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之累李满全当上场长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老家,靠山村,以前叫靠山大队。乡里人见到李满全父母都说:你们老两口别受累了,进城找儿子享福去吧。你们儿子当场长了,比咱乡长还大的官。
最先动心的是李满全的哥哥李满仓。李满仓一直是农民,有公社时他是农民,公社变成乡,他还是农民。李满仓做梦都想离开这片土地,弟弟从当兵那天起,他就盼着弟弟能有个出息,后来听说弟弟入党提干了,又当了连长,他从心里为弟弟高兴。他一直坚信弟弟有出息了,他也会跟着沾光。不料想部队裁军,弟弟离开了部队。李满全离开部队时,回过家一趟,不穿军装的弟弟显得一点精神也没有了,蔫头耷脑的,他问弟弟下一步打算时,弟弟就一直摇脑袋,还不停地叹气。
一时间李满全又回到了原地。在最初他当战士时,他和马香香好,一家人是支持的。他提干后,一家人改变了想法,希望他在城里找个姑娘,一辈子别再回农村。
马香香去部队看李满全时,全家人都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在农村人眼里,马香香去部队,是和李满全订婚了。一个姑娘把自己送到男人的门上,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没料到的是,几天后马香香就回来了。从那以后,马香香就和他们成了陌路。那会儿他们认为李满全选择是对的。转年就听说,马香香考上大学了,一走就是四年,每逢寒暑假也会见到马香香。马香香像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一样,和每个见到的村人打着招呼,唯独不和他们一家打招呼,走在路上碰到形同陌路。
后来听说李满全结婚了,娶了个师长的女儿,一家人释然了。师长自然比村主任官大。李满全入赘到女方家,在农村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但李满全入赘的师长家,满全父母和哥哥走在村街上还是理直气壮的。师长在村人眼里那是高干,入赘到高干家,将来李满全的前途能错得了么?
李满全并没有像一家人那样期待的一帆风顺,他转业了。虽然去了省城,却在林场工作。李满全来信中描述那是一个山沟里的采伐队。他们明白,就是采伐工人。一家人为李满全感到悲哀。
现在李满全是场长了,当上了比乡长还要大的官,一家人商量,让李满仓先进城去找李满全。他这次去城里的任务是找到弟弟,让弟弟在城里给找份工作,什么工作哥哥不挑,只要能离开农村就好。
李满仓进城找弟弟来了。
李满仓找到了岳父家,李满全正在林场开会,马香香从外面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你岳母刚才打电话,说你哥哥来了。
前一阵子哥哥就来信,先是说自己要在城里找工作,他回信拒绝了。哥哥还是来了。会议就匆匆结束了。他路过场办公室时,看到马香香站在办公室门口,见他过来,迎上去道:李场长,把你哥接到咱们招待所吧,我去安排一下。
他听了马香香的话,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轻声地:不用。他有自己的考虑,自己刚当上场长不久,不能开这个头。场部招待所以前有过规定,只招待外单位业务人员,或者本系统会议接待。他想好了,让哥哥住外面的招待所,这笔费用自己掏。
他赶到家里时,看见哥哥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旁放了一个手提箱,面前摆了杯水。
他回来早了一些,江歌还没下班,岳母出去买菜还没回来。估计岳父应该在楼上练习书法。
哥见到他便站起来,热烈地叫一声:满全。他走过去,提起哥的手提箱说了句:走。哥跟上,随他走出门外,车就等在门口,他已经安排好了。他让哥上了车,哥把车窗摇下来,问他:满全,车上能吸烟不?
他说:你抽吧。
哥如释重负地掏出盒烟,抖抖地打着火,深吸一口,很享受的样子。
车开到了厅招待所,他为哥办了入住手续,让司机走了。厅招待所对本系统人员入住要打八折,比其他招待所要便宜。
他领着哥哥到了房间。哥打量了下房间道:弟,这房子好。坐在床沿,拿过烟灰缸,又点了支烟。还把烟盒经他面前推了推道:满全你抽不?
他摇摇头,刚得知哥哥来时,他有些生气。见到哥之后,亲情占据了上风,便说:哥,想吃点啥,我领你去吃。
哥的眼睛亮了一下,摆摆手道:不急。弯下腰从手提箱里掏出一双鞋来,递给他道:满全,这是你嫂子给你做的,不知合适不,你试试。这是一双千层顶的布鞋,镶着白边,这是他在乡下时最爱穿的鞋。
哥哥一再坚持:满全你试试,不合适,再让你嫂子做。
他硬着头皮,把脚从皮鞋里拔出来,穿进布鞋里,一股温暖,一种舒适迎面而来。他又想到在老家时,自己的鞋都是嫂子亲手做的,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穿它了。
他把鞋脱下来,又穿上皮鞋道:哥,你干啥来了?
哥又点支烟:爸妈想你,说你好几年没回家了,信也写的少了。一是来看看你,二来我寻思在城里能不能找份工作。
他望着哥一张朴实的脸,哥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听说你现在和马香香在一个林场工作,她没把你咋样吧?
他苦笑一下,摇摇头道:她能把我咋样。
哥又说:妈说了,远亲戚赶不过好老乡,你们要处好。她爸马德海早就不是村干部了,这次听我说来看你,还特意到咱家坐了坐。说请你帮忙,以后多帮助一下马香香的进步。
他打住哥的话头说:咱们吃饭去吧。
在街边的餐厅里,他陪哥哥满仓吃了饭,哥高兴喝多了,他把哥扶到房间就回去了。
他回到家,已经晚了,一家人都睡下了。江歌为他留着灯,他轻手轻脚洗脸刷牙才进门,刚躺在床上,江歌就隔着孩子说:你喝酒了?
他说:哥来了,我陪他喝了几口。
江歌又问:他住哪了?
住招待所了。他答。
住几天?江歌又问。
他明白,江歌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哥哥,而是钱。不知何时,江歌也关心钱了。
他答:住不几天,在厅招待所,打折的。
江歌背过身去:把灯关上。
他把灯关上,世界就黑了。
第二天上班,他把哥哥接到了林场,跟司机交待,带着哥哥到处参观一下。
哥哥在参观林场时,见到了马香香,马香香结婚后回过一次老家,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马香香也认出了李满仓,把他让到会议室里,给他倒了杯茶。马香香陪着他坐了下来。
哥盯着马香香道:小香,没想到你和我弟又在一起工作了。
马香香浅浅地笑笑,低下头。
哥又说:我来前看到你爸了,还到我家坐了坐。
马香香抬起头:我爸还好吧?
哥就露出牙齿道:你爸不当干部了,现在没事干,到处溜达。说你嫁给了一个省里干部的儿子,来看你不方便,怕人家看不起。
马香香低下头,脸红了。
哥又说:这世界真小,你和我弟是咱们村最有出息的两个人,没想到你们又走到了一起。
马香香站起来道:你歇呀,我还有工作。
哥就说:你忙,你忙。
马香香走了,哥溜达一会,就转到了场长办公室,听见弟弟在和人谈话,他就在门口等。终于等那人走了,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见弟弟在忙着往本上记东西,便坐在门口的沙发上。
弟弟终于抬起头,看见了他。
哥就冲弟虚虚地笑笑道:我刚才见到香香了。
弟弟没说话,也点了支烟。
哥又说:我感觉她日子过得不好。
弟弟说:别乱说。
哥又说:本来么,我说她爸要来看她,她都不敢接茬。
李满全把烟摁灭,他又想到了自己,自己何尝不是马香香的心思。
他陪哥转了几天,哥就走了。
走之前,哥拉着他的手说:弟呀,我看你在城里啥都好,以后想办法自己弄个房吧,住在人家咋说也不方便。本来寻思让你为我寻个工作,看你这样也怪难的,我也干不了啥,就别给你添麻烦了。
哥在“人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他明白哥的心思。在检票口,他和哥招手道别了。
把哥送走,他心里一直不舒服,离开家这么多年了,家里的困难一点也帮不上。他现在忙的一切,只暂时让自己安全了,分不出一点力量分担给家里,这么想了,他心里就难过。混到现在,连个房子都没有,他想到了马香香,她何尝又不是呢,这就是入“嫁”豪门的滋味,只有自己感受得清楚个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