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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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玉玲珑奇石殒针神 青面兽快手活双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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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此诗是苏轼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在杭州通判任上所作。“水仙王”即钱塘龙君。那时西湖旁有水仙王庙,四时祭祀不绝。

再有一诗云: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诗后人广为传颂,却往往不知它是前诗的注脚。因前诗说晚雨留人,佳客不解雨中西湖意境,才做后诗描摹西湖雨中之妙。前诗不显,后诗流行,也是一种“买椟还珠”。万千世事,多有如此无奈。

列位看官,说书人谈及这两首诗,并非要掉书袋。只因下面这个故事,跟水仙王庙,大有牵涉。

话说杭州府有一医家,乃神宗时名动汴京的御医王惟一之第三子,单名“枳”,表字“云泉”。秉家传医术,最擅针灸。在杭州行医二十余年,活人无数,满城皆呼“王针神”。

宋徽宗重合元年(1118年)春,水仙庙旁一郭姓宅院出让。这神医王枳便举历年积蓄,以五百余贯之高价购得。虽不免被牙行贩子赚了些水头去,但牙行出头唤泥水匠人将原宅整顿一番,巧思风雅,又兼麻利清爽,让王枳省了许多絮烦。

四月初九,王枳算计是个黄道吉日,阖家搬进新宅。王神医乔迁,那四方邻居、积年好友、救治过的病患,扰扰攘攘来了百十个,好不热闹。众人皆是初次登门,都来看这新宅,一迭声地赞叹不已。究竟是怎生景色?但见:

一座门楼,三进院落。

六七株老树横枝,十数间雕窗映日。

疏檐篱院,鱼吹池面之波;

绕墙梅开,客寻好句连莲。

奇峰怪石,拼拼补补堆做假山;

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

端的是天上蓬莱,莫认作人间阆苑。

众人一番夸奖,把王枳听得志得意满,便排开宴席。端得是鱼肉叠案、酒浆盈缸。支使得妻女仆妇团团乱转。客皆大醉,方得尽兴。

王枳娶妻程氏,也是汴京杏林人家之女,颇识文字,也通医术。夫妻育有二女,长女唤作淇儿,年十五岁,性淑娴静雅,跟从王枳习学针灸之术七八年,术有小成。

次女唤作玬儿,是年十三岁。性子自小却是活泼好动,刚刚会跑跳,便整日追鸭撵鹅,无一时消停。程氏无奈,六岁上便送这玬儿去城北尼姑庵内,拜在庵主慧真师太座下,做一俗家女弟子。因程氏曾多番救治庵内尼女,慧真推脱不过,只得应允。

原指望诵经礼佛时,让玬儿磨磨心性、学些规矩。却不想这慧真师太通晓剑术,一套达摩剑法施展开,十几人近身不得。玬儿一见慧真舞剑,欢喜无限,死缠硬磨习之,倒把往日的淘气收敛了许多。七年下来,也认得字、念得经、舞得剑。

迁进新宅后,程氏便把玬儿接回,一家四口团聚。王枳将一进院落改作门市,挑出一幅杏黄旗,上书“针灸王家”四字。堂屋里王枳平日坐诊;东厢房是王枳给男患施针灸艾之所;西厢房里,程氏并淇儿在此给女眷施治。二进院落是王枳两口住着,雇一个老妈子做饭。

三进院临着后花园,是淇儿、玬儿的闺阁。也雇一个婆子,却只是看顾着玬儿。针织女红是指望不上她学,淇儿教给她些针灸药剂,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这玬儿整日里便是在花园中翻筋斗、打把势,将一把桃木剑舞得呼呼有声。王枳夫妇念其还小,随她去,只要不出家门惹事便好。

荏苒来至七巧节气,程氏依着汴京习俗,早几日便拿绿豆、红小豆、小麦粒置于瓷碗中,用清水去浸它,便都生出数寸的芽来。七月七这天,两个婆子起早上街,买回异样吃食,有砂糖绿豆、水晶糕儿、细索凉粉、芝麻团子、羊肉小馒头之类。

程氏带着淇儿玬儿,用红蓝彩色丝绳将各色豆芽扎起,悬在家宅门楣处,这叫“种生”,主家宅兴旺、业顺钱生。淇儿玬儿又各讨一个带盖瓷碗,去花园各捉一只小蜘蛛,置于碗内盖好,等它结网。待第二日网成,比试谁的网圆正,则曰“得巧”。二闺女还张目对日,比赛穿针,玩得不亦乐乎。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霎时风起,红日都被乌云遮过。天边几道闪电,似长了眼般,几个纵跃,便到了王宅且近。猛可间一道白光,自王宅后花园腾起,接天耀目,一股焦煳味弥漫周遭。再半晌,才听得炸雷般声响,将盍宅诸人震得耳聋眼花,伏地战栗不止。闪电过去,便下起雨来,真个瓢泼也似,从午至昏下个不住。

这七巧节是过不成了,王家诸人不免怏怏起身,收拾各色家什,

各自回屋熬这雨住。一夜无话。

次日绝早,云收雨住。王枳担心昨日雷响,劈坏了家什,天色微明便爬起来,去后花园观看。只见原宅的假山石倒在一边,露出土座。又被大雨一冲,虚土流满池塘,却露出底下一角白色岩石来。细腻光滑,洁白似玉。

王枳好奇心起,便跑去人市上叫了五七个泥瓦匠来,挖这白石头。可煞作怪,眼见这白石似有丈八长、五六尺宽。众人挖至后晌,才现全貌。但见此石:

错落复崔嵬,凝脂玉一堆。如虬如凤,盘拗秀出,状如灵丘鲜云;如鬼如兽,端俨挺立,形如真官神人。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弯曲丛聚、尽在其中。百仞一拳,何劳攀爬岱岳;千里之景,悠然坐而得之。

王枳是个医者,风月奇巧之事却不晓得。眼见此石洁白好看,便又央众人将雷劈原石垫在下面,新掘出白石卧在上面,培土为基,收拾停当。自忖此番整修,花去三贯有余,肉疼不已。

拈指间便过去五七十天,已近中秋。这一日清早,王枳正在后园作五禽之戏,一套功练下来,额头微微见汗。忽听门前一阵喧哗,“咣”地一声,后园角门便被踹开,闯进一伙土兵。为头的都头打扮,一手持铁尺、一手持锁链,汹汹气势,站在王枳面前。身后一个土兵,一个箭步纵到白石旁,手疾眼快,一幅黄绢便贴在白石之上。

王枳揉揉眼,正云里雾里。只听那都头开口道:“针灸老倌儿,有人出首,说你私藏苏州应奉局给天子的贡石,助盗贼窝赃,身犯大不敬和窝藏赃物两大罪状。跟我们走吧,县衙里分辨。”

说罢一挥手,十来个土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拥着王枳便出了宅门。还留下两个土兵,各擎着朴刀,守住白石。

待贺氏闻声扑出宅门看时,王枳等已到了大街之上,看着转过街角,走不见了。贺氏心急,正待追出宅门,迎面转出一个吏员,拦住去路。怎生模样?但见:

一双猫眼,几生在头顶心上。

两道虾眉,竟长在脑瓜骨中。

谈笑时仰面朝天,交接处目中无物。

鱼鳃雕口短胡须,猿臂蛇腰细身躯。

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

蜂针弱胥吏,蝎尾逊班头。

此人乃钱塘县押司,姓钱名海,表字任之。因贪婪猥琐,满县人将“钱任之”唤作“只认钱”。曾患风瘫之症,左侧手足连左半边脸颊,举动不遂,赖王枳针灸半年,才得痊愈,故贺氏认得。

这钱押司拦住贺氏,一脸凛然道:“兀那妇人,你家窝藏贡石,

协助贼盗,大罪及身。我奉县尊大老爷旨意,搜查汝家通匪实据。还不带路,开启门户!”言罢揪住贺氏发髻,拖着穿过堂屋,径直往二进王枳夫妻卧房而去,进屋便在内拴住房门。

淇儿玬儿和两个婆子行动稍迟,冲到近前时,那门已拴住,只得在门外不住叫喊,拍打窗棂。

钱海在房内踱步,对窗外声喊充耳不闻。斜眼看着蜷在屋角的贺氏,抚着颌下短须,拉长腔调:“如今你夫妻身犯大罪,刺配流放已是不免。杀不杀头,都在两可之间。我念你曾解我小恙,指一条明路给你。”

贺氏道:“拙夫王枳,给你针灸半载,分文未取。风瘫之症,

可有几人能愈?今他蒙冤,还望押司念及拙夫医治之情,上下周全。”

钱海勃然而怒道:“王枳桀骜,虽治我病,却多以言语讥讽冲撞,全无恭敬之意。半年间我忍气吞声,受他摆布,当时便立誓定给他好看。天幸今日他落在我彀儿里,容我慢慢消遣他。倒是你,一直对我客气……”

钱海顿一顿,一丝淫笑上脸:“又兼你虽徐娘半老,却别有一番风致,那时我便痴迷了。现如今,我又怎么舍得摆布你呢”。一头说,一头逼向墙角里的贺氏。

贺氏大骇,抓起手边一柄藤编如意,云头朝外抵在胸前,另一手去药匣内抓一把药丸,放在口边道:“吾家女儿佣人都在门外,你若以苟且之事逼迫,我便吞药自尽。有人证在,逼死人命你也难逃干系!”

钱海略一迟疑,收住笑意,鼠眼一转开腔道:“你夫妻助贼窝赃,铁证如山,死有余辜。今本押司来周全你,反被你诬告,实属刁民”。

言罢踹开房门,喊那两个土兵过来,将贺氏及女儿婆子五人都赶至柴房之中,在外面用绳索拴住了门。又让土兵去关了街门。三人在王宅内翻箱倒柜,搜寻财物。

再说王枳,被众土兵一径压着,关进县衙土牢,丢入一个单人房里,呼哨一声,众人散去。王枳从泥草地上挣扎爬起,听周遭沉寂无声,见牢室漆黑无光。刚才一幕,似在梦中。

渐渐回想开去:“那都头说自己窝藏赃物……苏州应奉局?……雷劈白石出……妻儿当下如何?……官府如何知道白石现身……谁要陷害我?……自来行医,无冤无仇……玬儿别惹出祸患才好……谁要害我?……偌大白石如何偷?哪个搬运得动?……谁是盗贼……我如何认得盗贼……冤枉、冤枉……有人害我……是谁?是谁?是谁?”

正胡思乱想,只听牢门一响,一柄灯笼探进,晃得王枳睁不开眼。

王枳揉揉眼睛,慢慢适应灯光,才看清面前已端坐一个官人,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乌纱帽,脚踏粉底皂;袍绣白雕飞,带露金花造。须长似胡儿,面麻堆冷笑;书吏捧拜匣,长随扛官轿。铁绳夜役拿,锁链门子抱;有钱便生欢,无钱即发躁。官场称为大老爷,百姓只叫活强盗!

这官人姓张名琨,表字云谷,汴京人氏,政和壬辰(1112年)进士。到钱塘县任上不足两月,与王枳见过一两次,点头之交。

不待王枳开口,这张县令抢先问道:“王枳,你祖上王惟一曾为神宗皇帝监造过铜人两个,外标穴位,以腊覆之,内注清水。习练者施针,认穴则清水出,精妙非常。此事你可知晓?”

王枳不知来龙去脉,只得如实作答:“小人知晓此事,铜人共铸两尊,一尊置于医官院,一尊置于相国寺。因天圣年间制成,因此称为‘天圣铜人’。确是小人父亲王惟一监造”。

张琨再道:“你父死后,可有铜人铸造的图样册页,传留给你?”

王枳道:“不曾,王枳在家行三,又是庶出。有嫡出长兄继承家业,哪会有什么图样册页传与小人。”

张琨张目叱曰:“胡说,汝家在汴京的兄弟都说,图册是你偷出,携来杭州的。”

王枳不迭声地道:“不曾、不曾,冤枉、冤枉”。

张琨顿一顿,再捻须一笑道:“王枳,你可知你后园挖出的,是什么东西?”

王枳道:“一块白石头而已,有些好看,终是无用之物。”

张琨仰天大笑道:“竖子不读圣贤之书,靠些许汤头医方、灸炙

末术诈人钱财。懂得什么天地玄妙?此石名唤‘玉玲珑’,隋唐时便

名动天下。唐时宰相牛僧孺曾获此石,白乐天做《太湖石记》以咏之。

本朝蔡京大人闲居杭州时,多番搜寻而不得,却不想现世在你的家中。”把个王枳,听得如痴如醉、云里雾里。

张琨再道:“本朝富甲天下,天子至聪至慧。刚刚练成‘痩金书’御笔书体,端得是‘天骨遒美,逸趣蔼然;屈铁断金,冠绝古今’。故百官称颂,万民纳贺。汴京蔡太师要铸针灸金人,为天子贺;苏州朱勔大人要献‘玉玲珑’,为天子贺。可巧了,这两样东西,都着落在你身上了。速速献出,你这行医贱业就不用再做了,好歹保你个前程。”

王枳闻言道:“俺家后园挖出那白石,如何就是玉玲珑?那日后,俺并未广示于人。”

张琨道:“那天去你家挖石的泥水匠人,内中正有俺从汴京带来的花石高手,刚刚混进人市,便被你唤去挖石,岂不是上天照拂本官,

得这一场功劳?这两月间,本官着人在汴京、苏州间往返多次,已得蔡大人、朱大人首肯。故此今日本官纡尊降贵,亲自告知于你。”

王枳听闻,渐渐怒气填胸,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强压怒火道:“此处宅第是俺花费五六百贯购得。房契、地契、牙行中保俱全。玉玲珑现于本宅,便是俺私人财物。管你什么菜、什么猪,什么獐狍野兽,想拿俺的东西邀宠,痴心妄想!”王枳喘息几下,再道:“俺家铸造铜人图册,不在俺手中。即便是在,也是家传宝物,与外人何干?今你这狗官,竟敢诬良为盗,将俺下狱。朗朗青天在上,你敢私废了大宋王法不曾?”

张琨见王枳发怒,反而又笑。挥挥手让土兵送上茶来,呷了一口,眯着眼看着王枳说。待王枳咆哮毕,张琨凝神盯着王枳,打量半天,呼地将手中热茶泼了王枳满脸,讥笑道:“汝一个卖药的流民,猪狗一样的贱人,还敢对本官咆哮。汝在杭州行骗二十年,居然置下如此大宅,还说不是贼盗?如今汝身在牢里,一条贱命便似蝼蚁。还敢说什么王法,藐视官府,罪不容赦。在这钱塘县,本官就是青天、就是王法。”

说罢一点首,几个土兵饿虎扑食般,将王枳按在地上,水火大棍翻飞,打得王枳呼号不止。

此时一个衙役跑进来,对张琨耳语几句。张琨点点头,对来人道:“此处交予你,务必要他松口,交出铜人图册。窝藏贼赃之事,也要他画供。”衙役拱手应承。

张琨来到县衙二堂,见堂上站立一名武官,数个亲兵。忙抢步上前,拱手施礼道:“不知殿帅府制使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那武官唱个大喏,声若洪钟,却是关西口音。

怎生模样,但见:

双眉剔竖,七尺五六身材;

两目晶莹,二十八九年纪。

鬓边横生青胎记,腮后卷结豺狼须。

急健虎躯,却似顽铜铸就;

熊罴胳膊,浑如生铁团成。

插弓走马关西汉,不谙耕犁口外人。

却见那武官递上公文道:“小可杨志,东京殿帅府任制使之职。今奉殿帅差遣,来苏州应奉局接洽,押运‘花石纲’。现有应奉局文书,调拨洒(zá)家来贵县,接应‘玉玲珑’,转运去太湖,编成总纲,直至京城。”

张琨双手接过文书道:“苏州应奉局朱勔大人早有书信到县,却不知杨制使亲来鄙县。张某生在汴京,早知殿帅府有山后杨令公后人,高中武举,心中一向钦服。今日识得制使大人,果然英雄非凡,大慰

平生矣!”

二人寒暄半晌,看看天色不早,心系“玉玲珑”转运公事,便一同赶往水仙王庙。一行人来至王枳门上,杨志下马、张琨下轿,略一揖让,抬脚走进院门。

只听宅内钱押司大叫:“快去再叫十来个土兵,拆堂屋、拆院门,抬贡石出去!”话音刚落,一个土兵慌慌张张从堂屋奔出来,正奔杨志怀里撞来,被杨志举刀鞘一拨,卸了冲力,扑地坐在地上。那土兵无甚疼痛,好不疑惑,摸一摸头,呆呆看着杨志。

一干人也不理他,一径走入后花园中,却见那钱押司还在那里叫哩:“拆房子”“拆院墙”,聒噪个不住。张琨上前劈面便是一记掌掴,打得那厮懵懂。

张琨压低声音道:“连这宅子都是贼赃,拆什么堂屋院门?”钱押司恍然大悟,已知张县令要谋吞这宅院,忙将搜出的房契、地契一干文书捧给张琨。二人耳语几句,钱押司便忙不迭地跑进跑出,思量最小损毁之路径,找人动土。

这边土兵将贺氏、淇儿、玬儿揪至张琨、杨志面前,喝令跪下。玬儿倔强不跪,一双大眼直瞪着二人,胸膛起伏不住,怒火填膺。怎奈年纪小,气力不济,被两个土兵架着胳膊,强按着跪下去,一双眼兀自瞪着。

张琨开言道:“贺氏听着,你夫妻窝藏贼赃,偷盗皇家‘天圣铜人’铸造图册,你家京城亲眷已经首告,你夫王枳业已招供。着你取出私藏图册,献与朝廷。如此罪愆方有转圜。若还拒不纳献,王枳性命定是不保。你等三人,本官定判为官妓,世代不脱贱籍。”

略顿一顿,张琨再道:“看你两个女儿,花朵一样的年纪,若做娼妓去被屠夫蠢汉戏耍,却不糟蹋了?”

贺氏闻言如捣蒜般磕头,哀求道:“大人容禀:王枳在家是庶出少子,平日便不受待见。什么铜人图册,他从未听闻、从未见过。我夫妻到杭州行医,便是因他家长房嫡子不容,无奈离家。初到杭州的盘缠还是我娘家资助的,十来年从未见他用过京城王家一针一线。什么铜人图册,实实不曾有,不敢欺瞒大人。”

张琨勃然大怒,叫道:“你家嫡兄乃是京师太医院金紫医官,圣眷非常。他首告你等,还能有假?不吃苦头,汝焉能招认?”回头便喝令土兵动刑。

仓促间未带刑具,数个土兵便持随身器械,挥起刀鞘、枪杆、铁尺朝母女三人一通乱打。

杨志在旁见状错愕,待想起阻拦时,那母女三人早着了十来下,血水直流。

杨志忙喝停土兵道“且慢动手,洒家于路偶感风寒,浑身上下发

紧,肠胃不适,正待找个郎中诊治。这女子既是名医家人,想必治个风寒还能对付”。一头说,一头挤开土兵,舒左腕让贺氏把脉。

其实杨志不觉得有何不适,只是看不过张琨张狂,特来假意问诊,打个岔头。自宋以来重文轻武,杨志虽是殿帅制使,欲阻拦县令张琨动刑,也不便太过大弄,这是杨志的精细处。

贺氏先仔细打量杨志面色,再伸指搭上杨志腕头,凝神片刻突然眉头一皱道“上官口音是北方人氏,敢问可是刚到江南?”

杨志道“不足十日”。贺氏道“可曾多食了本地河鲜?”杨志道“北人贪鲜,果真连尝了十数种虾鳌鱼螺”。

贺氏道“这扬子江上下数个州县,古来流行血蛊之疫(血吸虫病),便是贪食河鲜所致。上官已有患病之象。”说罢起身推开土兵,去壁上药匣拿出一个小葫芦,上錾一个篆体“枳”字。

贺氏对杨志道“此内有拙夫修和的丸药十颗,专抗蛊疫,上官可每三日服一颗,可暂时压制病症。如及早返回北地,可保无虞。”

杨志乃精壮汉子,哪里相信贺氏所说?只是思量却好借机周旋,便作势接过葫芦道“多谢女郎中救治,洒家都记下了。”回身对张琨道:“县尊休怒,量妇道人家如何知晓皇家图册这等机密之事?堂外动刑终是不合法度。还是将人犯带到衙里,细细审清问明的好。”

张琨忌惮杨志是殿前制使,京城武官,恐其御前进言。只得卖几分面皮,悻悻地挥退了众土兵。若是州郡武官,什么制使虞候,便是团练都监,他一个进士出身的正印县令,也敢言语讥讽、不听招呼。

一干人在王枳宅里又细细搜检,少不得翻箱倒柜、挖地凿墙。

直至掌灯时分,也未找到什么铜人图册。张琨只得吩咐押了那母女三人,回转县衙。两个婆子,叱骂一顿赶出宅去不提。

众人转过六和塔,至钱塘江边。一条茅草路,左手松林,右手江湾。那抹残阳,映得江面血水般黑红。

忽而一骑迎面奔来,到张琨面前。却是留在狱中那个衙役,跳下马施礼罢,张张惶惶对张琨低声禀报,“王枳在狱中被失手打死,祸事不小”。

张琨不理王枳死活,只问供出账册下落否,衙役回报不曾招供。张琨喝令众人就地歇息,招来钱押司商议对策。

此一番恶行,杨志皆看在眼里,心内气愤。又思量自己客旅势孤,奈何不得张琨。蓦然灵机一动,影在暗处,自随身诏文袋中取一张官凭路引,在纸背用炭条书写一行字,团成纸团握在手里。

何来炭条?却是杨志惯常行军上阵,笔墨不便之际的习惯,用炭条书写军令、勾画阵势,不致误事。

杨志作势去林中解手,路过那母女身边时,悄悄将纸团塞到玬儿手里,随势用拇指食指将其捆手绳索只一捻,麻绳立断。

真个手快!外人看来,只觉得杨志挥了挥手而已。无此快手,上阵焉能发连珠箭、接迎面箭?积功做到殿前制使,这杨志还真有惊人业艺。

虚转一圈,杨志回转张琨处,开口便问询‘玉玲珑’转运之事。张琨与钱海刚刚商议已了,正待传令上路,杨志过来动问,只得应付。杨志细细问这钱押司,如何搬石出墙、如何运至码头?何时起运、多少兵丁押运?凡此种种,不厌其烦。实则只为拖延时间,盼那母女三人得暇脱身。

约莫顿饭工夫过去,杨志还在那里絮烦,张琨早不耐烦,开口对杨志道:“天色不早,此事可回衙细……”

话未说完,只听树林旁一声惨叫,打断话头。暗影中只见玬儿暴起,夺过身旁土兵朴刀,当胸劈过。那土兵吃痛大喊,静夜里凄厉异常,将众人唬得腿软。

张琨这个害人蠢蠹,胆儿却小,早惊得呆傻。钱海酒色淘虚,竟吓得尿湿裤裆。趁这当口,淇儿搀着贺氏在前,玬儿横着朴刀在后,三人一道烟冲入树林松林,黑夜里再不见踪迹。

众土兵回过神,都回头看张琨,待其发号施令。却见张琨张着嘴,只不出声,举着右手指指划划。好半晌终于喊出一句:“快追……”。

两个机灵些的土兵起身追进松林,只听松涛阵阵,满眼漆黑树影,哪还有母女们的踪影。

杨志冷眼看着张琨和钱海,心内鄙夷:“酸文假醋,辱没斯文。若上的阵去,活不过半个时辰!”随手去腰间解下贺氏所赠药葫芦,不住手地端详把玩。

次日,杨志领了县衙回文,押了‘玉玲珑’货船,经钱塘江转运太湖,编纲回京。却不想在黄河里被风打翻了船,复不了命,交不得差。非是杨志命骞运乖,实是‘花石纲’逆天征敛,人神共愤,合该如此。

此后杨志再押大名府梁中书给蔡京贺寿的‘生辰纲’,又被晁盖一伙劫夺。却不是不义之财,便不该贪官享用。此十万贯资财,促成梁山泊大聚义,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杨志后来上山,位列第十七位座次,任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上应星宿,为“天暗星”。

这张琨用‘玉玲珑’巴结上了朱勔,却寻不到‘铜人图册’,巴结不上蔡京。保官有余,升迁无望。在钱塘县任上十数年,不得迁延。不过霸占了王枳宅第,又用此法敛财,终成巨富。

江南各郡县官吏亦学此模样,借‘花石纲’之名,害民敛财,数年间愈演愈烈。宣和二年(1120年)十月,歙州人方腊聚众百万,

攻占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置官吏将帅。皆‘花石纲’之祸、朝廷横征暴敛之过。

宣和五年(1123年),水泊梁山一百单八筹好汉,受了招安,

来剿方腊。杨志随着梁山大军,重回江南。此一行,引出多少炎凉世态、悲欢离合。

有分教:奇石玲珑胜脂玉,恶吏暴戾赛虎狼。佻帝嘻乐黎庶苦,罡风无凭空绕梁。

后事如何,且听这一部话本,与诸君笑谈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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