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大雨滂沱。
不情不愿撤离的人群臃肿而迟缓。
雷音阵阵,闪电连连,雷声、雨声、车辆轰鸣声、呼救哭喊声汇聚成天地间的噪音,压住了高音喇叭的吼喊。
“丢掉一切坛坛罐罐,洪水已经进城了!快逃命吧!大家快逃命哇!”
江水一浪高过一浪,如猛兽般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就吞没了护城的堤岸。
城市完全陷入了混乱。
大水中到处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
广播里沙哑的嗓子带着哭音,一次次绝望地做着最后的呼唤。逃命的人一边往高处撤退,一边心酸地抹着眼泪。
他们的城市眼看就要完了……
小汽车在夜晚的风雨中驶过空无人迹的大街,箭也似地冲进了机场。停机坪上,一架直升飞机隆隆地响着,红色的信号灯在雨夜里一明一灭,车上跳下一个女孩,一刻不停地冲进候机大厅。
“我是省报记者,请允许我和你们一同前往灾区……”
“飞机上没座位了!”
“报道这次特大洪水是我的职责。如果误了事,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
“挤出一个位置,让她去!”
……
漆黑的雨夜里,飞机在城市的上空盘旋轰鸣着,入眼处一片黄水茫茫。
城市已经被淹没了。
房屋半淹半露,牛、羊、猪、狗、鸡、鸟……有的随主人移到了安全处,有的在屋脊上和人一块待援,大部分却被洪水吞没,难免一死;还未被水淹的地方,到处都是溃乱不堪的人群,成群的老鼠和吐着信子的蛇夹随在人群中奔蹿逃命;不远处的江面上,死尸和绝望的活人顺水而下,岸边大树被连根拔起,载沉载浮,作揖作桥,赐恩于危难中的人兽禽鸟,成为他们暂时栖身的方舟……
一片片的到处都是末日景象。
女孩冲下飞机,豁开大哭小叫的人群,单枪匹马向洪水淹没的城内跑去。黄挎包在她背后跳跃着,衣服很快被瓢泼大雨浇得透湿,眼前茫茫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汹涌而过,黎明的微光里,水面上到处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鞋帮绽开了,泥浆糊满全身……
“呜呜……呜……”
有小女孩抱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女孩想也没想就跳进了水中。
浊浪涛涛,洪水很快使得她失去了自控的力量,危机之时,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接着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
“少平!”女孩发出一声喊,最后伸出一只手,随即就消失在茫茫洪水中……
“不!”
孙少平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晓霞……”他哑着嗓子嘶喊。
胸闷,刀绞似的发痛,不能自抑……
“少平?少平!喊你没听见?!全家人满村找你,结果你却躲在这里……”
“哥……”孙少平茫然看了看四周。
天已经黑严实了。
头顶是漫天繁星,耳际是朗朗水声,他坐靠在村里禾场的麦秸垛上,大哥正站在他身前,满脸责备的望着他。
刚才那……是个梦?
可也……太真实了吧!
整整一生的时光,一帧帧、一幅幅,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仿佛钢印般都刻印在脑海里,稍一回忆,就宛如放电影般在脑际活泼地闪动,那么的生动!那么的鲜活!那么的逼真!宛如真的经历过了一般,太不可思议了!
梦不都是模糊的吗?而且都是醒了就忘,没有例外,可我这是怎么了?
少平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之中,散乱而飘浮,幽深而莫测。
“少平,你在做甚?不是说去打柴了吗?”大哥少安满脸责备的看着他。
“我……我看书……”少平扬了扬手中的书,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后来不小心睡着了,忘了今儿要砍柴的事……”
“看个书还能睡着了?饭都忘了吃……快下来回家吃饭,爸都急了。”
“哦……”
少平忙从麦秸垛上面滑下来,那书却一个没抓住,跌落在大哥脚下,少安俯身捡起来,“啥书?看得都睡着了。”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少平回道。
“炼钢的呀,村里早就不做了,那种事咱们农村人做不来。”少安显然是理解错了,少平解释道:“开始我也以为是,看过后才知道说的是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事,是个关于成长的故事,很好看,哥,你也看看吧。”
“我没那时间,忙一天能把人给累死,书放我手里早晚会当烟纸抽了。”
少平接过大哥递过来的书。
“那可不成,这是润叶姐的书。”
“啊?”少安一愣,“是不能抽哈。”
润叶姓田,是他们村支部书记田福堂家的大女子,前些年,他们两家还是邻居哩,润叶姐仅比大哥小一岁,可以说是自小跟大哥一起光屁股长大,从小学到高小,两人一直同班同桌,好得像一个人,村里人都说他俩是相好。
但高小毕业后,大哥因为家里穷辍学劳动,润叶姐却去县城读了初中,高中毕业后就留在县里教书,没再回来。
当然,村里人也就不再那样说了。
无他,两家差距太大了。
门不当户不对,没那可能。
但少平想起梦里的事,心里一动。
“哥,你娶了润叶姐吧。”
少安大囧,“胡扯啥呢你!她如今是吃公家饭的教师,我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巴腿子,我们早就不联系了。”
“润叶姐心里肯定有你。”
“瞎扯!”
“真的。”少平坚持,“哥你想想,润叶姐哪次回村里没来过咱家?还经常给咱婆带点心呢,还不都是为了看你……”
“以后再不要这样说,会坏了你润叶姐的名声。”少安郑重的告诫弟弟。
少平只得作罢。
也是,一个梦而已,怎能当真呢?
“晓霞是谁?”少安突然问道。
少平心里莫名的又是一痛。
“哥你说的是谁呀?我认识?”
他是真的不认识呀!
“你刚喊的。”少安道。
“是小侠,侠客的侠,不是晓霞,梦里有坏人追我……”少平搪塞着。
“梦里都是反的,被坏人追说明你将有贵人相助哩,看来好事将临,让我想想啊,对了,你马上就要初中毕业,应该是你要考上高中了,好事儿!”
高中么?
少平犹豫了一下,迟疑着说:“要不我不上了吧,家里如今的光景……”
少安有些激动,有些愤怒。
“你说甚哩!怎能不上学呢?家里有咱爸和我哩,还供得起你们俩,你和兰香都安心上学,再不要胡盘算了,好好念你们的书!咱们家常就这么个穷,又不在你们那点花费上!不念书咱照样就是这么个烂摊场……你千万不要再胡思量了!你爱读书,兰香脑子又灵醒,将来说不定能有大发展哩!你们放心念你们的书!只要你们能把书念成,咱们就是把家当卖完,也要把你们供到头!”
少安在弟弟肩头拍了拍,说:“你要给咱家争一口气,一定把书念成个样子!我十三岁从学校跑回来劳动,就是为了和咱爸一起,供你和兰香上学……”
少平默然。
难道真要像梦里那样过一辈子?
他有些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