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略,你说你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当沈毅刚刚踏上城头台阶的时候,妙影近乎气急败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见那名披甲女侍打了个机灵,沈毅对她摆摆手,女侍如释重负的叉手行礼,落荒而逃。
“难道这种时候了,你要带兵守城?既如此,为何前几日军议时不说?”
“因为前几日,凉州只有我一个宗师,所以必须忍辱,而今日,重颖终于勘破最后一个关口,从成丹变成了宗师。既如此,我也就无须再回去了。”王焕清冷的声音传来:“还望宗姬见谅,老臣毕竟是个凉州人,必然会以乡梓为念,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私心吧。”
沈毅也登上了城头,却只见城楼的屋檐下,只有妙影、王焕与董重颖三人。
妙影双手支着墙垛,望着北方的天空,良久之后才皱眉说道:“你不必忧心卫北列省的平衡,我还是能镇得住场子的。别说凉州有两个宗师,在愤怒之战时七个宗师同时下场又如何了?”
这话说得其实很重,因为在那场千年前的叛乱中,凉州是作为反贼出场的。
“一个与多个是没差的,有与没有才有差别。”王焕此时身着一身重甲,态度依旧恭谨:“凉州,终究还是凉州人做主的好。”
妙影沉默一时。
如果说卫北列省属于震旦的边地,那凉州就是卫北列省的边地。
凉州被夹在哀恸山脉与大胃神高原之间,毗邻次元石沙漠,土地贫瘠的同时也被压成了一个长条,治下所设的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几乎是一字排开。
生活在这种穷山恶水之中,不抱团是活不下去的。所以即使凉州人的主要生存方式是通过长牙之路经商,境内也是各个种族杂居,凉州内部可还是形成了巨大的向心力。
震旦中枢出于对卫北列省督军府地位的尊重,一般不会设立凉州牧,所以,经略使与安抚使这一武一文两个职位就成了凉州的最高职位。
而凉州武夫众多,一个外地空降的经略使根本压服不住。
这种情况在震旦境内其实很常见,极其特殊的比如蜀州野兽人部落,他们的鲲鹏族长老程万里就是一名大宗师,难道空降一个大宗师去当他们的顶头上司?
所以,凉州经略使一般就是从凉州本地人中选拔,不过想当候选人的前提必须有宗师级实力,否则也撑不住局面。
凉州只有王焕一个宗师的时候,他必须要为凉州考虑,然而当董重颖也晋升为宗师后,王焕终于可以任性了。
“所以,你要继续留守千目城,让董重颖去当新一任经略使?”妙影继续皱眉,看了一眼董重颖:“这是谁的意思?”
董重颖默然不语。
他其实也是处于懵逼状态。
昨日战阵之时,董重颖还没有突破,今日清晨,他梦到红日入腹,一觉醒来之后,竟然踏过了宗师的门槛,还没来得及庆贺,就被王焕拉到了妙影面前。
董重颖甚至都不知道王焕要做什么。
王焕自然也没有让部下为难,拱手说道:“是老臣的意思。”
妙影叹了口气:“王经略,我以为我已经将形势讲的清楚明白了,这次恶魔大军肯定会有远远不断的后手,孤悬在外的千目城根本无法坚守的,我也不可能将军卒的性命平白泼洒在此,你为何还要坚守此城?”
“宗姬错了。”王焕的声音愈发从容:“老臣不需要一兵一卒,只需要十石酒,一缸米,十斤肉即可。”
一直低头拱手的董重颖愕然抬头,看向这员老将。
妙影也是扶着墙垛,微微闭上了双眼。
一人独自面对织命魔君的恶魔军团,即使是宗师高手,也绝对不会有幸理。
这不是守城,这是在赴死。
这一刻,妙影有许多话想问王焕。比如你知不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你知不知道归朝之后最差也有个镇北将军号在等着你?你知不知道凉州军是此次北征的功劳第一?为什么还要赴死?明明已经有活路了啊!
然而千言万语终究只汇成了一句话。
“为什么?”
妙影转头看向王焕,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焕抚摸着千目城的城墙说道:“原因老臣自然可以说出许多,比如想在千目城阻拦一二,做断后之人;再比如内心刚愎,不愿做失地之人。可这都不是我的本心……也罢,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呢?”
“宗姬,您可还记得,三十年前,老臣曾经有两名至交好友?”
妙影缓缓点头:“是皇甫律与段淮吗?”
王焕愣了愣,突然面露微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还念着他们,宗姬纵横天下千载,竟然也还记得这两个无名小卒吗?”
“……我记得,我记得你们每个人……”妙影喃喃说道,随即叹了口气:“况且,凉州三明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凉州三明……”王焕摘下了头盔,任由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飞舞:“这个名号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
“当年皇甫律、段淮还是老臣三人跟随宗姬出关,一日百战,征战数年,凉州男儿埋骨无数,终于取得了黑水河大捷,拓土千目城。”
“段淮在那一战受刀伤十三处,枪伤二十一处,身中五十一箭,殒于阵中。我在他尸首上挖出的箭头足有半斗。”
“第二年,恶魔大军反扑,皇甫律奉命率军出击,虽然击退了贼奴,却感染恶魔所散布的恶疾,挣扎三日后,喘气都很难了……我也只能替他了断。为了阻止瘟疫蔓延,甚至连他的尸首都保不住,只能焚烧成灰。”
“现在就剩我了,拖了二十多年,老臣委实不想再拖了。”王焕言语愈发诚恳:“此时到了下面,还可以跟他们二人说我是在保卫千目城时战死的。回到长垣之内,虽能再活上几年,可老病死于床榻之上又算什么?我又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妙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相对于朝生暮死的人类来说,妙影的生命实在是太长了,对于她来说,一时的成败就像是潮涨潮落,丢了的地早晚还是能打回来的。
几百年前的长垣以南还都是大片无人区,三关跟公共厕所一样,任恶魔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内部更是乱成一锅粥。
现在的震旦不也是向长垣以北进军了吗?
所以,无论是妙影还是龙帝,都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
可是,这些成败对于凡人来说,就是自己于袍泽好友一生为之奋斗的功业。
现在王焕已经决死了,妙影又能对一个决死的人说些什么呢?
劝他留得有用之身以待来时吗?
王焕已经六十多岁了,再加上多年征战气血两失,这一口气卸下后,能有几年活头?
他用这几年的生命换一场恣意妄为酣畅淋漓,谁又能说些什么呢?
董重颖痛哭出声,他伏地对着王焕说道:“经略……师傅!何至于此?!匈人已经被打垮了,有两三年养精蓄锐就可以再次出关,横扫匈人王庭与恶魔,为何不在那时告慰皇甫公与段公的英灵?”
王焕望着自己的记名徒弟,目露失望之色,喟然说道:“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可……”
“原本有些话我不想说,可如今看来,有两件事需要交代给你,你必须牢记于心!”
王焕打断了董重颖的劝说,斩钉截铁的说道。
董重颖也只能颓然低头:“是!”
“一则,凉州与震旦是一体的,也是绝对不能分裂的。我不管有多少人撺掇,水下有多少暗流,你既为凉州经略使,就有责任将一切乱象摁下去!”
“二则,如有疑难不决之处,要多听南容的谋划,你得相信,她的智计与韬略胜你们百倍!她是实实在在的未来宰执。”
“记住了吗?!”
说到最后时,王焕已经声色俱厉。
董重颖抽泣了两下,举起粗大的三根手指:“我对龙帝起誓,必会遵守王经略之言语,如有违反,则让我死于至亲袍泽兵杖之下,碎为万段!”
“如此甚好。”
王焕如释重负一般突出一口气来,见董重颖颤抖着托举起双手,不由得笑着拍了拍脑袋。
他抽出腰刀,从鬓角割下一缕白发,放在董重颖的大手之中:“在王氏祖坟给我设个衣冠冢即可,要将我的头发葬于贺兰山之下,长垣之侧。”
对董重颖吩咐完后,王焕对着妙影拱手说道:“宗姬,如果在来日平定草原之时,见到贺兰山旁白云如波涛般相聚,那就是老臣来见你了。”
没等妙影再劝,王焕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老臣所说的那首至今思袁祁,不肯入关城,更多的是自勉而已。老臣为震旦镇守关外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剩下最后一个心愿了,难道您还不能满足老臣吗?”
话已至此,妙影也只能艰难点头应允。
沈毅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微微低头,以示对这名老将的敬意。
然而王焕却没有放过他。
“沈侯,你的两首诗宛若天成,如今离别,生死两隔,不知能不能赠老夫一首绝命诗呢?”
沈毅想了想,点头说道:“还真的有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