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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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谋宝甲吴用施暗计 除异类剑指山岳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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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简尽编残汗牛卧,兴亡千卷,代有英雄汉。

人有无常运有限,到头落得空嗟叹。

富贵荣华云过眼,偏去寻觅,百苦舌不辨。

陆离长筵终有散,才悔亲友赌上案。

上回书讲到,杨志在南山药王观遇贺氏母女,因药葫芦而相认。天色已晚,杨志自觉不便在观内留宿,可也没其他去处投宿,索性牵马出观,就守住进药王观唯一的入口——溪水桥旁露宿一夜。

此举含义有三:其一,全了自身的孤傲品性;其二,免去了母女留“男人宿观”的为难之处;其三,既已相认,就是亲眷。杨志心里自此刻起,已将她母女的安危系在自家身上。守住溪桥,便可保她母女无忧。此等计较,贺氏毕竟年长多智,都体味到了,才有“真君子”之语。淇儿能懂一两层,内心也赞杨志周到。

最烂漫是玬儿,却相信杨志编的“人马神通”的鬼话。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猜测青花骢能跟杨志讲些什么?可要念甚咒语?昨日有些刁蛮,那马儿会不会说自己的坏话?日间给了恩人一拳一脚,杨志会不会记仇……。

好容易盼到天边微明,玬儿爬起来,破天荒地对镜仔细梳洗了一遭儿,又换了件俗家时衣裳,扎条红绳发辫,便蹦蹦跳跳出观,来寻杨志。

贺氏也起得早,一如平常时抱柴生火,刷锅洗碗,准备晨斋。淇儿在旁帮忙淘米洗菜。二人也不议论,都偷眼瞧着玬儿的举止,心内各有计较。

玬儿转过溪水湾,只见杨志正躬身在溪水里淘洗,是尺把长、肥嘟嘟、白净净的一条肉。玬儿见了忙问是什么?杨志伸另一只手,从草丛里拎起一张灰褐兔子皮,给玬儿看:“今早它来咬洒家靴子,撞上了洒家马鞭。”

玬儿心内窃喜“有兔肉吃了”,脸上却堆起一抹霜雪:“这是我从小养大的兔子,你却如何杀了它?你有这马儿陪你玩,就不许我有

小兔陪伴?”

杨志心知玬儿耍诈,却随着她话,懊悔道:“这如何是好,洒家真个不知这是你的好朋友。打杀了,只得赔你。”

玬儿心里更喜,嘴上却装作大方:“你既然不知,我就不怪你了。略微赔我些好玩的,就算了。”

杨志再逗一逗她:“这既是你的好朋友,咱就不能当做早餐了,待我挖坑埋了吧。”作势就要寻树枝掘土掩埋。

玬儿每日吃素斋,嘴巴早馋得不行,哪容到嘴的肉飞了?连忙道:“其实我养这兔儿,也为了过节时添个菜。既然你给杀了,今天就算过节好了。”

杨志凑趣道:“昨日浴过佛陀,今日正该动荤。”二人话说一处,都开心了。玬儿把牵马缰绳挽在肩上,一手提兔肉、一手提兔子皮毛,便向观里跑,留下杨志归置余下杂物。

可煞作怪,青花骢对玬儿却不排斥,见她疯跑也快步跟着。料想换作旁人,这“马王爷”岂不又要出蹄?

淇儿手快,接过玬儿递来兔肉,刀剁几下便下了锅,油爆声中肉香飘起。玬儿立在厨房门首,撵都不走,专等肉熟。

这边杨志跟着回到观中,跟贺氏略一寒暄,开言道:“洒家今番出城来,本就想赁间房屋,将城内用得着的物件存放妥当。县衙后那院子,早晚必有啰唆。此乃存身计中‘狡兔三窟’之计。今巧遇你母女们,又有此间‘药王’护佑,真个再合适不过。不知可否相助洒家,在此存些要紧物事?”

贺氏料杨志必开口相求,言玬儿之事,心中已有应对的计较。今见他只说存物之事,便开口问是何物?

杨志从马鞍后皮匣内取出那个系腰的包袱,先将出那个“血蛊丸”药笺和那一包药丸,放在桌上,再对贺氏深施一礼道:“此物与您大有渊源。”便细细叙述安道全解析仿造该药丸的经过。最后致歉道“此药被安神医仿造,事急从权,但未经您亲口许可,终是差了礼数。现将此物,交您收用。”

贺氏闻言惊讶,细看安道全组方,又取一粒捻开闻看,由衷赞道“也曾闻安道全之名,今日方知盛名不虚。血蛊丸能造福千百人,我替王枳谢你二人。”言罢也起身对杨志一拜。

杨志再取出另一张药笺,双手递给贺氏道:“这是安神医所赠‘冷热疟瘟散’药笺,专治疟瘟之症。江南岸军中已传疫许久,伤人命无数。此方和这三百包药粉,许是能救下几十条人命。也请您收用。”

贺氏知道分量,也不推辞,双手接过,连那一包药丸一起,捧入自己居住的内室,收纳安妥。回来先拱一拱手,对杨志道:“恩公相托之事,乃急危救困之善举,不敢推辞。”

杨志再取出一包金银,对贺氏道“梁山弟兄知洒家养病,资助了些盘缠。我本待赁房时,分这些埋藏其内,以备不时之需。乱世间,金银是保命之物。一事不烦二主,都交您藏好。”

贺氏见是金银,目光闪烁几下,也伸手接过,道“原封如此,我拿去藏在药王像背后暗格内,请恩公放心。”

杨志见贺氏意思,欲原封不动,仅相帮藏匿。思量劝她尽管花用,但无妥帖说辞,只好换个话头道:“最为难是这匹马,跟随洒家数年,阵上最为相得。入丹徒县时,送与提辖单汴处寄养。前日夜间洒家将此马盗出,骑乘至此。今日洒家欲返回丹徒,需将此马存在您这里,可否?”

贺氏沉了脸问“既然讲明是寄养,为何却要盗出?光明正大地取回自养,有何不可?”

杨志语塞,无从解释如何定计存身,如何塞单汴之口,如何应付官府倾轧等等鬼魅伎俩。心知这母女三人虽身处乱世、飘零度日,但从玬儿二十三四年纪,却天真若此,便看得出贺氏持身至正,甚至有些泥古不化。疆场杀戮术、官场鬼魅术、商场厚黑术、人间禽兽术,一定在她这里讲不通。便立即躬身道“是洒家失了计较,今日便骑了回去,跟单提辖言明此事,与他赔礼。”

列位看官,此时听二人这一番言语,已不自觉转了风向。此刻二人还未意识真切,说书人冷眼旁观,已见端倪。只因杨志和玬儿不知不觉间,情愫初现。杨志再跟贺氏讲话,两人感觉已不再是“恩公见弱女”,而是“老女婿初见岳母娘”了。试想,三十八岁老童男,面见五十来岁寡居妇,求娶她二十三岁花骨朵。两人如何对话?

贺氏随口挑一理,杨志便认错了。贺氏心内舒坦,也不再较真:“其实我一个妇道,并不懂军旅官场事,你自己做主便是。若果真要留在此处,也无不可。只怕不通马性,喂掉了膘。”

杨志不接贺氏话头,只说丹徒尚余许多药材、酒、蜜等物,思量也都运到此处来,助贺氏救人治病合药之用。贺氏开心应承了。

话已说完,恰好兔肉炖熟了,连贺氏煎的杂面饼、拌的紫苏叶、熬的芋头羹一道摆上来,四人过早。

玬儿早就馋狠了,运著如风,大半只兔子都下了她肚腹。那三人都疼惜地看着她,不忍打扰。看看玬儿吃饱了,杨志便打趣她:“不是自养的兔子么?怎的吃得如此香甜?”

淇儿心实,问道:“你何时养过兔子?”玬儿大囧,无奈赖皮道:“这只兔子我认识,那就算我养过了!”

回头再对杨志道“你答应赔给我一件好玩的物事,赶紧赔来!”

杨志道:“早给你备下了,就是它。”一指青花骢。

玬儿大喜道:“这个好,从此它就是我的了。”起身便去搂马脖

子,青花骢竟未躲闪。

贺氏转头看了看杨志,见他低头只顾往嘴里扒饭,不看自己。知其执意要留此马,叹一口气,不再干涉。此正是:

都说道理管着天,哪知天外还有仙。

英雄遇美难抵挡,慈母休过娇儿关。

话休絮烦,杨志饭后辞别贺氏母女,徒步回到丹徒“蛊清斋”。自此杨志时常去探望贺氏及玬儿。那母女却不便来丹徒县。杨青、杨龙也都认了门径,多番送来“蛊清斋”内存留之物。

杨志生性机警,每逢出门,必是在五更将尽时,先潜进县衙院内,自院墙破败处跳到前街上,混入趁活计贩家什的早起人出南门。虽不知县衙是否监视,如此小心,总归不错。

两个小厮跑熟了腿,嘴上甜蜜、手脚勤快,颇受贺氏母女喜欢。尤其是贺氏,只得了两个女儿,未给王枳生下儿子,深以为憾。见了两个小童儿,喜欢得恨不一口水吞下去。连玬儿都带醋意,真真假假,跟二僮争宠。

县府里丢了战马,却也未见什么大搜大捕。到了送粮米的日子,那人还是赶着车来送,一切如常。只是单提辖一直未露面,想是丢了杨志寄养的战马,见面不好交代。杨志也未多想。

不觉过去二十余日,已近端午。杨志一早便亲去街市购回糯米、粽叶、红豆、胡枣等物,见有人叫卖“端午三友”——艾草、菖蒲、胡蒜,便也购了一包。回到“蛊清斋”,便招呼杨青、杨龙来裹粽子。三人一口气裹了百十个,还特意替玬儿裹了十来个鲜肉的。

杨志教杨青雇辆马车,购些时鲜果子、新鲜菜蔬、精米细面等,连同裹好粽子,一道送去药王观。待三日后正日子,杨志带两个小厮,一道去过节。又嘱咐杨青将那一包“端午三友”交给玬儿,让她截蒲为剑,割蓬作鞭,辅以桃梗蒜头,悬于床户,辟邪驱鬼。

杨青出门去了,杨志忆起在东京时,端午时小儿歌谣,不免自己哼唱起来:“角黍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南端阳,北端阳,塞上江南都端阳。”

忽闻街门被人叩响,杨志纳闷,此地绝少有人登门,便教杨龙去应门。一会儿,杨龙领进一人,庄户人打扮,背个大包袱。那人一开言,东京汴梁的口音。杨志问杨龙:“此何人,你怎放他进来?”

来者抢话道:“俺是骠骑正将徐宁麾下军士,名唤徐四郎。安神医告知徐宁,说杨头领在此间养病。”

杨志听了,喜道:“徐宁兄弟可好?”

徐四郎听杨志问徐宁,便扑通跪倒,伏地大哭道:“徐宁头领,他……殁了!”

杨志一腔喜悦,却被冰水淋头,失魂落魄。

徐四郎详细告知杨志战况。自安神医走后,梁山军宋江一路,自秀州(今嘉兴)向杭州进发,四月中旬攻到杭州城下。十九那日,徐宁、郝斯文带了数十骑马,直哨到北关门来,见城门大开着,两个来到吊桥边看时,城上一声擂鼓响,城里早撞出一彪军马来。徐宁、郝思文急回马时,城西偏路喊声又起,一百余骑马军,冲在前面。徐宁并力死战,杀出马军队里,回头不见了郝思文。再回来看时,见数员将校,把郝思文活捉了入城去。徐宁急待回身,项上早中了一箭,带着箭飞马走时,六将背后赶来,路上正逢着关胜,救得回来,血晕倒了。随军医士治疗,拔去箭矢,用金枪药敷贴,扶下战船内将息。此后宋江使人送徐宁到秀州去调治,终是不痊。二十六日,殁在秀州。

杨志思念起徐宁,原是禁军亲卫金枪班教头,与自己在汴京时偶有干系。在梁山时才熟识起来。此番杨志病在丹徒,徐宁围前跑后,甚是照拂。临行还赠了杨志纹银百两,殷情可鉴。岂料他南去不足两月,竟已殒命,不免垂泪半晌。

杨志再问徐四郎,攻打杭州胜负如何,徐四郎道:“俺一直在秀州照料徐宁。临来此间时,路上听闻杭州已破。但折了数个头领。

杨志问是哪几个,徐四郎道:“是张顺、郝斯文、董平、张清、周通、雷横、龚旺、鲍旭、侯健、段景住十个,连徐宁在内,十一人折在杭州城下。再有,杭州城方圆百里,瘟疫蔓延。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感染疫病,由穆春、朱富看视。”

杨志闻言呆住,谁料想渡江以来,得了四个军州,却已折损了十几个头领,还有六七个带病,生死未卜。战况直是忒惨烈了些。真个是几人能还?那穆弘虽跟自己有些冲突,但罹患时疫,九死一生,那些小小不快,算得什么?

杨志正沉思,徐四郎放低声音对杨志道:“我此来见您,是得了徐宁哥哥遗命,有一件心腹事,相告于杨家哥哥。请屏退左右。”

杨志道:“此间只有洒家和这心腹小厮二人,无须顾忌。”

徐四郎解下背上包裹,露出一个羊皮匣子来,颇有岁月。再打开匣子,露出一件衣甲。杨志认得,这是徐宁祖传四代的雁翎砌就圈金甲,名唤“赛唐猊”。不禁惊问:“这宝甲如何在你手中?”

徐四郎恨恨地道:“便是此宝,引奸人觊觎,送了徐宁性命。”杨志细问缘由,军汉细细叙述。此正是:

匹夫怀璧,碌碌无虞。一遭壁露,现人眼中。

文夺钱买,武夺势压。最毒佞贼,谋命取之。

原来丹徒分兵,徐宁被分到宋江、吴用领军那一路。过江进入南军境地,宋江愈加忧虑,把亲卫增加了一倍有余。吴用看出端倪,知道宋江惧死,便献策道:“公明哥哥可还记得,徐宁有一副宝甲,唤做‘赛唐倪’,披在身上又轻又软,刀剑急切不得入。何不让他献与

哥哥披挂?”

宋江道:“我曾听汤隆讲,当今驸马‘花儿王都尉’是天子的姐夫,圣眷非常。曾出价三万贯与徐宁买这副甲,都被他拒绝了。如今阵上厮杀,徐宁全赖这副甲保命,如何肯献给我?”

吴用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度,摇着羽扇想主意。

宋江再道:“若能得到这副甲,送与这‘花儿王都尉’,岂不比宿元景、李师师这两条路数更近天子跟前?听说早年间高俅都是这王都尉的门客,靠着王家的门径,凭一脚‘蹴鞠’的本事,得以巴结上天子,如今这等威势。”

吴用听了,皱起眉头分析:这徐宁当初,时迁盗宝甲、汤隆骗家眷,只身上的山寨,原是无任何根基的。可恶的是上山后因原就认得林冲,后又与杨志攀出故旧朋友等,渐渐交情深厚。那林冲是山寨元戎,与三阮、刘唐、朱贵、朱富、李云、杜迁、宋万均交情不浅。又多年执掌教习演兵之事,新入伙官军也都打散混编,重新教习。都经过了林冲一道手,再拨与各头领使唤。此刻梁山军,凡军卒喽啰中,此人势力最大。

那杨志跟鲁智深、武松同占二龙山,手下施恩、张青、孙二娘、曹正,连同附近桃花山李忠、周通,和少华山史进、朱武、杨春、陈达,自成一股势力。其实白虎山虽寨主孔明、孔亮认公明哥哥做师傅,但手下喽啰跟二龙山、桃花山同气连枝,心向那边。朱武曾自称“山岳散人”,其实恰恰符和青州三山和西岳华山这几处,可共称“山岳散人”。

吴用归结一下:“一个徐宁,牵扯了‘梁山旧人’和‘山岳散人’这两大股势力,公明哥哥你且算计,若论头领数,这两下已是二十三员。若论在军卒中势力,林冲一人振臂一挥,愿意归入他旗下的,可占我梁山军额近半。有如此强援殿后,徐宁恐怕不会将小可觑在眼里。”

看官见吴用此人毒否?先以徐宁宝甲,向宋江空口送人情。待引得宋江兴趣,便先撇清自己,将谋夺宝甲之事,塞回宋江手里。伺后,又攀扯出林冲、鲁智深、史进等二十余人,唆使宋江去算计这许多人。羽扇摇动,挥洒出的皆是阴风。

宋江深知群雄自征王庆回京,朝廷未有封赏,便已各有不满。“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怎生内情,自己知晓、吴用知晓。另一个知晓的公孙胜,已归家清修去了。

当下这百十来人,至少存了四五类想法。有希望朝廷打散整编,个人回朝廷做官的,如关胜、呼延灼及卢俊义等三十来个军官,心存此念。

再有一群,被宋江用“恩义”二字拿住的亲近人,如吴用、花荣、

李逵、李俊、张顺、王英等四五十个,但于内主张当下扯旗造反的不少,幸亏还压得住。

再就是林冲、三阮为首的“水泊旧人”,不想入朝廷,只思回水泊;再有鲁智深、武松、杨志、史进等“山岳散人”,均无意做官,也无意再聚啸山林,想散伙各去逍遥。

最后还有一二十个,无帮无派、无欲无求、无忧无虑、过一天却快活一天,宋江心内唤作“没心没肺帮”。

军官一伙儿、亲近人一伙,宋江不虑。此番进剿,这些人还能奋勇向前,活下来的,自去封爵进身;倒霉丢命的,去怪天数。林冲三阮等,也还使得动,只是“出工不出力”,也可再放一放,任其自生自灭。“没心没肺”那一帮,最好对付,也最不必为他们劳心。

最可恼那十几个“山岳散人”,不出力也罢了,还私相勾连、话语颇多、动摇军心。

思量到此,宋江吩咐吴用,先琢磨谋得徐宁这副甲,有大用途。但并不急切,班师以前拿到手即可。再就是“水泊旧人”“山岳散人”这两伙人,阵上分派时,多给些“关照”。吴用心领神会。

吴用先指派李应将钱三万贯,再许些日后得胜封妻荫子之类的空口话,去探徐宁口风,谋购宝甲。不出吴用所料,被徐宁以“家传四代”“祖训戒律”“子孙翘盼”之类的由头,婉拒回来。吴用无奈,再待时机。

几场厮杀下来,折损了十几个头领。“关照单”上,宋万、曹正、施恩、周通四人在内。吴用盘算着,还再需加些力道。一日吴用与宋清闲谈,宋清说起接安道全时,二人敲诈丹徒县衙二百两纹银之事。宋清当作笑谈,吴用却被提醒了。听闻杨志病体恢复,衣食无虞,吴用的羽扇摇个不停。

恰在这时,徐宁中箭着伤归营。吴用叫先安置在江边船里。却因李俊船队在外,此船是三阮所辖。吴用思量趁徐宁治伤之际,解他披挂,趁便盗取了便是。怎奈徐宁一归营便吩咐亲随徐四郎将宝甲披挂了,整日价带刀守着徐宁,绝不离开半步。

医官自是吴用所派,其他送吃食的、熬汤药的,都是三阮的人。吴用见此间不好下手,便不顾徐宁带伤体弱,硬是派人将徐宁送至秀州诊治。

其实徐宁虽是脖颈中箭,却未伤到骨头血管,医官拔箭时,也未伤损其他肌肤,否则立时便死。既敷了药,洁清创口,安心调理,有痊愈之望。

但吴用为方便谋夺徐宁宝甲,特意言徐宁所中乃是药箭,非要将徐宁移至秀州养伤。陆路颠簸、车马劳顿、药剂也不凑手,徐宁箭疮便感染化脓,而至路途中多番昏迷。

一生上阵,徐宁岂不知所中是何等箭矢?所受是何等伤情?再回想宋江所言:“神医安道全已被取回京师,此间又无良医可救,必损吾股肱也!”此言一出,徐宁知自己必死——军阵相接,刀创箭伤皆最寻常事,又非疑难杂症,岂独安道全可医?营中百来个医官,哪个不能处理此等箭疮?宋江此言,只为堵众将之口。

车上,徐宁趁清醒时,吩咐徐四郎道:“吾宁死不让家传宝甲落入宵小手中。你今夜趁黑逃走,装扮做百姓,带了宝甲回汴京,交与俺家娘子。徐宁感激大恩,俺放在你处的积蓄,都归了你,安身立命。”徐四郎应了。

再行一程,徐宁突然悔到:“不可,当下此甲已是祸端。俺家娘子手无此甲,母子尚可苟延残喘。若藏匿此甲,她母子哪有护卫之能,立时便得丢了性命。”

徐宁困中思量:交于林冲?宝甲未离军营,便不安稳。若林冲也阵上不测,再指望何人?忽而想起杨志——有交情、好武艺、此刻未在营中,活命的指望反而大些。希望他能替自己护住宝甲。若待自己儿子长大,足以自保时,杨志能交还与他,固然好。即便不能,杨志自己用以阵上保住性命,也不枉与他相识一场,算是物尽其用了。总好过让宵小之徒拿去谄媚上官,让宝甲任人亵玩的好。

徐宁赶忙重新交代徐四郎道:“你逃去后不必回汴京了,只去丹徒县寻到杨志,将宝甲交于他便好。自丹徒你便带那点银两逃开去,甚的地方都行。只不要被宋江吴用找到便好。”言罢,至死,徐宁再未发一言。

有首《西江月》评说徐宁:

臂健开弓有准,身轻纵马如飞。

曾随宝驾侍丹墀,枪手徐宁无对。

战铠细穿柳叶,乌巾斜带花蕾。

怀璧获罪英雄殁,才知亢龙有悔。

却说杨志,听徐四郎述说徐宁临终事,钢牙咬碎,虎目睁圆。便对徐四郎道:“此甲洒家接了,待徐家公子成年时,洒家千里万里,定交于他手。”

徐四郎道:“杨头领自决,俺所托已完,这就逃命去了。”言罢起身便欲走。杨志叫住他,问一句:“你来此处,可曾问过路?”

徐四郎道:“徐宁语焉不详,到县衙打听,方知此间‘蛊清斋’。”杨志听了,拱手送他出去。

杨志略一思忖,忙招呼杨龙帮自己贴盖好面上红斑,再将宝甲贴肉披在杨龙身上,外面罩件新战袍。急忙忙收拾了最后一点儿细软,都拴在身上。二人开街门看,四下并无异样。杨龙于内插了门闩,再翻出墙来,二人匆匆离了“蛊清斋”,由南门出城,赶去“药王观”。

杨志心细,特意把徐宁盛甲的羊皮匣子,留在里间橱柜中。希冀夺甲者至此见到皮匣,知宝甲在杨志处,便不会再去搅扰徐宁遗孀。

杨志带杨龙出县城,雇辆马车先奔南山寨。于路杨志一直留心探看,是否有人跟踪,倒是没看出有何蹊跷。杨志叫马车停在南山寨门,与了车资,牵着杨龙先奔街市里,逛来逛去的。偷眼看那车伕一直停在寨门,也不急着返程。杨志心道“不好”,这徐四郎许是被盯上了,连自己都被做公的看住了。尚不知“药王观”情形如何?行藏是否已泄?想到此,杨志急出一头热汗。

杨龙见杨志领着自己在寨里乱逛,也不买甚的物什,颇是疑惑。开言问“如何不去找玬儿姐姐,却在这里逛?”杨志此时心内焦躁,却强忍着急,哄着杨龙道:“你和杨青武艺皆有小成,今给你们买几般兵器,用以防身可好?”杨龙开心雀跃。

二人遂寻间铁匠铺面,杨志问那待诏:“有现成的刀剑家什么?洒家南去公干,原带的腰刀绣坏了。”又把那禁军腰牌冲他晃一晃。那待诏见杨志关西口音,身着战袍,信他是军官,便将出几柄腰刀:“这些都是寨内军爷吩咐小人打造的。尊驾急用,便先购了去。小人再给寨内军爷打造便是。”

杨志一头试刀,一头吩咐杨龙去买些吃食去——那小厮省得,是让他去看寨门前马车走了不曾。

杨志先挑了一口军中所用的足尺腰刀,钢口尚过得去。又教待诏取几把百姓可用的朴刀,选了一把刀背最宽、分量最重的,配了杆棒,三个丫口好,立在墙边。再挑三把钢口好的解腕刀,长只尺许,配了刀鞘,做一堆儿包起来。

问待诏讲价钱,他讨要纹银二十两,杨志还价十五两,二人争讲之际,杨龙捧一包熟肉、几个炊饼回来,附耳对杨志道:“那车寻了一桩运布匹的生意,赶路走了。”

杨志遂放心下来,摸出一锭五十两官银,让店家找三十两。亏得杨志冒充军官,否则五十两官银将出来,怕不吓坏了这铁待诏——平常时节一年里也见不到一两次如此大银。

那待诏拿店里所有碎银铜钱,也凑不够三十两。杨志又问店里还有啥趁手家什?那待诏一拍大腿,神神秘秘取出一样兵器——黑灿灿一架川弩,寒凛凛十只短箭,着一个皮匣装着。这皮匣精巧紧凑,挂钩皮扣俱全。可拴在鞍桥上,奔驰亦不脱落,擎出即可发射。

待诏道:“此物是寨中一个军汉的家传,被他典当了换酒喝。那当铺朝奉放在这里寻买主,索价二十五两。”杨志看那弩机、弓身都还堪使用,只是弓弦原是三股牛筋拧就,经年未再保养,已是失了油性,不堪用了。十支箭,箭镞俱是精铁,箭羽已破损坏了。

杨志问那待诏:“汝可是能将这两个损坏处修复?若能,洒家便

认了你这价;若不能,休再絮叨,快解了银锭,洒家好赶路。”那待诏一心做成生意,请杨志坐下少待,自跑出去寻皮匠铺,新配弓弦、箭羽。

忙乱一顿饭工夫,诸事皆备,安扣齐整了,双手递与杨志。看看日已西沉,街上已是没了行人。

杨志将弩箭匣和解腕刀包袱着杨龙背了,自跨了腰刀、手提朴刀,对待诏道声打扰,主仆二人离了铁匠铺,朝外便走。

那待诏捧一包碎银铜钱追出来喊“官人慢行,尚有余钱未找。”杨志头也不回“见你殷勤,赏你了。”那待诏看着杨志背影,喃喃道“一会儿穷小气、一会儿真大方,这人莫不是个失心疯?”有道是:

待诏抬价为赚钱,军汉压价耗时间。

生意人想生意事,夏虫焉知冬雀寒?

杨志主仆二人离了南山寨,大宽转只寻偏僻小径,奔药王观去。小径偏僻,又是午后天热,路上绝无行人。如此杨志才不担心有人跟着。没半个时辰,已到溪水桥头。

二人谨慎,蹑足潜行,一边观察可有异样。将将行到柴门前,忽听观内青花骢嘶鸣一声,接着便是玬儿在叫嚷:“淇儿快跑、淇儿快跑!”杨志听了,大惊失色。擎着朴刀,一脚踹开柴扉,便冲进去。口里叫道:“玬儿休慌,洒家来也!”。

有分教:莫道口外风沙重,莽汉柔情若溪清。黑云压顶等闲事,直去山头看夜星。

毕竟药王观内何等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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