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接受超出常识和认知的东西以及现象,会有一个过程,所以面对无能为力的局面,尽管有越来越多的迹象为证,孙少平仍不愿相信那梦是真实的。
但他失望了。
如梦境里那样,大黄风如期而来。
四月初,就在清明节的前一天,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突然刮起。天是黄色的,地是黄色的,凛冽的风从西北的毛乌素大沙漠里吹来,卷着草叶,裹着沙土,吹着口哨,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儿,发出尖利的呼啸,不一会儿,人的身上就会落上厚厚的一层黄土面儿。
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天昏地暗,四野一片苍黄,从天空到地面,到处都弥漫着黄漠漠的尘埃。
清明节那天,黄风果然停了。
没几天,气候突然转暖,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的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就连那向阳山坡的枯草间,都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树木的枝条也泛出了鲜亮的活色,鼓起它那青春的苞蕾,像是那些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令人赏心悦目。
面对这一切,孙少平惆怅无比。
这些天,他顺理成章地认识了郝红梅,顺理成章地熟悉了班上的同学们,顺理成章地适应了学校里的生活……天气不冷不热,校内校外桃红柳绿,风景如画;山野河边野菜遍地,足以糊口,虽仍是填不饱肚子,但境况比之以前已经是强得太多了,按说,他应该满意了。
但少平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心里像那辘轳井,一直有个东西在那里吊着。
他打心底里想忽略那个梦,但那梦却坚定不移地照入现实,一步步的向他走来,有条不紊,步履坚定。
这天下午,又是例行的劳动课。
全班学生都在学校后面的拐沟里挖班里的地,孙少平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的挥着镢头,金波忽然转过来,塞给他一个黄馍馍,“给,先垫一垫。”
少平接过就往嘴里塞。
“啊哟大黄,这回可救了命了。”
“这么多人呢,再喊我大黄咱们绝交啊。”金波表示不满。
年初来县高中报到的路上,少平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非要给他起个昵称,说他姓金,正好又是家里的老大,干脆就叫“大黄”算了,金波无语,姓金怎么了?不能因为金子是黄的他也是黄的吧?太牵强附会了!不贴切嘛。
当他不知吗?
田家圪崂田五家那条狗就是黄的……
要是这样说,少平长得黑瘦,家里排行老二,那岂不是应该叫“二黑”?比不得自己,怎么都晒不黑,嘿嘿嘿……
“水!水……”少平挣扎着求救。
玉米面做的馍馍,掺的面粉实在是少了些,一咬一口渣,干得很,噎人。
金波用随身的水壶救了他。
“哎哟可噎死我了,”少平终于缓了口气,“都说了是咱私下的昵称嘛。”
“少来……”金波不上当,“我说少平,嘴里撇清,行动没耽误啊,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已经和郝红梅相好上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少平三两口吃完馍馍,拍拍手,“她是借我的书看。”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金波有意的加强了“再”字的语气。
既成看法无法轻易改变,少平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探讨下去了。
“大黄,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金波以为少平又在套路他,于是以攻为守,“梦里你在河里蹦?”
“是你喜欢的女子跟了别人……”
“咒我呢,你咋不说郝红梅跟了别人?”
她确实是跟了别人呀,少平暗想。
“都说了,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金波忽然说:
“二班还有个女子,比郝红梅还漂亮,叫田晓霞,听说是润生的……”
孙少平心里没来由的一痛。
“别说了……”他阻止道。
这时,田润生忽然来到他们眼前。
金波一见,还以为是好朋友提醒他润生来了呢——他们虽也是同村,但关系还没有好到像少平这样能够相互开玩笑的程度。
“少平,我姐中午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
“做……做啥?”少平预感到不妙。
“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
我姐还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的灶上吃,到我二爸家里去吃饭……”
毕了!
孙少平心里轰然响起一声哀嚎。
该来的还是来了!
田润生是村支书田福堂家的小子,他姐姐就是田润叶,田润叶又是少平大哥孙少安儿时的玩伴——一起光屁股戏水,玩过家家都扮相好的那种,只是后来大哥因家中拖累中途辍学务农,润叶姐却当上了吃公家饭的城里教师,城乡相隔,两人见面的机会就不太多了。
反正大哥他就是这么说的。
只是,田润叶却依然故我的保持着原有习惯,只要回村,总会到少平家里坐坐,给奶奶带点心,和母亲拉拉话。
即便有着这样的关系,润叶姐突然叫他会有什么事?按说少平也猜不着。
但此时的他,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因为那梦都告诉他了:
润叶姐是让他回家给大哥捎信的。
在梦里,就是这次不久,润叶姐主动向大哥挑明了心事……只是一番波折之后,两人终是有缘无分,大哥最后还是娶了别人,过着尚算幸福的日子,相比起来,润叶姐可就惨多了……
光想想心里就有些发寒。
少平原本是不信的,只是这些天来的经历,尤其这场如约而至的大黄风,一再证实了梦里的事情,他不敢不信了。
去,还是不去?
肯定得去。
润叶姐的召唤,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而且即便不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好,我跟你去。”
“你们!”一个戴眼镜穿制服的同学指着喊:“做甚呢!不要逃避劳动。”
金波猛的把铁锹插在地上,“顾养民!你是周扒皮还是黄世仁,喝口水都不让,你这是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
“喝水为甚聚一起?”
“官儿不大官威不小,你眼瞎了?三个人一个水壶,不聚一起怎么喝?你是不渴,劳动一下午汗都没出一滴,顾养民,顾班长!班长是为全班同学服务的,不是让你耍派头显威风、学那周扒皮向劳动人民作威作福的!我劝你及时改正,再这样,老子就造你的反!”
顾养民衣着笔挺,衬衣白净,头发梳理得溜光水滑,一丝不乱,整日里戴个大手表到处乱晃,处处显得高人一等的样子,金波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时借题发挥,夹枪带棒,搞得他一时之间有些下不来台。
“你!”顾养民气急了。
“怎?我说的不对?那么就请顾大班长给大家说说,今儿下午你挖了几垄地,挑了几担土?没话讲了吧,自己不劳动还乱攀扯同学,居心何在?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嘛!”
“我……”顾养民张嘴结舌。
这时,班里同学全停下劳动,一起看过来,众目睽睽,顾养民真的麻了。
爱管闲事的侯玉英忽然跳出来打抱不平,“金波,你怎这样说班长?”
“我这是立足于事实的正确批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积极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怎么,班长好大的官儿,不能说吗?侯玉英,再拍马屁顾养民也看不上你,少操这些有的没的心思。”
同学们拍巴掌跺脚板吹口哨,哄笑声一片。
“金波,你混蛋!”
侯玉英哭着跑了。
这姑娘身体有缺陷,有些见不得别人好的样子,爱关心别人私事和缺点,经常像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行为,简而言之就是爱打小报告。
同学们早就烦了。
“金波,厉害!”
润生满脸敬仰的看金波,对这个同村老乡佩服不已,一怼二,太牛逼了!
“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有些胜之不武了。”金波皱了皱眉道。
孙少平也是一脸惊愕的看着这个好朋友,大黄火力全开,竟这么厉害呀!
不过,还是润叶姐的事要紧,所以一放学,他就跟着润生一起走了。
搁在以往,他一定会纠结一阵的,但如今不同了,这是不知不觉间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只不过他不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