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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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寄篱下征夫别战马 忿淫威神医摔药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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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扬子江头浊浪渺,迷离逐潮渔船,沙场弟兄最萦牵。

涛催阶前雨,柳遮断桥烟。

苦盼归鸿春晖迟,修罗消息渐远,病躯憔悴亦堪怜。

寒食泼风夜,寡酒落魂天。

话说杨志患病,寄留丹徒县。安道全争取得十日之期,陪护诊治与他。将丹徒县衙内一个僻静跨院,当做杨志养病之所。

这日午后,送宋江、卢俊义两路人马出城后,安道全来与杨志都宿在此院中。安道全还亲手题了宅第名号,唤作“古卿宅”。二人此前接触不多,此番共处一院,攀谈起来,却是意气相投,戏谑甚欢。

正聊得快活时,虚掩宅门被推开,走进数人。前头一个,见院内皂角树干拴着一匹战马,神骏非常。不免爱慕心起,趋近马头,伸手便去牵缰绳。这匹青花骢何等傲气,平素里只认杨志骑乘,再有杨青敢牵它遛一遛,连杨龙都不敢近身。它哪容生人来扯缰绳,张口便咬向那人手臂。那人从没见过敢咬人的马,吃了一惊,挥拳作势要打

青花骢便退后几步,好似怕了躲闪。那人得势追几步,身躯虚浮,脚步便乱了。却见马儿猛地嘶鸣一声,趁那人身形略一呆滞,青花骢扭过身躯用后蹄只一蹬,那人便一头滚进屋里了。

有诗夸赞杨志此马:

宝骊高八尺,披鬃自逍遥。踏日生珠汗,登云倚鸾桥。

逐电显虎影,追风理狼毫。岂独赤兔勇,青骢最傲骄。

杨志、安道全见一人滚进屋来,甚是惊诧。只见来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形,想是被青花骢蹬这一蹄,无甚伤损。

那人理过衣甲,再正一正头盔,走到杨志卧榻前,唱个肥喏。开言道:“下官是平南招讨使张叔业大人属下管军提辖,名唤单汴。今奉招讨大人令,引军兵接收丹徒县城防务。宋先锋有公文至招讨大人处,言骠骑营正将杨志,因患病寄居丹徒县城诊治,病愈归建。敢问可是足下?”

杨志见来的是武将,还颇为客气,心生亲近感,遂撑起身下地立稳,躬身还礼,再道:“小可正是杨志。”这一番动作,引得肚腹内

又是撕扯着疼,杨志不愿在生人面前失了军汉威仪,咬牙忍着那痛,立得直直的。

单提辖上下打量杨志一遭,看见杨志额上金印,便开言道:“杨骠骑因何获罪,受刺配之刑?”

杨志不愿多说,只答道:“因在汴京殴斗杀人,获罪刺配。”

单提辖听杨志乃是配军,心内便有些轻看,但“殴斗杀人”几个字,还是有些震慑力的,便拱一拱手道:“都是军汉,自当照应。足下疗病,有甚所需,可差人来前衙寻我。”

杨志称谢了。那单汴转身走到庭院中,杨志勉力跟随着相送,也至庭院。

单汴指着青花骢道:“真是一匹好马,可称神驹!单某军旅多年,最爱烈马,万千名驹过手。今日却被此马兜心一蹄子,蹬出丈余。幸亏着甲了,不曾着伤。这还是生平第一遭。”

杨志致歉道:“是随从未拴得牢靠,冲犯了提辖,当面赔罪则个。”单汴摆手道:“不妨,某最喜此马烈性。”吩咐从人送一车马料来,多掺豆粮。言罢向外走,又几番回头逡看青花骢。

杨志送这几人出院,拴了街门。便瘫坐在台阶上,喘息不已。

安道全并未随杨志送客,听来人走出院了,却跑出屋来扶杨志,他已经坐下了。

安道全叹息一声:“却是何苦硬撑着,便躺在榻上和他对付几句,有何妨碍?你等军汉,死要面皮。”

杨志喘息半晌,平复了些,才开口道:“哥哥哪里知晓军营里的蹊跷。俺寄居在此,便是将性命交于他人了。军汉们不认王法,只论“势”“力”二字。若讲势,此时杨志孤身一人,分属梁山‘贼寇军’,有何倚仗?若讲力,此时病躯,哪里使得出武艺?这厮初时尚有几分客气,待后来问及刺配事,便心下轻贱洒家了。若被他看出俺真个病患沉重,祸必至矣。有道是‘趁你病,要你命’,洒家军旅多年,岂能不知?”

安道全失色道:“若如此,悔不该留你在此,便随大军行去,抬也抬着你随军走了。”

杨志道:“千不该万不该,杨志染了时疫,有可能传染他人。患传染之症随军行走,万不可能。”

安道全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安某便不说你患‘血蛊’,只说贪杯破腹,也就好了。”

杨志道:“瞒不住的,行军几日便露马脚。若真个传染给其他头领,吾心何安。再者,若途中被发现身患瘟疫,依军中惯例,只能寻个村坊圈禁住;甚至弃之郊野,自生自灭。”

安道全道:“如此你岂不身入绝境?”

杨志道:“洒家思虑几番了,尚有一线生机。”

安道全:“如何措手?”

杨志撑起身,任安道全搀着回屋,寻出那块写着“古卿宅”的木牌,对安道全说:“生机就在这里。”

安道全不解,杨志继续道:“先生初始用的‘蛊清斋’三个字,便是杨志的护身符。”安道全更是不解。

杨志道:“任谁都惧怕瘟症时疫,此时全赖瘟君护佑洒家。烦劳先生重写此牌,改回‘蛊清斋’三字,挂在街门外,便能阻隔单提辖那厮们的搅扰。此计一也,唤做‘扎篱驱虎’。再须抢在官府委派的丹徒县令坐衙前,将与内衙相通的角门砌死,隔绝往来。此计二也,唤做‘高垒断交’。待县令到衙,烦先生持医官令牌,去告诉县令:‘此间由梁山军安置血蛊症军汉,刺血秘制军用毒药,擅入者死。’此计三也,唤做‘魔佑空城’。有此连环三计,先生离开丹徒县后,杨志有望自保。”

安道全思量半晌,也无更好主意,只得应允。杨志便唤杨青进来,命他寻十来个泥水匠人,漏夜动工。封门开沟、砌砖封墙,忙活起来。匠人进宅,杨志扶杖监督,指指点点,忙碌至五更天,方才住手。

这边杨龙傍黑跑出去,将安道全题写“古卿宅”字样的木牌,寻个漆器店,用白漆盖了带回来。安道全再施书法,题写“蛊清斋”三个字。端的是龙飞凤舞。白漆作底,浓黑墨色,煞是凄厉。未待天明,便挂在宅门左首。

卯时刚过,单提辖差人赶一辆牛车,载满草料豆麦,来至门首。却见早已不是昨日来时的光景。但见:

红簇簇新加墙脊,高已丈许;

黑森森再漆门板,重钉阴数。

门楼灯笼,已裹青龙罩;楣间桃符,早换白虎神。

左上首悬白底黑字牌,书写蛊清斋;

右门边立赭盔绿袄卒,手执点钢矛。

非释非道瘟君府,惊神惊鬼恶魔宅。

来人疑惑,左右里打量半晌,确认还是昨日来过的宅院,却不知因何模样大改。遂去门首赔个小心道:“敢问军爷,此是梁山军杨志杨骠骑的下处么?小人是单提辖差遣,来送喂马草料的。”

门首站立的,乃是杨龙。听杨志吩咐,在门外专候单提辖派来的人。见正主到了,杨龙拿腔作调地言道:“昨夜宋先锋差人接管了这个宅院,又送来若干人等,据此秘密公干。杨骠骑因机密事,不许须臾出府。为着昨日你家单提辖来访,一见如故。又兼院落狭小,战马屈伸不开,故吩咐我将这匹青花骢交付与你,寄存在单提辖处喂养。

言罢杨龙叩打门环,院内杨青也着一套衣甲,牵着青花骢出院,

直至来人跟前道:“此马肚肠宽大,喜食黑豆麦穗,也爱青草苜蓿。每三日必得驰骋一场,凡十里以上,才舒展开筋骨。寄养你处,小心照料。”言罢,已是红了眼圈。

来人见马神骏,不敢自专,赶忙丢下牛车,跑回县衙去寻单汴。未几时,单汴着便装冲过来,一迭声地叫嚷:“保证照料好!且请杨兄放心!”奔到跟前,未见杨志,却转头去看青花骢。再次伸手去接缰绳。

青花骢看见单汴,又待后退寻机出蹄。杨青赶忙往马后臀轻拍一掌,再抚摸马肩几下,青花骢便垂下头,再不挣扎。杨青将缰绳交在单汴手里,再叮咛几句,忍泪回去。单汴等牵马驾车,回营去了。

宅内门后,杨志在门缝里看单汴牵着青花骢远去,眼中含泪,拳头攥得咯咯响。安道全更加迷惑,主动问道:“如此舍不得,却为何主动送与他?”

杨志长叹一声:“一则洒家要在此院中施‘空城之计’,保俺主仆周全。爱驹在此,妨碍施展。再则那是战马,须精饲细料,还需腾达驰骋。关在此,委屈了它。还有单汴那厮昨日已起了争夺之心,洒家现在无法与他争执。不如趁尚未撕破面皮,早些送与他。我知他是爱马之人,想必会善待青花骢的。”有道是:

黑云压城头,早收晾衣裙。既处屋檐下,何妨暂屈身。

桑田变沧海,也存搏浪鲲。乘风化鹏去,再怜坊中人。

安道全闻言亦是叹息。杨志再道:“尚有一事劳烦神医哥哥。”安道全问是怎的?杨志指着额头金印道:“劳烦哥哥替杨志解此烦恼。洒家知晓哥哥曾为宋公明解忧。”

安道全道:这个容易,安某药囊中就有点斑药剂,涂抹上去,三日就可生起红斑,毁坏刺青形色。但磨去红斑,却需将美玉研磨成粉,用蜂蜜调和成膏,每日涂抹擦拭,渐渐红斑消散,肤色如旧,才能再看不出印金痕迹。这确是水磨功夫。

杨志道:“不须如此麻烦,哥哥只将金印处生斑即可。最好连洒家鬓边青胎记,连成一片便可。这片血色斑痕,洒家现下用得着。待以后……洗了金印便好,洒家这个‘青面兽’,也不怕再变成‘赤面魔头’。”

当晚,安道全便依杨志,用药剂在杨志左鬓边,涂抹了一大片。连胎记带金印,都盖住了。杨志心细,见这点斑药剂着一个小瓷瓶装着,软木塞了瓶口,保存得住,便张口向安道全讨要。

安道全说:“何须如此多?这一瓶够五六个人洗金印。”杨志叹一声:“梁山上岂止五六人被文面刺配过,不知此番征剿后,还剩几人活着。”

这一日到晚再无话。至次日四更时分,安道全被杨志屋中声响扰

醒,见杨青、杨龙穿梭般进出进出,端痰盂、倒净桶,再去厨下烧水,伺候杨志漱口擦身。

安道全披衣起来,端盏灯去探看。杨志见安道全来,从榻上爬起身来,口中道“扰了神医哥哥清梦,惭愧惭愧。”

安道全见状觉得怪异,这两日杨志一动便扯得腹痛。刚刚杨青、杨龙这一番忙乱,分明是杨志病症又发作了,才上吐下泻。该当愈发虚弱,怎地见他反倒健旺了些?忙问详情。

杨志道:“可煞怪哉,却才症候又发,先是呕吐几遭,伺后肚腹绞痛便出恭了。却觉之后身体轻健了许多。看见哥哥来,不自觉便能起身了。”

安道全又记起,日间杨志目送青花聪离去,曾发怒攥拳,似颇用力。难道体力恢复了些许不成?便舒起拳,让杨志以手握自己腕臂。杨志伸手用力握了一握,安道全觉得已有些斤两了。

思索良久,忽而问道:“你服那药多少时辰了?”却不等杨志回答,他自家扳指计算“已过两日有余了。医嘱可是每三日服一丸?”未待杨志回答,他又恍然道:“这就是了,王枳修合丸药,专攻血蛊,真乃神丹!”再按杨志躺端正,诊脉、验瞳、观舌苔、按肚腹,忙个不住。

不觉天光大亮,安道全才住手,长舒一口气道:“也许你中毒未深,也许是你躯体健硕,再就是这丸药真个对症。时下看,蛊毒未再侵入你的脏腑,反开始被体内正气逼出了些。”

众人闻言都喜。安道全命杨青取出那个药葫芦,拿在手里把玩不休。开盖倒出一丸,在鼻下嗅闻,又举起照着晨曦,仔细观瞧。

忽而转头对杨志道:“观情形,这十粒药丸服下去,可将蛊毒解个五六分。这王枳算计药量疗程,特也悭吝了些。安某在此,辅一剂清瘟消散之汤剂,调理个百来日,此次你这疫症劫数,算是化解了。”杨志拱手称谢。

安道全起身回自己居室,斟斟酌酌、勾勾抹抹,约一顿饭的工夫,写下一张药笺,出屋用双手递给杨志:“待王枳药丸服尽后第三日,按此方每日饮汤剂。依旧忌口,百日后方可食荤。”杨志称谢双手接过。

安道全再开言,神色郑重了许多:“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与你商议。”杨志凝神道:“神医哥哥请讲,但有驱策,无不尽心。”

安道全言道:“你福泽深厚,天幸有此丹药化解蛊毒。安某虽被谬赞为神医,对此疫病却无对症专方和特效技法。我想向你讨要一丸,解析药性剂量。若能仿制出来,不知能解救多少梁山兄弟。”

杨志道:“神医言语,谁敢违逆?休说一粒,便是此时都拿去,以杨志一命换千百性命,也不亏。”

安道全笑了:“你不要口不应心,说些光话。安某哪能让你失命,岂不是装了神医的幌子?这样,最多用你三粒药丸,仿得成最好,仿不成则罢。总是保你无虞便了。”杨志笑着依允。

安道全忽而想起,吩咐杨青、杨龙:“你二人趁时辰尚早,路人不多,赶紧将刚刚用过的痰盂净桶抬出去。寻块向阳、干燥、高岗之地,挖五尺深坑,将秽物倒进去,覆土埋实。连这两日用过的巾渍草纸甚的,都埋了。干脆这劳什子痰盂恭桶都不要了,一遭埋!”两个小厮满口应承。

安道全再吩咐:“之后你们去寻街市店铺,购买一车陶瓶瓷罐、瓦缸木桶之类,不拘大小,能盛水便行。若有售卖生石灰的,捡大缸买。再有,去酒坊让他送十坛浑黄稻米酒(现称花雕)来。”

两个小厮听了,目瞪口呆。喏喏连声,却不动弹。安道全说罢,又将那药葫芦端详一遭。抬头见二人未动,瞪起眼道:“怎地还不去?”杨青小声说:“这许多什物,谁人肯赊给俺们?”

安道全称奇:“哪个让你去赊?将银两去买呀!”杨青接口道:“您老赐下银钱来,俺们就去。”

安道全脑筋一时转不过来:神医出诊,所需之物均是患家去置备,何须神医坏钞?

这边杨志也是懵懂:军汉在营中所需,都是即讨即得,何须银钱?这两个如今在此闭门度日,却无人想起来,买物事要银钱!此正是:

神医不沾烟火气,征夫何须惹俗铜。

一朝落入尘间地,柴米油盐惹头疼。

杨、安二人片刻间转过弯子来,相视大笑。杨志抢过话头,嗔怪杨青呆傻:里间柜子内银钱堆着,取了办事就是,问什么!两个小厮喏一声,携手去了。

趁着日光已亮,安道全给杨志验看面上瘢痕。这半日间,凡沾染药膏处,都微微肿起了。红疹已渐显形,刺配字样模糊消退了许多。青色胎记也被药膏作用着,血色渐涨、青色渐消。

安道全絮絮地道:“这一大片红斑,若无玉粉研磨去,可煞丑陋”。杨志道:“洒家顾不得丑不丑,有此红斑、再蓄长须,便换个面目了。”

安道全:“这也是连环计里的?”杨志笑答“是”。

安道全被杨志允了赠药,心情大好,开始调笑了,戏谑他道:“昨日你说出‘保命连环三计’,今日又加上了‘易容术’和‘美人计’,看来保你这条命,一部《孙子兵法》都不够用。”

杨志奇道:“洒家这里哪有美人?”

安道全大笑道:“在那单提辖眼里,青花骢便是绝世美人!”二人爆笑连连,按下不表。

次日绝早,安道全亲自去丹徒县城内唯一一家药材店,采购各色

药材、制药器皿及和丸药所需蜂蜜、蜂蜡、糯米、藕干等物,装了满满一独轮车。还列出一张料单,命店主人购了送来。

此番花钱,安神医倒是想起自家付了——柴进得知安道全留在丹徒,边诊治杨志边配制医治血蛊之药,特地寻到神医,留下一纸给丹徒县的公文、一块征南先锋使公干的衙牌,再有百两黄金。柴进管着大军用度,于紧要处,并不悭吝。

安道全领药材店伙计送货登门,再唤杨青与他相见,彼此认识。后几日,药店来送药便是杨青出门来收货。

此后,安道全便再不理会“俗事”,只在屋中、灶下两处忙碌。杨青等前日购来的坛坛罐罐,都被他拿去装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碾一碾、熬一熬、分一分、和一和、搅一搅、搓一搓的,杨志等三人也看不懂,问也问不出,只是被他支使得团团转。

一日三餐,都是杨龙跑到街市上购买些冷食对付了。灶间却是一直生着火,熬煮各种药材,昼夜不休。

几日下来,连县衙带后街百来户街坊,便被整日飘来不散的怪味道惊动了。几番有衙役登门动问,都是杨青身着褐盔绿袄,拿了安道全衙牌,按杨志说辞应付过去。

很快盍县传开去:“蛊清斋”里秘制杀人毒药,供南征大军阵上用。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道是天庭瘟君下界,住在此斋院里,助佑征南大军,剿杀“摩尼”妖孽(方腊借“摩尼教”起事,自封教主)云云。江淮文风鼎盛,即刻便有童谣流行。道是:

瘟君骑白虎,下界坐丹徒。鼎炉神火旺,烟白万魔枯。

方腊军攻占丹徒县城时,虽未大加屠戮,但搜粮劫财、征发打骂役夫是免不了的。况方腊军据城不久,因梁山军攻破润州,大军一赶,吕师囊便弃了丹徒县城逃去。劫后余生,家宅尚存,是故满县城百姓对梁山军还是拥戴的。听闻这边制药军用,便无人思量生事,但觉恐惧忌讳,躲远些罢了。可见杨志思虑周全,计策奏效。

延挨至第九日,安道全仿王枳抗血蛊药,制药丸千余粒,功效如何,只待军前验看疗效。

杨青来报:街市间传闻,朝廷委派正印县令已至,明日坐衙。傍晚,宋江差宋清来接安道全,一行三骑一车,至“蛊清斋”下马。

安、杨二人叫声惭愧,时辰如此凑巧,恰好施行杨志连环之计。宋清为人谦和,无甚主意,听凭安道全使唤,只求平安接安道全回营。

次日卯时刚过,安道全携宋清,转过后街至县衙前,递上安道全衙牌,求见新任县官。很快传讯请二人上堂——那桌案座椅还是宋江离去时的模样。

新任县官唤做张釜,捐纳出身。丹徒县刚刚收复,匪盗未靖,进士出身的新旧吏员,均不愿就职,才轮上他这个捐纳的候补知县。宋

清、安道全二人上堂,这张县令新练就的官威,刚好用得上,也不看座,也不上茶,手拿安道全衙牌,翻来覆去地看,不发一言。

安道全拱一拱手,开言道:“御封皇城使暨征南先锋使宋江麾下,军需校尉宋清、军医校尉安道全,见过县尊大人。”

那张釜听安道全给二人自封的官职不小,收起轻慢之心,吩咐看座、上茶。一张冷脸上添了几分笑意。开言道:“二位上差来鄙县,有何公干?”

安道全不接他话头,自顾自介绍宋清道:“这位宋校尉,是宋先锋的胞弟,管着大军钱粮。宋校尉所言,先锋使大人无有不从。”

张釜闻言一惊,赶忙下座,对宋清拱手唱喏,延请二人进至二堂,请宋清、安道全在上首主位落座,自己在下首陪着。叫喊衙役“上好茶、果盘细点。”

安道全忍住笑,给宋清使个眼色。宋清略有拘谨,却也把安道全教的话,说了一遍:“为着大军进剿所需,先锋使大人命你县十日内筹三百担军粮,再征发三百挑夫,至军前效用。如有延挨,误了军情,润州张招讨面前,与你分辨。”

张釜闻言,冷汗直流——上任第一日便被兵痞勒索,怪道正途官员都不愿来。遂赔笑道:“下官刚刚接印,今日初次坐衙,属下吏员尚未认全。十日内纳粮、征役,哪里巴结得到。望上差体谅下官,略缓一缓,感激不尽。”一头说,一头往宋清手里塞个银锭。宋清不知所措,慌乱间将银锭丢与安道全。

安道全接起来看,是五十两官银足锭。在手里抛几抛,拿捏着腔调道:“贵县这是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前几日我大军刚离丹徒,后衙库里没被南军翻到的几千两库银,却是这位宋校尉好心,封了留给你的。今日你却拿这点肥肉渣滓打发我等?”因安道全随宋江住在帅衙里,这些内情道道并不瞒他。此时正好拿来摆布张釜。

张釜闻言更慌,赶忙叫衙役再取三锭,凑齐二百两,交到安道全手里。安道全开言道:“老夫替宋校尉做主,先去临近县府征粮。给你缓一两个月。等下一遭来时,贵县不能再让宋校尉为难。”张釜一迭声应承,只求将二人应付走。

安道全起身同宋清告辞,张釜起身送客。行至堂口,安道全却又回身再对张釜言道:“险些忘记了还有一事,更是紧要。”张釜心内一凛,更是恐惧。

安道全道:“你这后衙,有一处独院,被大军征用了,可知?

张釜依稀记得昨日单提辖提及此事,当时只顾清点仓廒,并未留心。见安道全问,忙说略略知晓。

安道全说:“此院现名蛊清斋,内居五七个机密人,替俺大军秘制军用药剂,异常凶险。无关人等靠近,或是毒杀,或是斩杀,绝不

容情。老夫专管此事,特知会贵县一声。”

张釜原只怕又是钱粮事,见是此等军情事,原本便不愿沾染,一迭声应承。

安道全精细,趁热砸实钉角:“为安稳计,贵县最好派衙役每日巡一巡夜,不叫杂人靠近。伤犯了哪个都不好。”张釜满口答应。

宋清此时有些找到感觉,跟了一句:“此处钱粮,大军供应。俺每旬派人赍钱二十贯,来贵处采买粮食菜蔬,送进去吃用。”

张釜听懂话音,忙道:“眼见宋先锋大军高歌猛进,一路摧城拔寨。宋校尉掌管偌大局势,这等小事不烦劳心。蛊清斋所费钱粮,鄙县一力担承便是。”

宋、安二人对视一下,拱手相谢,离了县衙。那张釜擦一擦鬓边冷汗,朝二人背影啐一口,嘟嘟囔囔,去寻单提辖商议。有道是:

身困险境须自救,炎凉世态勿迷离。

病夫巧施连环计,因势利导觅生机。

却说安道全、宋清二人回到蛊清斋,兴高采烈,诉说戏弄张釜过程,且笑且叹——大宋官场,瞒上欺下,倚强凌弱,风气糜烂若此,便剿了方腊,这天下又如何能太平?

看看日已近午,宋清催促安道全启程。安道全拉杨志进到里间,将出那四锭大银和制药剩下的四十余两黄金,一股脑都塞进那个藏钱柜子里。

起身拉住杨志手,老泪纵横:“能帮你做的,老夫都做了。你孤身在此险境,千万谨慎。今日一别,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杨志也含泪道:“战场刀剑无情,先生是个文人,切不敢以身犯险。”

杨志送一行人出门,回身将院门拴牢了,软了身躯坐在台阶上,默默垂下泪来。

四月正午天气,骄阳似火,他却身感寒意一波冷似一波的。丹徒县城不大,却也人流如织。门外虽是偏巷,许多人惧怕宅内瘟君,绕着走。也还是言语声、脚步声不绝于耳。但门内杨志,已成囚牢客。

思绪,却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里。安道全向南追赶大军,渐渐远去了。梁山军向南冲杀着,也渐渐远去了。心里认可的林冲、鲁智深、武松、徐宁、燕青几个人,一场杀伐,离自己远一点;再一场杀伐,又远一点。最远是多远,能远到阴阳相隔……杨志不敢往下想。

猛然间,内心厌恶的高俅、童贯、宋江、吴用、穆弘、李逵等,似那个单提辖般粘上来,近得与自己只隔着张门板,近得要挤过门板、黏上自己的皮肤了……

杨志感觉冷得进了冰窖,只能把身体蜷起来,蜷成虾、蜷成球、蜷得无法呼吸。

天原是蓝白的,明亮的,清朗的,不知为何,却渐渐暗淡了下来:浅蓝色了,灰白色了,铅灰色了,再变成深褐色,墨黑色……

有诗为证:

挚友去百里,故园隔千山。身侧群鹫伺,腹内毒虫盘。

江湖飘零苦,朝堂跌几番。欲将此身弃,慈颜天上观。

杨志送走安道全等,才深切体味到孤立无援的感觉。那一霎,孤独、恐惧、愤懑、悲怆,加上多日劳累、思虑过甚,病躯一时禁不住多重激荡,竟晕了过去。再醒转时,已是在两日之后的清晨。

杨青、杨龙见杨志醒来,欢叫连声。几十个时辰,两个未怎经事的毛头孩子,却扛了过来。一边轮流看护着杨志,时不时与他擦身喂水。宅中诸事,两人自去安排得妥妥当当。

另一边,单提辖差那日送饲草的汉子,将牛车拉来米、面、猪羊鲜肉、新鲜菜蔬、时令果子等交割。又传单提辖话,此后每十日送一车吃食来。再言青花骢饲养健壮,让杨志放心云云。杨青应对得体,收讫称谢不提。

俗语道,“穷人儿子早当家”,两个小厮支撑一个宅院,内有病患,外有官差,还需对付一日三餐,却也未出甚的纰漏。

再说杨志,悠悠醒转来,望着二僮愣怔。杨青道:“主人家发症昏厥,身上可有不爽利?俺俩担心死了。”杨志动一动四肢、晃一晃头颅,觉得无有不虞。还觉得神清气爽了,只是饥渴难当。

杨青道:“早预备下麦粒粥了。”杨龙接话道:“我给主人家放了一大匙安神医余下的蜂蜜,粥必香甜。”说罢去灶间提一大罐甜粥给杨志,一直在灶火边煨得热腾腾的。杨龙看着杨志吃得香甜,一脸得色。

杨青年长一些,思虑也多些,对杨志抱怨道:“主人病症反复,那时便不该应允安神医,到底损耗了两粒丹药。如果余下的药,不够主人治病去根,如何是好?”

杨志闻他言,停了粥匙,正色道:“休说两粒,便是都损耗了,救得了千百人,也得应承。安神医说洒家‘口不对心’、‘说光话’,那是他对洒家还未知心。你等长大了才知‘义不容辞’四字的分量。”两个小厮拱手称是。

杨志再问:“这两日洒家昏厥了,屋内有数千贯金银,尽够你二人寻个处所,富足一生。为何不弃了洒家,卷了金银逃去呢?”两小厮闻言大惊,跪下捣蒜般叩头,口称:“不敢”。

杨志拉二人起身端坐稳了,再开言道:“你二人也许未想到这层,也许想到了未做。非是不敢,杨志昏厥两日,你等若如此做了,待洒家两日后醒来,你等早在百里之外了,洒家哪里去寻?未这般做,你等是不愿、不屑。这便叫‘傲骨’,傲在理、在气——君子不就嗟来

之食,冻死迎风站,皆言傲骨。”两个小厮听得懵懵懂懂的。

杨志再道:“你我三人相识一场,情义非常。今番洒家昏厥,便是将性命交与你二人手中了。情义、性命,岂是能用银钱衡量的?你俩在洒家性命交关之际,挺身而出,撑起局势,有情有义,敢为敢当。这便是侠气,当得起‘义不容辞’四个字。”两小厮内心纯真,虽未听懂,但主人家夸赞,便已心花怒放。

杨志自此将出自身阵上所得真本事,倾心指点二人习武。希冀二人成年后,以其立身保命。平日里杨志躲在蛊清斋闭门不出,安心调养、指点两个僮儿武艺,自己也着力打熬气力,倒是安适宁静。

然而人之天性,静极思动,宅中无事杨志便思念起青花骢来。杨青打探到,单提辖每五日便在县内校场,操练厢勇,都会骑着青花骢,耀武扬威。操演已毕,当晚会与县令饮宴,宿在衙中。此时青花骢拴在县衙马房里,最宜探望。杨志闻言大喜,扳指计算日子。

到那日晚上,杨志换了身黑衣,遮了面目,潜出蛊清斋,大宽转到前街来,贴着墙根往县衙走。却不料正遇到一家进贼,主家喊叫一声,盗贼开门冲出来,恰在杨志眼前。杨志不假思索,一拳打翻那贼人,双臂扭住了,静待主人家——却忘记了自己这身夜行蒙面的装扮。

看到主人家数人举个灯笼追过来,杨志还回头招呼道:“可是这厮偷盗,请来辨认。”

不料为头的壮汉,先一把扯下杨志遮面巾,举灯笼便照,一大块红斑煞是刺眼。随后的一个,举棒便打杨志。再有人高叫要抓“赤面贼”。杨志猝不及防,肩上早着一棒,吃痛了撒开手,却被那真小偷挣脱逃了,追来的却把杨志围在当中。

有道是“蜂刺入怀,解衣去赶”,此时杨志百口莫辩,只得拽开拳脚,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冲突几下,觅个缺口冲出圈子,一道烟钻入黑暗之中。

此宅中主人却是丹徒县丞,才有这许多家丁抓贼。但贼人已闪入黑影中,众人也不敢追,待天明申达官府,首告“赤面大盗”。丹徒县城太小,三两日间“赤面大盗”入县丞家劫财的消息,满城皆知。更有人编排,赤面大盗偷了县中钱粮册,此后再无须纳粮云云。

杨志逃回“蛊清斋”,跟两个小厮交代,平日更要小心,无事不要出门。禁不住问,便讲述探望青花骢不得,抓贼反被认作“赤面大盗”之事。两个小厮憋不住笑,引得杨志也笑起来。

捻指间一月过去,忽一日,街门叩响,杨青应门,进来的却是安道全,身后跟随数个禁军。再看街头马上,坐个京官。

杨志又惊又喜,跑出来握着安道全手问:“神医哥哥如何来看洒家?”安道全却满脸凄然道:“安某被天子征召,去汴京太医院供职,此番途经丹徒,特来与你话别。”

杨志再问:“南边战事如何?梁山大军已至何处?兄弟们安泰否?”安道全答:“分兵已取了秀州(今嘉兴)、宣州、常州、昆山,现合兵一处,围取杭州。”

杨志道:“战事顺遂,哥哥为何闷闷不乐?”

安道全叹一声道:“战事颇是惨烈。取常州,折了‘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夺宣州死了‘白面郎君’郑天寿、‘操刀鬼’曹正、‘活闪婆’王定六。攻昆山,施恩、孔亮不识水性,一时落水,俱被淹死。”

杨志闻言,默然不语。安道全再道:“最可怜梁山军卒,一渡江便发疫情,还不止血蛊一种。疫情属疟疾最凶,感染者十之三四,满营病患,遍野新坟。安某带百十来个医者,药剂也不凑手,哪里支应得住数千人一遭罹患瘟疾?”

杨志听得顿足,恨不得身生双翅,阵前救急。奈何自身也罹病患,性命尚悬在一线之间,束手无计。

忽而想起问安道全:“如此危急时分,如何哥哥反离战阵,京城供职?”安道全恨恨道:“那不是,外面马上那个天使大老爷,至阵前传太医院所奏:‘为着上皇乍感小疾,取神医安道全回京,驾前委用’。安某只得丢下满营伤患,去给天子诊治‘偶感’的‘小疾’了。”

杨志问:“宋公明如何不禀明天使,留哥哥救治这数千伤患?”安道全再愤恨言道:“宋江对老夫言,便是梁山全军万余人俱死,也不及皇上一声痰咳紧要。严令安某随他们回京。再要安某于皇上面前,替他美言。”

杨志闻言怒起,刚要叱骂,只听街头京官高声叫嚷道:“怎地如此絮烦?兀那老贼医,休又思量逃回去。皇命在此,你必得随俺到京复命。活人到不了,死人也算!”

安道全听闻此言,怒不可遏,举起随身药囊,一发狠,摔在皂角树干上,亢声道:“那就让你带回个死神医!”

有分教:傲骨只争理与节,义字当先不惧归。百战英豪沥血斗,蝇营狗苟媚皇威。

毕竟安道全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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