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明执意回家,前禁毒大队教导员、现禁毒支队副政委刘亚轩亲自送他回去。
钱晋龙脾气大不等于没人情味,对“韩打击”多少有那么点意见,对他的老部下“程疯子”却很敬重。人家舍己救人差点没命,搞得生活不能自理。六年前千里走单骑的事迹,更是令人唏嘘不已。
案情可以等会儿研究,“程疯子”回去必须送一送。
他兼任一大队长,命令在家的大队民警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一起出来相送。政委孔心安反应过来,立即命令同志们全下楼。
“孔政委,钱支队,别这样,没必要。”
“应该的。”
孔心安再次握握手,旋即后退一步,喊道:“全体都有,敬礼!”
随着一阵整齐的脚跟并拢声,同志们齐刷刷抬起右臂,给英雄模范敬上一个庄严的军礼。
车门关上了,缓缓驶出院子,消失在视线里。
韩博依然伫立在停车场上,一动不动。
孔心安听说过他与程文明的故事,知道他非常内疚,理解他的心情,转身打了个手势,示意同志们回去继续工作。
沉默良久,韩博突然道:“谢谢。”
“谢什么,他一样是我们的战友。”
孔心安陪着他往楼里走去,感叹道:“有人竟然说他因祸得福,获得那么高荣誉,局里解决住房,给他爱人安排工作,不光安排工作还不用上班,国家养着他,一辈子吃喝不愁,搞得跟我们警察应该白奉献似的。
这是因公受伤,换作工伤事故、交通事故不一样有赔偿么。一套房子30多万,换作其它事故也能赔偿这么多。至于给他爱人安排工作,说白了就是让他爱人护理。他现在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他爱人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找一个护工一年又要花多少。”
外面确实有人这么想,有人在背后这么说,难道这个世界真不需要英雄了?
韩博心情格外沉重,侧身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不管他们了,只要自己理解。”
一级英模相当于全国劳动模范,以前劳模多光荣,现在社会上谁在乎劳模。评选英模包括评功评奖,对民警来说是荣誉,立功受奖时真有荣誉感,真有职业成就感,可在一些系统外的人看来像是公安在“自娱自乐”。
社会变化太大太快,干群关系紧张。警察天天面对老百姓,搞得警民关系也很紧张,现在也只能自己理解自己了。
孔心安暗叹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韩博拍拍他胳膊,径直走进一大队会议室,见只有钱晋龙和三中队长何安文两个人,坐下道:“钱支队,让在家的新同志全参加会议。安文同志,上楼通知三大队,请彭大把关于骆豪的资料全拿来。”
作为一个南港缉毒警怎么能不知道骆豪!
禁毒大队的老同志个个知道,升格为支队后调来的新同志大多没听说过,就算听说过也知道得不多。钱晋龙二人意识到他的良苦用心,不约而同起身去叫人。
等了大约四分钟,负责情报的民警和在家的一大队民警全到了,会议正式开始。
三大队长彭学东举起一张照片,介绍道:“同志们,这个人叫姜兴,是我们南港公安局抓获的第一个贩吸人员。1992年8月11日晚8时许,港区分局接到群众报警,有人在新港机械厂宿舍打架,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发现这个姜兴倒在血泊中。
由于送院及时,姜兴虽然身中三刀,虽然流了很血,经过市二院抢救这条命保住了。钱支队当时是港区分局刑警二中队长,负责侦查这起案件,在询问时姜兴闪烁其词,钱支队起了疑心,结果发现他是一个毒贩,把他刺伤的是两个吸毒人员。”
三大队长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这起十年前的旧案。
相比他提起这个案子的原因,刚从各区县公安刑警队抽调进支队的民警,对钱支队的光荣历史更感兴趣,一个个兴奋不已。
正如他们预料的一样,钱晋龙就是从那时开始缉毒的,之后的警察生涯堪称一部南港禁毒史。
他们没预料到没猜到的是,扬言要花多少多少钱要他命的毒贩,就是今天要研究的主角骆豪,当时人称“豪哥”,现在圈内人称他为“豪叔”,只是那些人说得天花乱坠却谁也没见过。
要缉毒,首先要了解毒贩。
过去半年韩博狠下过一番功夫,研究过禁毒大队侦办的所有毒案材料,随着对这一行了解越来越深入,发现蒋辉之流实在算不上狡猾。就算李固不提供线索,长江分局没立案侦查,用不了多久一样会被钱晋龙盯上。
相比之下,他办的才是真正的毒案。
骆豪逍遥法外十年,甚至恐吓他,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耻辱,板着脸抽闷烟,一声不吭。韩博回头看看这个对自己不是很服气的部下,示意三大队长接着说。
“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对毒贩的印象有失偏颇,一提到毒贩就会立即联想到影视剧里那些穿风衣、戴着墨镜的小马哥形象,或手持重火力与警察当街火拼,个个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彭学东顿了顿,话锋一转:“其实恰恰相反,现实中的毒贩大多数极为平凡普通,特别是最底层的零包小毒贩,绝大多数很落魄,甚至胆小猥琐,且他们贩毒的收入并不多,可能只比做小生意或打工稍微强一点。
既然收入并不高为什么他们还是甘愿冒风险贩毒,说白了就是好吃懒做。他们曾经的身份也是千奇百怪:小混混、摩的司机、发-廊-小姐、打工仔……在这其中还有一个特殊群体——以贩养吸的瘾君子。”
“钱支队破获这起毒案中,被刺伤的犯罪嫌疑人姜兴就是一个以贩养吸的瘾君子。长期吸毒者往往脑袋都不太好使,或因为吸毒变得不愿去动脑筋想问题,姜兴就是这样的情况,由于终日昏头晕脑,无意中犯下一个贩毒者的大忌,一个堪比被我们公安查获还致命的大忌!”
老缉毒现身说法,新同志聚精会神听得很认真。韩博满意的点点头,觉得这样的交流活动以后要多搞。
毒贩有什么比被警察抓获更可怕的事,就在新同志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彭学东解释道:“对于底层小毒贩来说,最危险最可怕的是被自己的‘客户’,也就是被吸毒者掌握其落脚点。
为什么这是大忌,因为吸毒者人群数量众多,成分复杂。但如果从毒瘾发作后的举动来划分就很简单了,只有两种:一种是胆小不敢乱来的,另一种则是胆大妄为继而铤而走险的。”
“从毒贩那儿抢毒品?”
“对,有的吸毒者原本就是亡命之徒,毒瘾发作时连亲爹亲妈都不认,假设他们知道你家里有海-洛-因,他们干做出什么事?
我们南港破获的第一起毒案就是这个情况,两个毒瘾发作又没钱买白-粉的嫌犯窜进姜兴家,把姜兴刺伤,抢走当时市面价值两千多元的毒品。当然,别说两千块钱的毒品,当毒瘾发作时一百块钱的毒品都可能让他们铤而走险。”
“这个案子没过多久就被钱支队破获了,十几个贩吸毒人员都被抓获,但这个案子并没有就划上句号。侦查发现姜兴只是整个贩毒网络最底层的一个小毒贩,根据他的交代,钱支队经过一个多月蹲守,终于抓获一个上家。”
“这就是他的上家,景仁贵,当时21岁,说起来是上家,其实只是一个送货人,他只接触过一个叫‘明哥’的毒贩,坐长途车时认识的。‘明哥’给他开工资,一个月两千,在当时两千很多了,让他负责送货,在毒贩圈内被称之为‘送货人’,属于随时可抛弃的角色。”
彭学东在白黑板上画了一张贩毒网络图,把姜兴贴上,在姜兴照片下面贴上几张吸毒人员照片,上面贴上景仁贵照片,在景仁贵照片上面贴明哥照片,然后在明哥照片上面打上好几个大问号。
“景仁贵只见过‘明哥’几面,只知道他是南方人,‘明哥’教他怎么贩毒,给了他一部BP机,让他给吸毒人员送货,过一段时间见一次面,收钱给他货。景仁贵很聪明,经常克扣,应该给吸毒人员10克,只给9.5克,算上包装纸正好10克。
给姜兴等买回去之后自己吸同时继续‘分零’分成小包出售的小毒贩不敢克扣,出去送货时也很谨慎,把裤子口袋弄破,手抓着毒品塞在口袋里,发现民警立即松开,通过裤腿丢弃,交易时经常把毒品藏在附近,收到钱让‘客户’去取。”
“正因为如此,他获得‘明哥’的信任,在一次喝酒时‘明哥’无意中提到骆豪,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骆豪正式进入我们视线。”
新同志面面相窥,韩博敲敲桌子:“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提问。”
“彭大,‘明哥’让景仁贵送货,是不是也把客户移交给了景仁贵?”
“这个问题问得好,审讯发现明哥确实把吸毒人员的联系方式移交给了景仁贵,同时让他留意吸毒人员,乃至引诱别人吸毒。”
韩博补充道:“他们很专业,把客户分成两种,一种是安全客户,一种是比较危险的客户,怎么才算最稳当最安全的客户,其实很简单:有一份稳定、正当的职业,买毒品仅用于自己吸食的人。
而其他的客户,例如买货来继续分零的肯定不稳当,因为不知道他的下家是什么人,这个行当被我们公安从下至上一锅端是常事,所以他们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买去用于注射的客户也不稳定——因为不知道哪天搞过量就死掉;
买毒品自己吸食的客户中,从事着非法勾当的也不稳当,比如小偷小摸、包-娼-设-赌或者坑蒙拐骗的,这些人不知道那天就被我们查处,搞不好为立功把他们检举出来。
而毒品危害之所以大,因为一旦成瘾想戒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随着毒品蔓延,有理由相信他们跟我们公安机关一样有一份吸毒人员名单,甚至比我们的更全面。因为这个团伙陆陆续续活动十年,能够想象到他们积累了多少‘客户资料’。”
“太可怕啦!”一个女民警惊叹道。
“人们常说‘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这简直比卖白--粉还暴利’,可见毒贩为谋取暴利会想出多少花招,可见毒贩有多么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