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金蚨顾不上细细揣摩郑六的话里话外,只是在意那挨打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孤儿,不是说他家是开车匠铺子的么?他阿耶这会子如何就战死了?
打人的步卒翻身上马,对着众人大声道:“西州城军情紧迫,侯将军已到前方带路,我等众人在后面,就是拼了命也得跟上,若有偷奸耍滑想中途溜号的,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临阵脱逃者,就地砍头。想活命的,都给我掂量着点儿。”
西州城发生了什么事?楚金蚨难免心里嘀咕,郑六一手拄了竹竿,一手拉了徐车儿。邱小虬紧跟在徐车儿的身后,看见徐车儿的光脚被什么东西扎破了,每往前走一步,雪地上就留下一个鲜红的血印子。殿后的两个步卒骑在马上,手里的鞭子准准地打在徐车儿的后背上。每当鞭子落在后背上,徐车儿就尖叫一声。郑六说:“军爷,别打他了,我拉着他走!若这样打下去,易涣散军心,这是军家大忌。”
郑老丈此言有理,楚金蚨由此心生钦佩,这也算不卑不亢。
挥鞭打人的步卒一张团脸,两道淡眉,骂人的时候突出两颗板牙,面相就有些凶了,略带些小家子气。郑六停下了脚步,他与徐车儿已经落后楚金蚨和邱小虬好几步。团团脸淡淡眉的步卒手提缰绳拉住了马,问:“怎么着?不走啦?活够了么?快点跟上!”
另一个红脸膛短鼻子的步卒拨转马头,往回走了两步,来至徐车儿跟前,弯腰一把抓住徐车儿腰间的布绦带,顺势把他提到了马上,如一条麻布口袋被搭在了马背上,说:“到西州城,由侯将军发落你,也好杀鸡儆猴!你个猴崽子,净给老子添堵。”
团脸淡眉的步卒像是不解恨,骂道:“要落我手里,一定弄死你,老子可没耐心跟你废话!别人行军不掉队,偏偏你事儿多?还不该打么?”
队伍仍在往前走,郑六算是走在最后,他前面是邱小虬,再往前是楚金蚨。徐车儿被搭在马背上,一双光脚与楚金蚨脸平齐,流血的伤口上糊满了泥。徐车儿的嘴里呜呜咦咦地哭,可能很难受,又不能哭出来。楚金蚨想杀了这几个步卒,然后抢了他们的马,再然后就是逃走了……这几天,杀人机会都被邱小虬抢了去,他想抓住这个机会,想试一试。这个想法,如同心抱阴贼的人,但凶与恶未必一定臻于常人。
郑六走得慢了下来,大口喘着气,邱小虬扭头看了他一眼,张嘴想跟他说话,前边一个骑马的步卒就调转马头回到郑六身边。邱小虬快走几步,想离得郑六远一点,以避嫌。
马上的步卒抬手扬鞭甩过去,郑六的后脖梗子就出了血,那步卒又随口骂道:“老东西,偷奸耍滑惯了是不?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楚金蚨心中如被人抓了一把,乱跳不停,极怕那鞭子随时会甩到自己头上。这大冷的天,若是头上被抽出一道血口子,可如何是好?
郑六停住脚步,抬手摸一把后脖梗子,凑近了看看手上的血,伸出舌头舔净了,哀求道:“军爷,看在我今年六十三岁,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军爷高抬贵手,留我一条性命,容我到军前效力吧!”
脸无表情的步卒“哼”了一声,道:“六十三岁又怎样?你很老了吗?皇上还八十三了呢,又怎样?”说完,扬手又一鞭子甩过去,眼瞅着鞭尾就要扫过郑六的脸,楚金蚨浑身猛地一哆嗦,竟然被唬得闭上了眼睛,平日里他最不愿意看人挨打,更何况是郑六这般苍老之人?
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啊”一声惨叫,楚金蚨又急忙睁眼细瞧,却见刚刚甩鞭打人的步卒在马背上晃了两下,重重地摔了下来,“噗”地一声摔在雪窝子里,雪地上摔出一片红点子。郑六也倒在雪地上,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张狂的步卒到底怎么了。
楚金蚨已看清楚,邱小虬刚刚飞身扑倒了郑六,他是想帮助郑六躲过那一鞭。只是,那凶恶的步卒如何在马背上摔了下来?难道邱小虬又抢占了先机?
邱小虬翻身站起:“血?嘿!他流血了?操!他流血了!”邱小虬的尖叫格外刺耳。楚金蚨一步跨到了流血的步卒跟前,但见他怒目圆睁,看得人后背直冒凉气。
一支弩箭,正中咽喉。
血还在往处冒,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步卒,此刻却已断气。
“我天!看来还真有狠人!”楚金蚨惊叹道:“狠人都是火眼金睛么?能辨好人坏人么?”
郑六弯腰看看,却拉了楚金蚨与邱小虬二人的肩膀,道:“后退些吧,横死之人,满身晦气。”
楚金蚨正想问问这支弩箭从哪里飞来,却又听得嗖嗖跟、笃笃笃一阵乱响,“卧倒!”郑六急急地吼道:“暗箭!”果然,又有弩箭笃笃笃地刺中官道两旁的松柏树。邱小虬的脸紧贴在雪中,骂道:”“小妇人养的狗杂种,有事儿说事儿不好么,直接上弩箭啦?这要射中了人,就是一个死呀!”
惊险时刻,还得看郑六这般身经百战的老手,他伸脚蹬了蹬中箭步卒的尸体,确信再无生还可能,叹气道:“短命鬼!已经死定了!我只是不明白,他的同伙,如何也不回来送他一程?”
苍天在上,恶人终有恶报,楚金蚨心中平静下来,觉得十分解气。邱小虬爬到步卒的尸体跟着,伸手摸了摸正中咽喉的弩箭,试了试想拔出来,可能扎得太深,只能摇头放弃,问道:“什么人要了他的命?误杀?还是伺机毙命,一箭封喉?”
郑六跪坐起来,警惕地四处察看着,说:“谁要了他的命,咱们不知道,可这要是见了那个侯琮,保不齐他要让我们估儿给这短命鬼偿命!”
这番话,笃地提醒了楚金蚨,既然这里死了人都无人在意,我们何不开溜?“要活命,咱们得赶紧跑!”楚金蚨正在起身,突然却听得一阵铜铃声由远而近。
这铃声并不陌生,必定是战马颈下的铜铃!
“不好!他们返回来了!”邱小虬立即趴了在雪窝子里,又拿脚蹬楚金蚨,道:“你傻呀?活腻歪了?赶紧趴下呀,别让他们看见!”
雪下得更紧,那匹死了主人的襄阳马仰脖子长鸣一声,远处那急促铜铃声就慢了下来。只听得有人高喊:“六月子,前头遇了埋伏,你在最后头磨蹭够了吧?陈高粱,我可替侯将军点你的名哪,快点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