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丞相嘴唇抖动了几下,哑着声音说道:“娘娘,如今多事之秋,臣不为自己,为国为社稷,陛下万岁之后,新皇即位,社稷安稳容臣再……”
“不必!无德之人何谈社稷?!林卿若一意为国,本位也只好替肖夫人讨回这个公道,也将此事公诸天下,交天下人议一议这是非曲直,本位这可都是替林卿着想,盛德了大半辈子,临老了身败名裂,落个身后千载骂名,林卿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吴贵妃慢条斯理的说道。
林丞相脸上白的没有半分血色,紧盯着吴贵妃,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声说道:“娘娘,臣和大皇子并无往来!”
吴贵妃的笑声尖利的刺耳:“林卿这是何意?欺我孤儿寡母么?”
“皇上果然大行了?”林丞相听到’孤儿寡母’,失声叫道。
吴贵妃死盯着林丞相,咬着牙恨恨的道:“本位料到你必有此一说!哼!明相就在殿外候着,林卿果真要和肖夫人论一论是非么?”
林丞相身子轻轻摇晃了下,慢慢摇了摇头:“臣老了,臣乞骸骨,求娘娘恩准!”
“侍候林先生笔墨!”吴贵妃暗暗松了口气,吩咐道。
内侍急忙搬了张小几放到林丞相面前,托过来笔墨铺好纸,林丞相艰难的提起笔,吸了口气,下笔如飞,转眼间就写成了一篇请退折子。
内侍收了折子呈给吴贵妃,林丞相扔了笔,身子一下子萎顿下去,仿佛转眼间老了十数岁。
林贵妃仔细看了折子,满意的点了点头,鄙夷的看着萎顿在地上的林丞相,一字一句的警告道:“你是个聪明人,也不用我多说,你只记好,你若安份,天下太平,百年之后,一个’文’字总少不了你的,若有半分不妥,林氏一族都因你蒙羞!”
林丞相扶在地上的双手用力抠着地上的金砖缝隙,只抠的骨节发白,喉咙紧哽着应道:“臣铭记在心。”
………………
这一夜,太平府的贵人们失去了太平。
右丞相明玉为首,朝廷一半的大臣都聚在宫里,等在皇上的寝宫外,皇上,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明丞相满头的汗,忙的在平整非常的金砖地上好几回差点跌倒。
皇上要做先皇了,新皇要即位了,林相乞骸骨了,明天一早,大皇子要不要进宫?这满朝的官员,要重新排一排了……
随着明丞相没头苍蝇般四下忙碌的众臣们个个满腹心思,有欢喜的有忧愁的,却都是怀着同样的惊恐忐忑、面容紧张而沉郁。
哪一代新皇更替,不是在血雨腥风中度过的,只是那雨和风大点和小点罢了,这一回要小是不能的了,只盼着自家能在这场血光之灾中安然幸存,至于别人家,谁还能顾得上谁呢?
殿前都指挥使左万生不在宫里,他正在外面忙着调集太平府周边驻守的禁军,忙着驻防这特殊时候的太平府和宫里宫外,忙着各家的驻防或戒守,那重中之重的,除了巍峨的皇宫,就是大皇子府了。
宫里的灯光照亮了那些名门大族,官宦之家
大皇子端坐在书房长案后,直直的盯着面前的那块黑绸、那张写着个极娟秀的’逃’字的半片金栗纸,还有那枚白玉葫芦。
大皇子伸手掂起白玉葫芦,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葫芦一侧雕画精致的那个’林’字和小巧异常的林氏徽记,心里苦涩难当
用了黑绸,是告诉自己父亲已经殡天了么?让他逃,是啊,如今只有一个逃字了,当年劝他领兵在外的,也是林相!是他的建议,如今自己才有了那一处落脚之地
父亲真的立了小六?不可能!唉!自己何苦还去较这个真?不管父亲立的是谁,从宫里、从吴氏手里宣出来的,只能是小六!不管是谁,都是小六!
往后怎么办?用兵祸加于吴地?
不这样,自己又如何甘心?
大皇子直直的端坐着,怔怔的看着跳动不停的烛蕊出神,直呆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动了动身子,喉咙枯哑的吩咐道:“请姚先生。”
大皇子府最得用的谋士姚先生正跌坐在外间厢房里盘膝打坐静心,听到传唤,急忙跳起来,理了理长衫,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气度安然、面容轻松的进了书房
长揖见了礼,大皇子垂着眼皮,指了指桌子上的绸布、纸片等示意姚先生:“这是林相派人送过来的。”
姚先生上前两步,掂起黑绸、纸片和白玉葫芦一一仔细看过,伤痛的长叹了口气:“天不助我!林相果然暗中倾心于爷!可惜!可惜!”
大皇子烦躁的皱着眉头。
姚先生急忙转弯道:“爷得赶紧走,回去池州府,再谋后事。”
“嗯,”大皇子点了点头:“鱼死网破,这是关键一搏,今晚太平府内外必定戒备森严,城门也关了,要出城也只能明天一早,这事自然由陈将军安排,你起草一份谏书,挑破吴氏逼退林相,隐匿皇上病情,假传圣命,祸国殃民之事,嗯,还有勾结北平,欲丧我吴国!乃卖国之妇!”
大皇子越说越愤怒,额头青筋暴起,跳动不已,姚先生急忙答应,看着大皇子建议道:“不光咱们,御史台,还有六部、国子监中咱们的人,也要一起上书,这事要闹大了,闹的越大越好,最好闹的人尽皆知才最好,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吴氏的阴狠狡诈,爷嫡、长、贤皆全,都是吴氏祸国!”
“嗯,明天五更早朝就呈,全部明折誊发,让太学生和御史们也好好闹一闹,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大皇子思量着吩咐道。
姚先生答应了,大皇子挥手屏退他,叫了陈将军进去,细细商量明早离京返回的种种,这才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他都要活着回到池州府军中。
………………
林府一片静寂,就连那通红的灯笼,也透出无数寂寞和廖落,摇曳间没有了往常的风姿和热闹。
林丞相枯坐在书房中,从宫里回来,他就这么坐在这里,不说不动,仿佛一尊塑像般。
小厮泡了茶水奉上再撤下,再奉上再撤下,已经不知道上下了多少回。
西安隐在窗帘后的阴影中,厌恶的看着失掉了魂魄一般的林丞相,怪不得姑娘看不上他,果然,不过撤了差,犯得着这么一幅死了老子娘的样子?
嗯,真死了老子娘,说不定倒还没事了。
西安烦恼的往阴影里挪了挪,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他不吃不喝,这药难不成要硬灌进去?
正烦恼间,林丞相轻轻动了动,枯坐的时候太长,手臂显得僵硬而极不自然的扶着椅子扶手,用力撑着身子,摇晃着起身,拖着脚步,一步步挪到百宝阁后,仰头看着百宝阁旁边墙壁上悬着的一幅字画。
看了片刻,往前挪了半步,抖着手拿住卷轴举起来,慢慢将字画反转了过来。
字画背面是一幅人像,画上的女子秀丽温婉,气质清华,手里拿着本书,侧身坐在块大青石上,歪头看着画外抿嘴浅笑。
西安身子轻轻抖动了下,这画画的极其传神,分明就是年青时候的肖夫人,可怜如今成了一幅活骷髅!
林丞相伸出手指,温柔的抚着画中女子,突然哀哀痛哭起来,直哭了一刻多钟,才扶着百宝格蹒跚出来。
小厮又换了热茶和参汤进来,林丞相满脸泪痕,胡乱挥手斥退众人,缓缓坐下来,自己倒水研了墨,提起笔,竟慢慢写起那两首传遍太平府,据说是他和肖夫人的和词来。
西安捻了枚细针,弹指打灭了灯烛,小厮急奔进来重又点燃了。
林丞相眼皮也没抬,一笔一划的默完了两首词,盯着两首词呆看了半晌,伸手端起只杯子,慢慢喝了几口。
西安舒了口气,穿过窗户,沿着廊下树丛的阴影,转眼没了影子。
………………
吴府也是一夜不眠,吴侯爷进了宫,吴世承奉姑母之命跟在禁军中,吴府老祖宗安太夫人端坐在小佛堂中,捻着佛珠一遍遍念着平安经,安太夫人不安歇,满府的夫人姑娘们自然都得陪着,其实她们也睡不着,到了天明,也许荣华滔天,也许满府飘血。
李小幺歪在榻上,晃着脚看淡月和海棠飞快的在一张张纸片上写着:“丞相薄命,贵妃恶毒”八个字,一边看一边抱怨道:“你家姑娘真是操心的命,刚帮完一个,又得帮着另一个逃命,外面这会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咱们还得想法子帮他弄点乱子出来,唉,姑娘我苦命啊!”
淡月和海棠根本顾不上理会李小幺嘀嘀咕咕的抱怨,姑娘让她们两个五更前至少写出五百份来,两人写的头也顾不上抬了!
半夜里,林府从安静中骤然惊叫慌乱成一团,府门里涌出无数灯笼,奔往太平府各处名医和还能找得到的各家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