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听出了穆旭的声音。
他披上衣服，从自己戳的土窑窝窝里出来的时候，穆旭已经走进了院子。
“穆专员。”他喊。
“咱俩差不多一般大，你还是叫我穆旭吧，这样听着感觉也自然些。”
“你大晚上过来……”
“明天我计划回县城一趟，估计会需要几天时间。贺技术员那边，你帮我照看一下？柳林镇距离双水好几百里，她一个人在这边，我有些不放心。”
“这不算个事儿，我答应你。”
穆旭扫视这个农家院子，“好崖势呀，怕是能箍出四五孔大窑了。”
“四孔正好，五孔有些挤，土质也干燥，米家镇的米阴阳用罗盘看过，说土脉、风水，都是双水村最好的！”
穆旭故作不解：“哦？怎么没想过箍起来？怕是早晚要用得着的嘛。”
“自从当上这个生产队长，没什么空子，想和我爸一起打窑，又怕误了冬工，一年下来又要多出不少粮钱哩。”
说到这里，少安眼神有些恍惚。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最主要是没钱，哪怕只钻下两个土洞子，做门窗的钱都没有，咱这里穷山穷水长不起来大树，木料贵得怕死个人……”
“钱？”穆旭怔了怔。
人都不愿自己的短处被抛到人前，他没想到少安竟会毫不遮掩的晒出来。
“若只是钱，我倒有个办法。”
“啊？”少安疑惑中带着期待。
“箍一孔窑应该用不下几个钱，我这里有一些，要不你先拿去用。”
少安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借钱历来是难事儿。他和穆旭见面才没几天，哪怕有着陶大哥的关系，也不至于就借给他钱，他有些疑惑。
少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你是不是有事让我去做？有事你尽管说，钱就不要再提了。再说借钱终需要还，我家这烂包光景，外面还塌着多年的老账哩，不敢再借账。”
穆旭也坦言道：“事确实是有事，但这不是借你钱的原因。说实话吧，你家情况，陶大哥看在眼里，当面给钱怕你不要，走的时候特意放我这里些钱。
这几年窑上收成好，他着实攒了些钱，放着也是放着，就想帮自家兄弟一把，但又怕你不要，所以就想借我的手……当然还是要还的，不过时间上不用急，早晚都成，反正他也不用。
至于你家的现状，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自古人才最宝贵，以少安你的本事，发家是迟早的事，区区几孔土窑的钱而已，根本不在话下。即使没有陶大哥的钱，我也愿意投资你。所以钱不是问题，眼下你也不必考虑还的事。”
“发家？怎可能？我都想不出来……”
“少安，世事要变了！”
孙少安愕然，穆旭是田二附身了？
“老子不是田二！”穆旭爆粗口。
少安闻言哈哈大笑。
能见到大知识分子爆粗口，值得一乐。
穆旭没好气，接着说道：
“人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我自平京来，叔叔阿姨们有很多都是在政府部门做事，耳闻目染，一些动向还是能感知一些的，你不必怀疑。再说了，你们没日没夜的劳动，却仍吃不饱饭，穿不上好衣，就没想过原因？少安，追求美好生活是全国人民的意愿，当这意愿足够大时，还是很能改变一些事情的。”
少安听不太懂，但觉得好有道理。
“你说有什么事，我去做。”
“这些天我在村里做的这些事，源于田主任的要求，他给我派了个专员的活儿，我得做好，而且若是做得好，对于我个人也有意义。我母亲家里在原西有个小院，被人给占了，若能做好村里的事，田主任答应帮我要回来。”
“还有这事？怎就给人占了？”
“一两句说不清楚，反正他们势大，但我又必须要回来，只是我在县高中还有工作，所以，村里的这些事，我不在的时候，想请你帮我盯一下。”
“这有啥说的，那些事本就是为村里好，是我应该做的，谈不上帮呀。”
“那就这么说。”
穆旭放下一个信封，“听少平讲，明天你要进城，要不一起呀？”
“啊？”少安有些懵。
咋忽然说到进城了？
他正犹豫着呢，没下决定呢还！
穆旭却已经离开了。
下了孙家院畔，走到公路上，到田家圪崂时，东拉河里的列石处突然窜出一个黑影，“苜蓿，给他了？”
穆旭猛一撤身，做惊恐状，“吓我一跳，大晚上不睡，躲这里吓人呀。”
“别装了，说话。”
穆旭没好气：“给了！这总行了吧。费了我好多唾沫，渴死了都。”
贺秀莲大喜，“今儿个兰香金秀带我去摘酸枣芽，我制了茶给你喝呀。”
“哟，难得。”
“给了多少？”
“陶大哥的，加上你的，我又添了点，有三千五六百吧，箍四孔砖窑绰绰有余，连他家老窑都能一块翻新了。”
秀莲喜不自禁：“这还差不多。”
说着，上来就要挽穆旭胳膊。
穆旭忙躲，“别，男女授受不亲。”
可惜没躲开。
“哥！你是我哥！”
穆旭看这傻女子，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于是故作哀怨的叹了口气。
“我说你咋就看不上我哩。”
“臭老九滚远。”贺秀莲踹他一脚。
“我爸可是官儿。”
“官二代死开。”
“合着那泥腿子孙阎王是个宝，我玉树临风官二代穆三公子是根草？”
“哈哈哈……”贺秀莲大笑。
“苜蓿，你真好，唉！要不是以前读书不好，说不得我真的想……”
“想啥？”穆旭问。
“呸！”贺秀莲唾了他一口。
“现在这样挺好，做你妹子感觉其实不错，还能沾点官二代穆大公子的光哩，不亏。总好过你说风花雪月方程式，我聊鸡猪鸭鹅种红薯的好，在一起也不快乐。”贺二姑娘脸上满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光彩照人。
穆旭颇后悔以前给她讲太多新思想了，没想到她竟能融会贯通自我觉醒。
还真是别有惊喜。
不过，说句实话，这样的秀莲其实也不错，他很有些期待，已经开阔了眼界的贺秀莲，未来能做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