更深了。
平澜扶住陆鹤轩,冷眼看向这一群人:“我还道正道人士行事是多么光明磊落,原来也会使下毒这些个卑鄙手段!”
“姑娘此言差矣。”一头戴高冠,穿着绛紫色宽袍广袖,年约五十的男子突然开口说道。
此人正是轩辕世家家主,前任武林盟盟主轩辕觉。
只听他继续道:“须知凡事分个对症下药,同他这种畜生,讲什么光明磊落?”
平澜气得咬牙:“你——”
“轩辕兄!”
平澜一腔咒骂的话被另一人打断。那人身穿白色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纳进冠里,眉目之间依稀能够看出和宫离有点相似,应该就是他那盟主父亲——宫隐。
宫隐面露不满:“轩辕兄,口下留德。”
轩辕觉拂袖冷哼一声。他高鼻厚唇,生着一张国字脸,本应该是一副宽厚憨直的面相,看向陆鹤轩的眼神却无比恶毒,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阴骘了几分。
平澜初时有些不解,随后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陆鹤轩和轩辕觉之间还真有点过节。
当年青州霁雪台比武大会之后,轩辕觉的独子轩辕磊横死,而陆鹤轩,则被怀疑是杀人凶手,不过最后终究也只是怀疑,众人也拿不出什么一锤定音的证据。
平澜知晓陆鹤轩为人,知道一切不过捕风捉影而已,轩辕觉却仿佛认定了陆鹤轩就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是灌了多少糨糊。平澜正想出言讽刺,怀中的陆鹤轩却突然抖了一下。
她慌忙低头去看他,见他面如金纸,额上生了更多冷汗,将额发都打湿了。
“陆兄……”
“十筋软骨散,你娘颇通药理,想来你也不逊,应是知道它药劲霸道,越动真气与之抗衡,药效会发挥得越快。”宫隐面含微笑,颇有涵养地道,“是不是,陆凛老弟?”
垂着头的陆鹤轩用尽全力抬起头,冲着宫隐扬起一个明俊的笑。
“我可真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宫盟主。”
“宫盟主”三个字,被他一字一句地念出,随后他眼睛一闭,力竭地昏过去了。
再度醒来时,入目就是黑黢黢的墙顶。
身上依旧麻滞,只有眼珠能动,想来宫无波应该是下了不少药粉,这种事情他倒是做得比插鱼干净利落许多。
陆鹤轩正思考着这里到底是何处,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你醒了?”
嗓音绵软,带着一股促狭之意,是他所熟悉的平澜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陆鹤轩十分意外。
平澜善解人意地将他从石床上扶起来,他才看清自己是在一个暗牢里,漆黑无比,唯有案桌上一盏油灯,照亮了四周,背后的墙壁崎岖不平,是一整块漆黑的石头,耳边还传来潺潺水声。陆鹤轩推断,这里应该是无极门以某处隐秘山洞开凿出来的水牢。
平澜冲他挤眼:“你昏睡了三天,三天里那宫盟主来了无数次,我只说你还在睡着,他便打道回府了,好像还隐隐瞪了宫无波那狗贼一眼,我觉得他应该是嫌宫无波药下得太猛误了他的事。”
她捂嘴笑得幸灾乐祸,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处境实在是不应该还笑得出来。
陆鹤轩再次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平澜耸了耸肩:“我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你身上没有武功,又是生面孔,他们自然知晓你不过一介无辜之人,不会把你也关进来。”
平澜眨眼,无奈道:“好吧,你真聪明,他们是想要放了我来着,是我死乞白赖非得跟你在一起。”
她还有句话没说,那便是峨嵋那老太太问她陆鹤轩是她什么人的时候,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他是自己的夫君。不过她不敢如实告诉陆鹤轩,就算此刻陆鹤轩被下了药不能动,对她的威慑依然很大。
陆鹤轩觉得自己丹田之处无名升腾出一股气,那股气盘旋来盘旋去,最后逼得他开口训道:“胡闹!”
平澜鼓了鼓腮帮子,转过身背对他,不理他了。
两人沉默对峙良久,最终还是陆鹤轩败下阵来,软了声音道:“给我倒杯水吧。”
平澜嘴上“哼”了一声,手上却不耽误地倒了杯水,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下。
陆鹤轩喝过水,嘴唇被水浸润,看着没那么惨白了,透出股生气来。他半垂着眼皮,像他一贯的那副懒散模样,看向平澜的眸光却甚是温柔。
“你不该蹚这浑水。”
平澜笑得肆意:“不该蹚也蹚了。”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探身过去,眼神里闪着好奇:“欸,陆兄,你和我说说吧。”
陆鹤轩掀起眼皮:“说什么?”
“说说你的过去。”
“过去?”他靠着石壁,闭上眼睛,低叹道,“那可是好长一段故事。”
4
“我没错!”
少年的陆凛脾气倔得宛若一头牛,跪在桃树下一脸逆反:“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的是正义之事,何错之有?”
陆无名被他气笑了,抱臂看向地上跪得笔直的少年。
“你拔刀相助没错,拯救被恶霸欺辱的良家少妇也没错。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许用摽梅手,不许露出你的武功路数!”
少年陆凛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昂首问他爹:“那父亲您教我武功做什么,武功学了就是要用的,您若想让我做个庸碌无为的懦夫,当初又何必教我?”
陆无名一怔,随后失望地摇了摇头:“十七,你心性太过争强好胜,日后怕成问题。”
少年被父亲脸上失望的神情刺痛,失去理智的他口不择言道:“哼,是父亲您软弱无能,什么都要藏头露尾,枉为君子。”
“你说什么?”陆无名瞪大眼睛,撸起衣袖就要揍陆凛,可少年依然紧抿着嘴,避也不避,一副不服输的表情。
陆无名也没想着真打他,一只手尴尬地伸在半空中,嘴上还骂骂咧咧道:“嘿,你这臭小子,为父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呢。”
陆凛不搭腔,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陆无名被儿子锋利的眼神看得有些悻悻然,转头看见一旁作壁上观的祁昭昭,立马如见了救星一样。
“看我今天不打得你三天下不来床。”他作势要动手,又转头朝祁昭昭使了个眼色,“我要打了啊,昭昭,你不要拦我。”
然而祁昭昭完全没有要去拦的意思。
陆无名只得摸了摸鼻子,放下了手。
陆凛越发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冷笑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就要离开。
陆无名见状问道:“你去哪儿?”
陆凛才不理他,走到祁昭昭身边,冷硬的神色软了几分,跪在地上给他娘磕了几个头。
抱拳时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父亲给他削的桃木剑,他心中越发生气,陆无名从不允许他用真正的剑,孩童时他还能拿着一柄小小的桃木剑耀武扬威,长大后这桃木剑就成了个笑柄,让他常常被人笑话为长不大的稚童。
哼!谁要用桃木剑!
他右手倏地一甩,桃木剑被他掷到了地上,剑身斜插入泥土里,染上了些许污泥。
祁昭昭并未责备他,只是在他头顶温柔地轻抚了几下。
“去吧,十七,别惹事。”
“后来呢?”
平澜撑着腮,看向石床上入神的陆鹤轩。
他像是陷在了回忆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睫一抖,漆黑的眼珠转了转。
“你去了哪里?”平澜问。
“很多地方。”
他谨记着祁昭昭的叮嘱,也抱着一丝赌气的情绪,买了一扇青面阎罗面具戴在脸上,四处行侠仗义。
那一阵子,他去了很多地方,风雪呼啸的漠北,烟雨如花的江南。他也救了很多人,那些妙龄女子无一不是羞红了俏脸,追在他身后说要以身相许,把他吓得连夜跑路。
他还结识了许多酒肉朋友,一群半大少年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发着拯救天下的春秋大梦。
他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便是青州,霁雪台。
那时正逢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大会原是为了选拔新一任的武林盟盟主,这群少年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自然是当不上盟主,只是去比武大会上看看各位前辈的英姿,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陆凛本不想去,奈何那群人一拖二拽的,硬是把他拉去凑了这个热闹。
到了青州霁雪台,比武大会开始之前,是三天的流水宴,陆凛顶着一张面具,其实很是惹眼,很多人过来相问他出身姓名。陆凛嫌烦,干脆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栖在一株桃树上躲个清净。
春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很是舒服,就在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低泣声。
“轩辕公子,求你不要这样。”
陆凛睁眼望去,看见那名轩辕公子强抱着那名正在哭泣的女子,涎笑道:“林姑娘,跟着我有什么不好的,等这次我成了武林盟主,从此你便是盟主夫人。”
林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本就长着一对柳烟眉含情目,此时看着越发楚楚可怜了。
“轩辕公子,我已经……已经许了人家了……”
“嘁,那有什么的,你就算是嫁了人,我也能把你抢过来。来来来,我看此地景致不错,适合本公子与你成就一番好事。”说完,轩辕公子就低头预备去亲怀中那名女子。
陆凛折了一片桃叶正准备出手,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个男童,猛虎下山似的往那轩辕公子的侧腰就是一撞,竟把他撞开了。
男童恶狠狠地瞪着轩辕公子,像只龇着牙的小豹子。
轩辕公子被撞开,见对方是一个小孩子,很是愤怒:“哪里来的小孩?”
女子顾不上哭了,慌忙把那孩子藏在身后,恳求道:“轩辕公子,这是我弟弟,你不要……不要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男童从她纤细的背后伸出头,“啊啊”地冲轩辕公子喊了几声。
陆凛这才明白,这小孩是个哑巴。
一个哑童,一个弱女子,简直是落尽了劣势。
他手下微动,一片桃叶挟风掷出,精准地划破了轩辕公子那张色欲熏心的脸。
上面鲜血直流,印着一个清晰的六瓣梅花形状。
“你用了摽梅手?”
“嗯。”
不过他并未故意与他父亲作对,而是……习惯使然。
摽梅手他从小就会,几乎是从会说话起就能使出一手极佳的暗器,这已经变成了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因此他很多时候常常忘记父亲的教诲,手下不自觉地就使出来了。
他那时还不知道,陆无名不许他在人前用摽梅手,是为了遮掩他母亲的踪迹。
祁昭昭只要出门在外,常年戴着幕离,他从前以为是母亲美貌,怕因此招来很多是非。其实并不是,祁昭昭遮住脸,只是以防被人认出来。
她是祁门叛徒。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娘是百毒不侵之身,这样的人,能给祁门带来很多便利,她本来就是祁门旁支的女儿,不受重视,祁门门主拿她母亲做威胁,强迫她做了很多她不愿做的事。她最后做的一件事,便是拿回了失踪很久的《丹佛玄经》。”
平澜震惊了:“我以为玄经是在你父亲那儿。”
“慧悟从围剿中逃出生天已是侥幸,玄经早不知所终。后来祁门得到消息,玄经在一处山谷里,那片山谷地处南方苗人所在之处,谷中瘴气横生,蛇虫鼠蚁皆带剧毒,只有我娘才能拿到。
“可惜我娘拿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母亲早已身亡,祁门从此没了能桎梏她的枷锁,她带着玄经叛出了祁门。”
平澜犹疑道:“那这玄经……”
陆鹤轩道:“没了。”
“没了?”
“后来祁门暗中布下天罗地网,我娘被父亲所救,为了报答他,便把《丹佛玄经》献给了他。父亲只粗粗翻阅了几眼,就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原来是融入了丹佛手。他是一个没什么名利心的人,我小的时候曾见过他撕纸生火,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本江湖人抢破头的玄经。”
平澜:“……”
她抽了抽嘴角,由衷地赞道:“剑圣真是……别出心裁。”
陆鹤轩心情难得好了起来,他弯了弯嘴角:“他一贯如此。”
平澜也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所以,你救下的那个姑娘,是……”
陆鹤轩抬眸看她一眼:“林飞鸾,姓轩辕的没几个,想必你也猜到了。”
平澜摸了摸鼻子:“呃,是轩辕觉的那个宝贝儿子,轩辕磊吧。”
药效仿佛散去了一点儿,他点了点头。
“不错。”
他顺手救下一个女子,正如救之前那些弱女子般,本以为没什么不同,他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不料为之后的事埋下了祸根。
那日在场的不只是他们几个,趴在草丛中暗中偷窥的,还有一人。
林飞鸾的舅舅——林逾静。
林家擅龟息大法,他蛰伏在草丛中,陆凛和轩辕磊这两个身负武力的人都未曾发觉他的动静。他虽是林飞鸾的舅舅,但林家子孙众多,旁支之下还有旁支,他这便宜外甥女儿也不知隔了几层血缘,说来并不亲昵,他生性冷血,在草丛中眼睁睁看着轩辕磊欺辱林飞鸾竟也不出手。
这么一看,就看出了古怪。
那便是陆凛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子,居然会祁门概不外传的秘术——摽梅手!
彼时林家虽是交州三大姓,却还是得依附祁门过活,并非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样子。
他看见这新奇事,转头就去告诉了祁门门主祁征鸿。
祁门治下颇严,从未出过摽梅手外传的事情,唯一的可能,便是当年叛出家门的祁昭昭,将摽梅手教给了别人。
如此一来,那这突然横空出世的小子,必然和祁昭昭有什么关联。
陆凛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已经被祁门数双眼睛密切盯着了。
三天流水宴一过,比武大会正式开始。
轩辕世家是铸剑名门,祖上也出过不少名人,那一剑劈了魔僧寂空的轩辕青衣便是其中之一,由此可见轩辕氏的剑道并非浪得虚名。
轩辕磊站在擂台上,刚把一男子踢下台。那男子年约三十,比轩辕磊大了十来岁,竟也敌不过他,还被他一脚踢至高高的擂台之下,丢尽脸面。
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去应战。
轩辕磊由此更加得意,竟说出了一句猖狂之语。
平澜好奇道:“他说的什么?”
“他说——”陆鹤轩停顿了一下,才道,“看来剑中英才,尽出在我轩辕家了。”
“呵!”平澜忍不住嘲讽地轻哼了一声。
陆鹤轩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当时的他,也是这么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当时无人出声,尽管大家内心颇不赞同轩辕磊,但为了顾及老盟主的面子,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心底鄙视。唯有陆凛剑走偏锋,那一声嘲讽的冷哼在鸦雀无声的人群里,尤其鲜明。
所有人向后望去,看见了抱着双臂懒散站着的他。
台上的轩辕磊一见是不久之前坏了自己好事的小子,不由得露出一个冷笑。他为了遮挡陆凛留在他脸上的伤痕,在侧脸上贴了一块狗皮膏药,配着那古怪的笑,简直是不忍直视。
“怎么,小子,你有意见?”
陆凛诚实地点头:“有意见。”
“你!”轩辕磊被噎了一下,气得暴跳如雷,“你有什么意见?”
陆凛道:“我只知道剑圣似乎不姓轩辕。”
“剑圣?”轩辕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老人家都销声匿迹多少年了,想必是江郎才尽,唯恐后人耻笑,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陆凛掌心握紧,被面具遮去一半的脸上却绽出一个明朗的笑来。
众人听见这神秘少年高声道:“其实何必剑圣,单只论我,便能在三招之内打败你。”
一语既出,四下震惊。
带他来的那些少年怕他口出妄言,待会儿下不来台,纷纷来扯他袖子,被他置之不理。
轩辕磊又惊又气,同时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他剑锋一指台下的陆凛,道:“那你便来试试。”
人群中自发生出一条小道,陆凛背着手慢条斯理走上台。
上去之后,轩辕磊问他:“小子,你的剑呢?”
“同你比画还要用什么剑?”他飞身上树,折来一根桃枝,“用这个就行。”
少年身姿修长,手执一柄桃枝,因春日里正值花期,那柄他随手折来的桃枝梢头,还栖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日光下越发妖娆,占尽风雅。
4
那场比武,陆鹤轩当之无愧地胜了轩辕磊。
平澜好奇的却不是这个。
她问:“你真的三招之内打败了他?”
陆鹤轩摇了摇头。
“不是?”
“是两招。”
平澜:“……”
陆鹤轩不仅只用两招就打败了轩辕磊,还依葫芦画瓢地将轩辕磊也踢下了台,之后还冲着地上狼狈至极的轩辕磊挑眉笑道:“轩辕剑术,不过尔尔。”
这嘲讽把轩辕磊气得七窍生烟,竟连世家公子的体面也不顾了,在台下破口大骂:“小子,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
陆凛轻笑:“那你来啊,还不知道是谁杀了谁。”
谁知这句有口无心的话,之后便成了日后被抓在人手心里的小辫子。
当天夜里,轩辕磊横死在自己房中。在他死不瞑目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人,那便是对此一无所知的陆凛。
平澜问:“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哼,那便要问宫大盟主了。”
平澜傻眼,这里面还有宫隐的事吗?
陆鹤轩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解释道:“那日被轩辕磊踢下去的人,正是宫隐。”
平澜这才恍然大悟。
比武也是三天,陆鹤轩打败了轩辕磊,本应继续迎战,但他志不在盟主之位,即刻就下了台,身影一闪就不知去了何处。
是宫隐跟上他,向他道谢,并邀他饮酒。
陆凛随父亲,好饮酒,因此便跟宫隐去了。
宫隐一口一个“陆凛老弟”叫得十分亲热,却直言自己不便饮酒,只以茶代酒敬了陆凛许多杯。
这些世家名门总有些讲究的臭毛病,当时的陆凛并未细想,只品尝杯中美酒。
不知何时,他才发觉身体上的异样,丹田处一片凝滞,手脚酸麻,他催发内力,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和死去的轩辕磊四目相对了。
等他药效散去之时,门外突然哗啦闯入一大波人,随后就是老盟主轩辕觉的一声痛哭。
捉贼拿赃,陆凛简直是百口莫辩,看见宫隐了,才记起自己有个证人,连忙道:“我之前一直与他在喝酒。”
岂料宫隐竟一脸意外和无辜,道:“你在说什么?这位小兄弟,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并未和你一起饮酒啊?”
祁门门主祁征鸿也为宫隐做证:“没错,宫隐老弟此前一直在我院中做客,如何分身乏术去与你饮酒,何况他身上并无酒气,可见你这孩子满口胡言乱语。”
陆凛也不记得自己辩解了多少次,总而言之,无人信他,包括那些带他来的朋友。
毕竟那日他所说的话是人人都听见了的,轩辕家从不与人交恶,也只有他,才和轩辕磊有过节。
其实仔细想想,这其中也不乏疑点,比如仵作验明轩辕磊是在一个时辰前死亡,那陆凛既然都杀了轩辕磊,何必还在凶案现场待上一个时辰之久,等人抓包,这十分不合常理。
但当时痛失爱子的轩辕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顾不上这许多不通情理之处,当场就要斩杀陆凛,可是被祁征鸿拦了下来。
当然,祁征鸿也没安好心。
祁征鸿说自己门下有一旁支庶女,遭了陆凛的玷污。这话说出来没几人信,毕竟当年陆凛年纪尚且十分轻,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但架不住林逾静舌灿莲花,说得跟真的一样。
真正说服众人的,是林飞鸾的证词。
自此陆凛恶名缠身,被祁征鸿抓回祁门处置。
被抓回祁门暗牢,陆凛才知道祁征鸿安的什么心。并非是像他口口声声说的,为林飞鸾讨一个公道,暂且不论欺辱林飞鸾的恶人不是陆凛,就算是陆凛做的,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林家女儿,还是个庶出,即便被人欺辱了,又关他们祁门什么事?
他真正打的,其实是《丹佛玄经》的主意。
陆凛被祁征鸿缚在暗牢里,手筋脚筋悉数挑断,用尽了酷刑,逼问他祁昭昭是他什么人。
陆凛是个硬骨头,痛极了也只是和着血吐出截断牙,不吭一声。
最后,祁征鸿都被他弄得没脾气了,挑着他的脸道:“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你这张皮子,生得和你那天生贱骨头的娘一模一样。”
陆凛顿时发怒,激起一阵铁索晃荡的当啷声,祁征鸿的手指都差点被他咬到。
祁征鸿收回手,笑骂了一句:“果然是那贱女人的儿子,连咬人的习惯都一样,狼崽子。”
陆凛翻了个白眼:“老匹夫。”
祁征鸿大度地没跟他计较,反而道:“我看你那天使出的两招很是眼熟。”
他思考了片刻。
陆凛紧张得连手指都蜷缩了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祁征鸿笑眯眯道,“梨花满地,对不对?剑圣陆无名闻名天下的绝招,小子,你是剑圣的徒弟?”
陆凛紧抿了嘴瞪着祁征鸿。
祁征鸿一抬手,招来一个人,笑道:“去,倾尽全力,给我找到剑圣陆无名,给他传个消息。”
属下躬身问道:“主上,什么消息?”
“就说,”祁征鸿笑得宛若一匹狡猾的老狐狸,“他的爱徒,在我府上做客,本尊诚邀他一同入席。”
“你父母他们去了?”
“自然是去了。”
陆鹤轩靠墙泛出一个苦笑。
他们一路杀进暗牢里,周身浴血,他父亲的那柄化春山沾满了鲜红的血液,母亲一向洁白如新雪的裙边,也染上了血污。
之前还骂他“臭小子”的父亲,屈身背起满身伤痕的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父亲背过,长大后的他不理解父亲,父子俩之间总是争吵,关系也愈渐疏远,那些在父亲肩头玩耍的孩童时光仿佛已经远去。
可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并未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父亲的肩膀如此宽阔,还不是他那副细骨架可以比拟的。
少年伏在自己父亲肩头,痛哭流涕。
陆无名劝慰他:“阿凛,别哭,为父带你回家。”
带人赶到的祁征鸿刚巧听到这句话,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这小子不是你徒弟,是你儿子啊。”
他冲祁昭昭怪笑道:“好本事啊,昭昭。”
祁昭昭挥剑冲了上去。
她本不擅用剑,更加擅长下毒和暗器,可这些都是祁门教的,在祁征鸿这个祁门掌门人眼中,着实不够看。
陆无名执剑加入了战局,他武功高深,可背着陆凛就有些受到掣肘,因为他得护着陆凛不被背后暗器所伤,一心二用,剑术就不能发挥到极致。虽然最后还是杀出了重围,但陆无名夫妇二人也身受重伤。
他们几乎是拼了半条命,将陆凛藏在了一处农家门口的柴堆中。
祁昭昭点了陆凛的哑穴,陆凛知道他们是要替他引开身后源源不断的追兵。他睁着眼睛苦苦哀求他们不要这么做,可祁昭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破天荒地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那个充斥着刀光剑影的夜晚,至今都是陆凛午夜最深沉的噩梦。
月影幢幢,他躲在柴堆里,口不能言,动也不能动,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是一道催命符。陆无名和祁昭昭最后看了他一眼,用柴和稻草将他遮挡住,随后起身离去。
他就在柴堆的间隙中,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第二天,闻讯赶来的叶逊,在柴堆里发现了发着高热、奄奄一息的他。
那一场高热,让陆凛缠绵病榻半月之久,这期间他昏昏沉沉,嘴里断断续续喊的,全是“爹”和“娘”。
等他完全清醒之时,叶逊告诉他,剑圣夫妇已经身亡。
此后的事情就如平澜所知道的,祁门突然宣扬剑圣陆无名衣冠禽兽,诱拐了门中圣女祁昭昭,并做出不轨之事,比武大会上打败了轩辕磊的那名少年正是他们的孽子,名为“陆凛”。祁昭昭不堪屈辱自尽,陆无名则被祁门处置,尸体被扔之野外遭野狗啃食。
可平澜不知道,祁征鸿为了物尽其用,并未让祁昭昭死得太过痛快。她的血于祁门有大用处,他们用绳索缚着她,在她手臂、小腿之处割了数道口子,让鲜血慢慢地流到预先备好的瓷瓶中,这期间还要用参汤和灵药吊着她,鲜血流干之前不能让她死了。因为尸体僵硬后,脉搏停止跳动,全身血液凝滞不能流动,这对她这样珍稀的解百毒之血来说,无疑是一种浪费。
陆凛被挑断的手筋和脚筋尚未接好,躺在床上不能动,得知自己爹娘死讯,拼了命地想下床去抢回尸体,呜咽痛哭的声音宛如一头受伤的小兽,听得叶逊都忍不住眼眶一红,在他面前郑重发誓,说既然剑圣夫妇把他交付给他,让他拜他为师,那他这个做师父的,一定会把他爹娘的尸体带回来。
陆凛此前从未正正经经看过这个便宜师父一眼,那一天他却抓紧了叶逊的袖子,满眼恳求地看着叶逊。
少年此前的骄傲尽数粉碎,他不知道还该不该去信任别人。他信任宫隐,宫隐却在他的酒杯中下了软筋散;他救了林飞鸾,她却化身毒蛇猝不及防地反咬了他一口……这个江湖与他所想象的相去甚远,所有人都像是有两副面孔。
但他只能相信叶逊。
叶逊也并未辜负他的信任,背回了他爹娘的尸体。
祁昭昭的尸体已经被放干了血,整个人像是缩小了十寸,一层薄薄的皮肉裹在骨头上,形状恐怖,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绝代风华的影子。
陆无名则更恐怖,是放在麻布袋里背回来的,零零碎碎一大堆。
而叶逊呢?
祁门故意将陆无名的尸体扔去野外,在周围数里布下埋伏无数,为的就是守株待兔。
那个爱喝酒,臭棋篓子一个,整日嬉皮笑脸的老头,为了与少年的一个承诺,赔了一双眼睛。
5
故事说到此处,平澜已经泪流满面。
陆鹤轩也久久才回过神来,这是他时隔这么久第一次谈起往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却没想到父母死前的惨状依旧鲜明地保留在他脑海里,从没忘记过。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头望着黢黑的石顶,泪从眼角滑落,流进他的鬓发里。
良久,他轻声对平澜说:“我年少的时候从未恨过一个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样强烈的恨意。”
那股恨意强烈到了什么地步呢?若是将其化为实质,那必定是一股铺天盖地的熔浆,带着剧烈的高温,人若进到里面,身上的皮肤仿佛会像糖浆一样即刻熔化,头发顷刻之间就会化为飞灰。
但这股恨意若不能宣泄出来,就只能他自己生受着,他每日彻夜不能安眠,胸腹之中一片滚烫,那股烫意到了喉间,让他话也说不出来。伤势好全之后,他拿着叶逊那把佩剑惊蛰,没日没夜地练剑,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趁着叶逊熟睡,背剑去了祁门。
半夜,祁征鸿枕着自家小妾的玉臂,被一声尖叫惊醒。
门外有下属来禀报,说祠堂出事了让他赶紧去看看。祁征鸿一把推开睡得正熟的美娇娘,下床穿了鞋赶去祠堂。
刚跨入门槛,就听见他那原配夫人一声尖厉刺耳的惨叫——
“我的儿啊!”
与此同时,天际降下一道响雷,闪电将整个祠堂照得透亮,他的长子肠穿肚烂,躺在他妻子的怀中,鲜血淌了满地,一双眼睛还惊恐地大睁着,死不瞑目。
属下取下廊柱上一封便笺给祁征鸿看。
上面写着:明日午时,来取尔等狗命。
字迹鲜红,乃用血液写成,看着颇为不祥。祁征鸿哆嗦着手,脚心升腾起一阵凉气,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翌日午时,陆凛果然如约而至。
春雨缠绵,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到了第二日,依旧在下。
陆凛一袭黑色劲装,袖口扎得紧紧的,露出一双修长纤细的手。他是少年人的身量,一身的骨头还未经风沙磨砺,骨肉亭匀,肌理分明,很是好看。
他头上戴着斗笠,一只腿屈膝坐在祁门祠堂的供桌上,那腿老长老长,供桌那样高,他另一只腿还能轻易地踩着地下的人。
惊蛰剑就放在他的身旁,他百无聊赖地抓起一个牌位,细细琢磨了会儿,又随手掷开。
地上踩着的那人被他捅了一剑,终于忍不住哀叫起来,他像是嫌烦,抽出惊蛰轻巧一划,那人便悄无声息地没了性命。
他身后的墙上用血写着“杀人者偿命”五个大字,配着这么一番鲜血淋漓的场面,十分应景。
祁征鸿带着门中所有人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诡谲的景象。
白日里祁征鸿也曾试过将一家老小偷运出府,可门中人但凡是跨出门口半步,当即便被暗器所杀。陆凛神出鬼没,连祁征鸿这个祁门门主,都摸不清他的位置,最后只能待在府内。
祁征鸿第一次发现陆凛武功的高深之处,什么样的人,能入机关森严的祁门如无人之境,来无影去无踪,让人防不胜防。
祁征鸿额头冒着冷汗,一步一步走到陆凛面前,手上捧着一个盒子,他的得力属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手上也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
陆凛撑着剑,打开那个盒子,看见里面装着的东西,先是一怔,随后嘴角漾出一个笑来。
听到这里,平澜不禁问:“那里面是什么?”
“头颅。”
“什么?”平澜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鹤轩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点头道:“你没听错。”
平澜的脸色难看起来,推测道:“林飞鸾的?”
陆鹤轩向她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聪明。”
没人能知道陆凛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内心的感受。
不久之前,林飞鸾还两颊生晕地站在桃树下向他道谢,手上还牵了她那哑巴弟弟,小哑巴说不出道谢的话,但满眼都是感激之意,最后还伸手拽了他衣袍一下,以表孺慕,却忘记自己手脏兮兮的,陆凛洁白的外袍上瞬间印出一个黑乎乎的巴掌印。
林飞鸾羞愧不已,手忙脚乱地压着小哑巴向陆凛道歉:“对不起啊,公子,真的对不起啊。”
她将头埋得低低的,搞得陆凛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一头瀑布似的青丝。可此时,那柔弱女子的头,就眉眼柔顺地放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
祁征鸿的手一直在颤抖,脸上全是惧怕。
陆凛看着祁征鸿,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好笑。
林飞鸾不过是一个受祁征鸿摆布的可怜虫,或许是自己弟弟的命被祁征鸿掐在手里,或许是为了自己那个出自祁门的未婚夫,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谎话,祁征鸿却认为用一介无辜之人的血躯呈贡给他,就能平息他的杀父杀母之仇。
他越发觉得可笑,忍不住抱着剑大笑起来。
面前那些祁门中人,其中还有一些妇人和孩童,彼此搀扶着,被他怪诞的举止吓得瑟瑟发抖。
怀中那柄惊蛰,由陆无名亲手所造,送给自己的师伯叶逊,是一把颇有灵气的好剑,许是感知到自己制剑人的惨死,又没饮足仇人鲜血,发出一阵又一阵不满的低鸣。
陆凛垂着眼,手指缓缓地抚过剑身。
祠堂内因为他这个动作,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陆鹤轩的述说卡在了一个要命的关节,平澜按捺不住地问:“之后呢?”
他却把问题抛给了她:“你很聪慧,不如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平澜思忖片刻,答道:“我猜,你只杀了那最该杀的人。”
陆鹤轩微微笑了一下,案桌上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宛如跳动的火把,透出些许的暖意。
他确实只杀了一个人。
握上惊蛰剑柄的一刹那,陆凛突然记起儿时母亲的教导。
成君子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若被仇恨蒙蔽双眼,杀了在场所有人,岂非与祁征鸿成了同一类人?
心念电转之间,他已做出决定。
一枚梅花镖从他手中掷出,玩了一辈子暗器的祁征鸿没料到陆凛会突然发难,飞镖刚好插入他的脖颈,鲜血喷射出来,飙出丈远,直到死前,他的眼睛还大睁着,似乎是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身后乱成一片,陆凛像是听不见那些哭喊嘶号声,旁若无人地走进雨里,消失在雨幕中。
“啪啪啪……”
一阵拍掌声传来,平澜侧头看去,看见宫隐神态悠闲地从暗处踱步而出。
走至牢门前,他和颜悦色道:“说得好,陆凛老弟,一别十载,你自证的本事可大有长进了。再不比当年的那个小孩子,红着眼到处求人相信自己。”
陆鹤轩还未说话,平澜便忍不住讥讽道:“宫盟主也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偷下药粉已经足够为人不齿了,没想到如今还听起壁角来了。”
陆鹤轩听了,竟反常地笑出了声。
声音低沉悦耳,带着藏不住的愉悦之意。
平澜顿时新奇不已,看见陆鹤轩唇边浅笑未收,着实好看,一时心中竟生出个无比荒谬的想法,若能将陆鹤轩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时时看着他这样笑就好了。
宫隐“呵呵”一声,他一抬手,吩咐道:“去把那女人敲晕。”
身后属下抱拳领命,正要打开牢门。
陆鹤轩却不紧不慢地道:“你若伤她一根汗毛,宫盟主,我保证你要的东西,一定拿不到。”
“慢!”宫隐喝止住属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哦?你知道我要什么?”
陆鹤轩道:“世人为了《丹佛玄经》抢得头破血流,本以为宫盟主与众不同,没想到却也是俗人一个。”
宫隐丝毫不计较他言语之中的冒犯,微笑道:“下半卷果然在你这里。”
下半卷?
难道不是全本都被陆无名点火烧了吗?何来上半卷下半卷之说?
宫隐此言一出,陆鹤轩和平澜二人心中同时疑惑不已,但都颇有默契地没有表现在脸上。
陆鹤轩大抵是想诓宫隐,等自己恢复体力,没想到宫隐却丝毫不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立即上钩,当下便质问陆鹤轩那所谓的“下半卷”在何处。
陆鹤轩云山雾罩地同宫隐兜了几个圈子,宫隐仅存的耐心耗尽,竟抓住暗牢栏杆,蓦地低吼道:“快说,你究竟将经书藏在了何处!”
这一吼仪态尽失,把他武林盟主的儒雅温和气质散了个干净,饶是淡定的平澜,都不免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宫盟主喜怒无常,性格实在太过极端。
突然,外面有人禀报:“主上,有人求见。”
宫隐头也不回地道:“不见!”
外面那人却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只听他含笑道:“宫盟主的面子越发大了,如今竟是连人都难以见到。”
平澜心思一动,莫名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有些好奇来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只见来者披着一身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半张脸,看不清五官。她正想细看,那人却突然像是有所察觉,往后退到了阴暗处,腰间一块貔貅玉佩晃过她的眼睛,她皱了皱眉。
宫隐看见来者,神色有所收敛,警示性地瞪了陆鹤轩一眼。
随后两人走了出去,宫隐神色举止之间还颇为恭敬。那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比宫隐年长,而且宫隐贵为一门之主,又是武林盟盟主,按理说不会有让他卑躬屈膝的人存在,总之看着很是怪异就对了。
他们走后,过了半炷香,平澜正想问陆鹤轩那所谓的“下半卷”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话才刚打了个头,陆鹤轩就冲她使了一个眼色。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平澜早就和他建立起了深刻的默契,他一个眼神,平澜就知道他是在说外面还有人,此刻不是谈话良机。
她心中“咯噔”一声。
宫隐难道是留了个耳报神在外面?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时,只听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
“陆兄?阮妹妹?”
话音刚落,平澜就看见宫离一张红扑扑的风流脸蛋从昏暗的灯光底下冒出来,那一刻,平澜有一种恍若看到了自家亲爹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