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江师长依旧每日上班,在外人眼里,江师长还是以前的江师长,可走进办公室的门,江师长就不停地叹气,用手揉搓着憔悴的脸,江师长已经几夜没怎么睡觉了。江歌出了事,便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停地哭,不吃不喝。这几日不知怎么了,江歌不哭了,头不梳脸不洗地坐在窗前不停地唱歌。她把在宣传队演出的歌又唱了一遍。江歌这个样子,怎么能让父母不担心。什么劝慰的话都说尽了,江歌似乎没听进去,就是那样子,不吃不喝地哼唱,只几天时间,漂亮高傲的江歌,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这期间,林松来过,带来了她平时爱吃的水果和鲜花。江歌一看见林松就像踩到了电门上,浑身抽搐着大喊大叫:你给我出去,我不认识你。几次之后,林松不再敢登门了。
肖队长来过,宣传队平时要好的姐妹张小红等人也来过,他们一来,江歌把门关上,不仅不见,还在屋里拼命砸东西。害得没有人能接近她。
怕江歌做出过火的事,白天张老师寸步不离江歌。晚上,江师长搬了把椅子坐在江歌门口,一有风吹草动,马上起身去查看。几日下来,人就盯不住了。
这天傍晚下班之后,江师长和张老师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到了极限。
张老师就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
江师长指挥千军万马都没犹豫过,面对女儿,他手足无措了。
张老师叹口气道:咱们身体再这样下去,都垮了,要不找个人来陪陪闺女吧。
江师长抬眼望着张老师。
张老师这才又说:你们机关的公务员小李,李满全,从上次江歌回来,她一直说小李的好话,说这个战士会来事,把她照顾得很好,宣传队的人也都很喜欢他。
江师长在犹豫着。
张老师抱怨道:上次宣传队演出回来,肖队长要给小李嘉奖,你拦下来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人家小李。
江师长无奈地:我那是顾全大局,让小李去陪女儿,本身就不对,又大张旗鼓嘉奖,这像什么话。
张老师换了个话题:江歌这个样子,也不知哪天能好,这样下去会把咱俩拖垮的。
江师长不说话了,低下头抽烟,江歌在屋里又唱了起来。江师长深深叹了口气。窗外已经黑了,谁也没有心思去开灯,就那么默坐着。
李满全是第二天早晨上班时,被师长叫进办公室的,这是他第二次单独面对师长,第一次是师长派他去照顾江歌那次。
他毕恭毕敬地站在师长面前,江师长望着他,一瞬间有些走神,回过神之后,师长哑着声音道:小李,你坐下。他的身旁就是沙发,师长接见客人时,客人都坐在沙发上。沙发前有茶几,摆了茶杯,这是师长没上班前,李满全清洗过的。他打扫卫生时,他坐过师长的沙发,不仅坐过师长的,师首长的沙发他都坐过,坐上去很舒服。师长让他坐下,他没坐,仍站在师长面前,他想师长这就是客气一下。师长又说:你坐下,小李。口气坚定,不容置疑。他坐下了,欠着半个屁股,认真严肃地望着师长。
江师长这才靠在椅背上,还用手下意识地揉了揉头上的太阳穴。他看见师长满眼的血丝。
师长望了眼李满全:江歌出了点事,这事小李你听说了吧。
李满全点下头,不敢直视师长的目光,望向别处。江歌被强奸,全师上下没人不知道,据说,公安局还没破获这个案子。
江师长叹口气小声地:江歌现在的状态不好,身体也不好。
他把头低下,非常同情的样子,他觉得在师长面前不能装作无所谓,那有种落井下石的感觉。说心里话,江歌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也不好过。无论怎样,他和江歌相处过一个月,他自认为江歌还算是他的朋友。有许多战友对江歌出事表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觉得江歌该出事。谁让她那么优秀呢。他和战友争吵过,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江歌。他想过去看看江歌,他都走到家属院门口了,又折了回来,他没有勇气去看江歌,也没资格。他听说,江歌现在谁也不见,甚至林排长。
江师长叹口气,一副很犯难的样子,他猜出了师长的心思,便说:师长,是不是派我去照顾江歌?为了江歌我干什么都愿意。他说完这话有几分后悔,觉得自己说错了,应该说:坚决完成师长交给的任务。但话说出去了,后悔也没用了。
江师长听了他的话,还是很高兴:那就辛苦你小李了。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瞬间觉得身体又恢复了正常,这次斩钉截铁地道:保证完成任务。
师长又望了眼李满全:小李,那你现在就过去吧,你的工作暂时还由小卫接替。不行你再回来。
师长说的小卫,就是上次他随宣传队慰问演出,暂时代替他工作的警卫连小卫。
他给师长敬了个礼,便退出师长办公室。他走出师部大楼,站在台阶上,他觉得身上的担子很重。这次的任务不同于上一次,江歌这回肯定受了刺激,也许自己没法完成师长交给的任务,但作为江歌的朋友,看一看总是应该的。他先去了军人服务社,买了一兜水果,有苹果和香蕉。他提着水果,敲开了江师长家的门。开门的是张老师,张老师一脸苦涩,手里还端了半碗稀粥,他进门叫了一声:张阿姨。张老师把半碗粥放在茶几上,叹口气道:小李,又辛苦你了,上次江歌下部队回来,一直说你好话,说你脑子活,会照顾人,肯吃苦。
他立在那忙说:阿姨,这么做是应该的。
张老师抹了下眼泪:江歌出了这事,想不开,不吃不喝的好几天了,谁劝也不行,你帮阿姨劝劝吧。
他看见一间门紧闭着,看来江歌就在里面了。
他小声地:阿姨你别急,我试试。
他把水果放在茶几上,轻手轻脚地立在紧闭的门前,小声地:江分队长,我是小李。
屋里没有动静。
他轻轻敲了下门又道:分队长,我来看你来了。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他去望张老师,张老师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掩住脸正在流泪。他心里一阵难过,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他回身搬了把椅子,坐在江歌门前,又一次开口:分队长,你不能为这点小事毁了自己,你这么年轻,歌唱的又好,咱们师的战士都羡慕你。我是两年半的老兵了,再过几个月就该复员了,复员回去还得当农民,你看你多好哇,这么年轻就提干了。你现在是军官,有一天你转业了,到了地方上,也是干部,我们这些战士和你没法比。分队长,你一定要爱惜自己,不要为了这点小事被打倒,太不值得了。分队长,我来看看你,你说句话呀。
屋内终于有了动静,先是细碎的声响,接着传来了江歌的声音:你走吧,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张老师把手从脸上移开,这是出事后这么多天以来,江歌说出的唯一完整的话,她示意李满全继续说。
李满全站起来,把脸贴在门上:分队长,我最爱听你唱的那首《红梅赞》,不仅我爱听,干部战士都爱听,都想做一枝红梅,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分队长,这歌词写得多好哇,你唱的也好,你唱这首歌是鼓舞我们要做一枝迎风傲雪的红梅,让我们学习红梅的精神。分队长,你也要做一枝红梅,越困难越要迎风绽放,你说是不是?
屋内传出了江歌的啜泣声。
张老师也来到门前,谛听着屋内的动静。屋内江歌的啜泣声还在继续。
张老师又示意李满全再继续说,李满全又把脸贴到门上:分队长,听师长和阿姨说,你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一个人不吃不喝最多能坚持七天,这是卫生队医生说的,你不吃不喝就会晕过去,到时医生就会给你输葡萄糖,那得多疼呀。你要再不吃不喝,阿姨就得给卫生队打电话了,医生就得来给你输液。阿姨为你煮了粥,还放了糖,你就吃一口吧,不为你自己,也要为那些爱听你唱歌的干部战士想,他们还等你演出,听你的歌呢。
江歌的屋内,有了脚步声,似乎就停在门前。
李满全又说:分队长,你就吃口吧,人是铁,饭是钢。
在这期间,张老师把那碗粥已经递到了李满全手上。
李满全又说:分队长,你把门开一下,我把粥递给你好么?
门突然开了,只开了可以让李满全托着粥碗的手伸进去。江歌从李满全的手上拿走了粥碗,门随后又关上了,又插上了插销。
张老师握住李满全的手,激动得又一次流出了眼泪,她小声地:谢谢你小李,太谢谢了。
李满全初战告捷,他松了口气,坐在沙发上开始削苹果。上次慰问演出,他也这样为江歌削过苹果,把苹果削好,切成均匀的小块,又插上牙签。他又一次来到江歌门前:分队长,苹果削好了,你开一下门,我递给你。
这次屋内却没了动静,他又说:分队长,吃点水果吧,我刚从服务社买的,还新鲜着呢。屋里仍没动静。
他只好把盘里装的水果放到门口道:分队长,切好的水果就放在你门口,想吃开门拿一下。
傍晚的时候,李满全又递进一碗张老师做的荷包蛋。这期间,江歌出门上了次厕所,她低着头,谁也不理。上完厕所,回到屋里把门又插上了。
无论如何,江歌开始吃东西了。
熄灯号吹响前,李满全离开师长家,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晚饭是在师长家吃的,和师长同桌吃饭,他紧张得端碗的手在发抖。他不去夹菜,张老师为他碗里夹了几次菜,不停地说:小李,多吃菜,真的是谢谢你了。师长也一改往日威严的神态,在饭桌上说了句:小李,谢谢你。他离开师长家时,张老师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一连气地说:谢谢小李,明天一上班你就来呀……
江歌吃了他送进去的两次饭,半碗粥和一碗面条。这是他一天工作的成绩,他也很满意今天的表现。他一天时间,说了许多话,当兵两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口才还可以。那一晚,李满全睡得很踏实。
江师长一家也很安静,没听见江歌哭,也没听见她半夜唱歌。早晨醒来时,张老师冲师长说:小李这战士真不错,会做工作。
李满全和江师长脚前脚后,师长刚离开,他就敲响了师长家的门。早晨的稀饭和花卷是李满全递进去的,中餐江歌没开门,晚餐是大半碗米饭和一碗鸡蛋羹。江歌吃完还把碗筷递了出来。
江师长回家时,这一切都已经完成了。张老师见江歌基本恢复了常态,很高兴,做了几个菜,还给江师长倒了杯酒。吃完饭,李满全就告辞了,走到门口,回过身,还给站起来相送的师长敬了个礼。师长很满意的样子,在吃饭时,江师长过问了他的进步,问他有没有入党的事。他答了,入党申请书他入伍半年后就写了。满一年时,又写了一次。他们机关兵的组织关系在军务科,党支部也归军务科,他把写好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管理机关兵的胡参谋,写完之后,却一直没有动静。去年下半年,机关打字员小张入党了,小张入党后,还专门请机关兵吃了顿饭,他参加了。打字员小张和他是同年兵,看到小张进步,自己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眼看着再有几个月就该复员了,自己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在这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放弃的打算。
今晚师长却主动关心起了自己的进步,他的情绪又高涨起来,他似乎又看到了进步的希望。他哼着歌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今天江歌还算配合,一天时间里吃了两顿饭,上了两次厕所。虽然还不说话,也不搭理任何人,但跟之前绝食,精神不稳定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了。照此发展,再过上十天半月,江歌也许又一切正常了。到那时,他也算是师长家的功臣了。这么想过了,李满全真的就高兴起来,今天离开师长家早,离熄灯号吹响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洗了衣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他打算明天一早到师长家,帮张老师把卫生清扫一遍。这些日子,江歌的事让师长家乱了套,卫生都没有打扫。
就在这一晚,江歌的状态却再一次恶化了。
还是因为林松来看她。林松听说江歌情绪平稳,买了一堆礼物来看江歌。张老师见林松来家里,也想让林松劝一劝江歌,她想趁热打铁让江歌彻底好起来,结果,他在江歌门口还没说上几句话,屋内的江歌又一次哭闹起来。林松走后,她仍在哭闹,就这样,江歌哭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李满全又一次走进师长家时,正听见江歌在屋内抽泣,他尝试着接过张老师手里的半碗粥,站在江歌门口:分队长,我是小李,请你开下门。
这一次,江歌没能如约开门,哭叫声更大了。张老师愁眉不展地:昨晚林松来了一趟,江歌就又这样了。
一天的时间,李满全都在努力说服江歌开门,江歌却一直没有开门,不停地在屋内哭泣,甚至一趟厕所都没上。
江师长和张老师已无可奈何,甚至有些崩溃了,那一晚,李满全没有离开师长家,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江歌门前守护着。夜晚,一家人睡下了,江歌屋内暂时也安静了。李满全望着师长家的房间,这是四室一厅的房子,江歌住一间,师长和张老师住一间,另外两间就空着。一间布置得跟客房一样,白天聊天时张老师说过,另外一间是留给江歌哥嫂的。江歌的哥哥在市里工作,偶尔会回来住一晚上。
他盯着江歌紧闭的房门,想到江歌一出生就生在了师长家,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前途发过愁,初中毕业就参军,在宣传队唱歌跳舞,几年之后又提干。如果不发生这次意外,几年之后她会和林松结婚,在师机关,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林松是般配的一对。这样的日子,李满全想都不敢想。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和马香香好,即便不能入党提干,在靠山大队谋个事情做,也比一般农民要体面许多。最近马香香的信来得越来越少了,之前一个月能来上两封,现在一个月有时一封也来不上了。李满全心里明白,自己再有几个月就该退伍了,自己空着手回去,马香香肯定看不上自己。从始至终,马香香关心的是他入党提干。前几天,他把马香香这两年多来的信都翻出来了,一封封地看,没有一封信是和他谈情说爱的。他终有千般热情,马香香并不接招,三言两语之后,一定是会写:你要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入党提干。最近这几封信却换了口气,不是希望他早日入党提干了,而是说:你入党提干还有希望了么?每封信就像在责备鞭策,有时,他收到马香香的信都懒得打开了,不用看他都知道信里写的什么内容。李满全为自己感到悲哀,自己营造出来的爱情已经土崩瓦解了。他盘算着以后的日子。
也许到了后半夜,李满全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睁开眼睛,突然发现江歌的门是开着的。虽然只是虚掩着,借助外面的光亮仍能看见江歌的床上是空的,他心一惊,站起来,这时他听见厕所传来冲水声。他忙迎上去,江歌披头散发的从洗手间走出来,她穿着睡衣,睡衣外披了件军装上衣,她看到李满全也怔了一下。江歌走到自己门口时,小声地:你回去吧。
他说:不,我要陪着你。
江歌走进门里,关门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我睡不着。
他又说了句:我陪着你。
江歌转身上床了,门却没关上。
他犹豫一下,搬着椅子试探着走进去,放下椅子,坐到了江歌床前。
江歌低声说了句:把门关上。
他忙回身把门关上了。
他坐下望着江歌。
江歌倚在床上,睁着眼睛,她说:我怕睡着,一睡着就做噩梦,陪我说说话吧。
他突然觉得和江歌亲近起来,宣传队下部队演出那次,他没这么近距离和江歌相处过。他从哨所背她下山,整整两三个小时的路程,他没歇一口气。那次他脚崴了,肿胀了几天,那次,她只对他说:谢谢。这一切,对江歌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此时,他面对着不敢睡觉的江歌,他觉得江歌就是个小孩,需要他,离不开他。他感到幸福,他喉头发紧,鼻子发酸,他就那么叫了声:分队长。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忍了忍才又说:分队长,你不能这样,发生了那件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他在嘴里掂量过,强奸一词该怎么说出口,最后,在他嘴里把强奸换成了“那件事”。他观察着江歌的反应又说:就当自己摔了一跤,摔疼自己了,是吧,咱不能为这件小事折磨自己,你越想越大,不想它就没了。
江歌突然说:你去卫生队帮我开点安眠药吧,我想睡觉。
李满全站起来,说了句:行,那你等我啊。
李满全轻手轻脚地开门,又轻轻把门带上。卫生队是师机关的医疗单位,平时干部战士有病都到这里看病。李满全叫醒了值班医生,医生听说江歌要开药,忙起来去药房拿药,很快,医生把药拿来,说了服药方法之后,又问:江歌现在怎么样?
江歌发生那件事之后,全师机关的人都在打听江歌的事,背后也在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说更多,觉得这是出卖江歌,他只淡淡地说一句:没啥,就是睡不好。转身走了,医生在他身后说:这是应激反应。他没再回头,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师长家门前时,还没等敲门,江歌突然把门打开了。他把药放到江歌手里,又在厨房里倒了杯水递给江歌。交待道:医生说吃一粒就行。江歌抓起两粒送到嘴里,又喝了口水,冲他说: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
江歌说完关上屋门,他听见江歌上床的声音,然后再也没有动静了。
他又坐到门口那把椅子上,渐渐又睡去了。起床号吹响时,他也醒了,师长和张老师从房间里走出来,昨晚江歌没哭没闹,两人睡得一定很踏实。
张老师冲他说:小李,辛苦你一晚,快回去睡一觉吧。
他看眼江歌关紧的门道:分队长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药,已经睡了,别打扰她了。
师长和张老师一起点点头,异样地望着他离开。
虽然一夜没休息好,此时的李满全一点也不困,他有种成就感,这种感觉让他兴奋。一路上,他嘴里甚至哼起了歌。走回宿舍,同宿舍的人早出去了,他躺在床上仍睡不着,莫名的兴奋让他无法睡眠。他想着江歌,想着师长一家,他突然竟有一种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