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复查,看看哪科最没有把握。这段时间空闲,努力补上去。”老爸温和而严肃。
“还不去,坐在这里干啥?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越挤越有。拖拖拉拉的,时间就是被你拖没了。”
唉,老妈就是这样,习惯用明显矛盾的理由鞭策你,还不允许反驳。
以此显示权威。
家里就是她说了算。真理没有位置。
女皇一样。只有妹妹敢顶嘴。
老妈一发火,老爸噤若寒蝉。
老妹一撒泼,耀武灾难临头。
政治科目最难,背词背句还要理解内涵熟悉时代背景。背,往死里背。早上一直背到晚上,除了吃喝拉撒,书不离手。
耳根清净很多。
时日居然也如飞,不再漫长。
心中有目标,日子不难过。
录取告示贴在学校最显眼的地方。
不敢去看,分数这么低,有啥好看,努力复读。
午饭后,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去,看看榜单。”
和他说话吗?还是妹妹?
妈妈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悦耳。泉水叮咚一般。
看了榜单,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用复读,自由了。
哈哈哈,老天真是魔法师,这么低的分数居然能踩在重点线上。
广州,没错广州,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风云激荡的地方。
耶,耀武伸出拳头。
命运给了一个新舞台。
心跳加速,赶紧回去,小心晕倒。
别人的录取情况以后再看。
不能疯,不能疯,镇定,不要发疯。
家就在学校里面,五分钟不到,脚软,路有点漫长。
挪到家喝一大碗凉白开,心跳终于恢复。
老爸赶回来,依然一脸严肃:“怎么看?”
心里诧异,上了重点,还怎么看?智力题?表决心?
“继续努力,上大学里把书读好。思想政治练过硬,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几天的政治没有白背。苦逼就是高考临场老是忘记。
“好了,不要背书。我比你在行很多。”
这一点,耀武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天,高考全县第一的老爸,不是盖的。
老爸下象棋,让车马帅,还是蹂躏他千遍。
他说话耀武服,老妈耀武不服。
“你爸的意思是上大学还是复读。复读坚决支持,所有家务不用你干,该花的钱一定给。”
我的天呐!上了重点线还不满足,还要复读?
“复读一年,上厦大的可能性很大。清华北大也有可能。”爸爸期望的眼神令他无处闪躲。
“你爸厦大毕业,领导都是同学师兄弟,专业课可以开小灶。厦大全国排名前十。华南农业大学也不错,可专业一般。广州花花世界,不利于读书成长。”
“老妈,读大学和中学不一样。大学的知识在于实践应用。广州经济和世界接轨,一天千里,学的知识恰好用上。”
哥录取的可是重点,有资本和老妈叫板。语气依然谦卑,内容开始硬刚。
能考到重点大学的人思维不是一般的不简单。
他思考了几分钟,脸色开始柔和:“路已经在你脚下,没有人可以阻拦,也不应该阻挡。自己考虑,三天后答复。这三天不用再背书。”
“不考虑。上大学。”
“好。珍惜这个机会,走好自己的路。”
万岁万岁万万岁。
跳起来,第一次发现老妈也笑了。
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课本复习资料装箱封存。
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
就像已他嫁的初恋情人的情书。
风吹稻花香万里,尽管爸妈一向低调,外公还是收到风声,连夜赶来。
“好,乖孙子,考中举人了。文曲星下凡。考一次就中举,村里头一个。红包拿着。”
呵,好大,少说两三千,老妈一年的工资。
规矩他懂:千恩万谢,再三谦让,最后老老实实把红包推到老妈面前。
“爸,一辈子积蓄,钱留着你养老。”
“养老?不指望你们也不指望自己,就指望这个外孙王。好好读书,毕业做官,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时,外公给你牵马。”
“谢谢外公!”深深鞠个躬。
从此,七大姑八大姨,舅舅叔叔,亲密同事战友,络绎不绝,红包一个接一个。
不停谦卑恭辞,不停谢谢弯腰。耳朵被蜜糖塞满,嫩腰骄傲的颤抖。
老妈不停的嘀咕:“这么多钱,怎么办,算不算行贿?”
“哥,哥,轮到你洗碗。赶紧,不准耍赖。”
“去,不要打搅你哥登记红包钱。他就要去广州读书,以后全部你洗碗。快去。期末考才多少分?考不到重点看我怎么收拾你。”
“哼,洗就洗。过两年考到大学自由自在,看谁洗碗。”
“哎呀,死丫头,敢顶撞我。不学学你哥,从来没有顶过嘴。翅膀没硬就想飞,有本事考个重点给你哥看看。”
老爸温和的说:“问过领导,亲戚朋友多少钱都不算行贿。同事超200就退。”
人数实在太多,每天晚上都登记到半夜。
早上都是被鞭炮声吵醒。
送礼金来的亲戚朋友无一例外都准备了鞭炮。过年一样。
姜家堡席开一百桌,庆祝建国以来第二个重点大学生。
械斗的邻近几个村子听说后,自动派人送礼金道歉和解。
堡口的哨卡障碍物撤去。
老爸带着耀武提早两天回堡检查准备工作。
父子俩一路点头招呼,堡民总是仰慕恭敬的握手寒暄。
妇女们依在门口指指点点:“看,叔公家里两个重点。啧啧啧,读书有种。太叔公的对联写得多好。看什么,滚进去写字,不写字就挑猪粪去。”
祠堂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天井的小草都被清除。
一百张八仙桌整整齐齐,客人名单席次用大红纸张贴在祠堂门口。
“武,你长大了,这次主桌你主礼。外公,舅舅们,奶奶,三叔五叔,坐这一桌。人来,你带上桌开始陪。记住,每道菜上来,先招呼外公和奶奶下筷。大家都挟菜吃下肚,你才能带酒。喝完一口就添酒。舅舅们酒量好,可以邀请他们干酒。你是大学生,按规矩,他们不会向你劝酒。三叔五叔会帮你回酒。要注意,切不能让他们空碗。开席前半个小时到后厨吃点桃包填肚。”
认真的听着,要点全部记在心里。以后,但凡有父子俩操办的酒席,他要挑重担。
客人很齐,名单上的全部到。红包很多,装满几个书包。
有些家庭困难的堡民送米或者鸡鸭。妈妈总是客气的收下,回一个百元红包。
大部分村民的现金年收入不到一百。
爸爸的笑脸一天没歇过,红霞在脸上没褪过,直到夜晚席散,醉倒在祠堂门口。
老妈史无前例没有唠叨。
累了一天,手酸成棍,酒壶太重。
大虎羡慕的问:“叔,听说你要去广州读书?”
他点点头。
二虎:“听说广州是小香港。”
他点点头。
三虎:“听说遍地黄金?”
他点点头。
四虎:“带我们去。钱多的地方乱,需要保镖。”
他摇摇头:“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车费住宿费饭钱,不少。”
三虎:“你先去,有了落脚点写封信,以后我们去找你。赚大钱,盖个大房子。”
二虎:“娶媳妇,抱几个娃。”
四个人一言一语的憧憬。
他问:“你们能弄到钱?”
四虎裂开嘴:“放心,走几百里路饿不死我们。”
这一点,他绝对相信。八岁开始,四虎们每年进山野营一个月锻炼,每人只带两个铁拳头。
他常常想:没有卫生纸,方便怎么办?
“四虎,这段时间怎么这么乱?”
“来了几个人,说是天王后人,拿回祖宗留下的宝藏。”
三虎:“要是有宝藏,还等他们来拿?”
二虎:“大伙儿没肉吃,都指望宝藏呢?”
四虎:“协商几天,约定民居以外的地方随便搜。没想到,搜到大伯公家里去,说是床下有密道。一言不合打起来,仙了两个。事情越闹越大。”
耀武:“他们真傻,几百年的事情,谁扯的清?”
大虎:“人倒是真的。一看眉眼就是天王后人。搜我的床没问题,大伯公不行。”
四虎:“宝藏肯定有。只有太奶奶知道入口。”
耀武:“赞成。今天酒席,奶奶出钱,礼金归妈妈。一百桌客人,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每桌一条红塔山,多少钱啊!”
二虎突然朝前面挥手:“含香姐,你要嫁的耀武叔公在这里。”
一位粉衣粉裤的健硕姑娘跑过来。
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圆圆的肩膀胳膊大腿腰肢。
总之,整个躯体零配件都是圆的。
奇怪的是不胖不瘦,身材三围俱佳。
“你就是文曲星耀武叔公啊?怎么没有三头六臂呀?这么普通怎么能考上重点呀?”
他笑笑:“要是三头六臂更考不上重点。”
“为何呀?”
“天庭没有大学。”
大伙儿笑起来,含香笑得更是放肆。
二虎:“含香姐,今天怎么不来吃酒。”
“放鸭子去了。”
三虎:“晚饭可以来呀!”
“怕。”
四虎:“怕什么?”
“怕文曲星长得太丑。”
哈哈,大伙儿又笑。
耀武颇有兴趣的问:“现在见了如何?”
“不丑,也不好看,很普通。只是有点英气。不像他们四个土包子。”
四虎“小武叔叔从小就不是普通人。叔公是厦大高材生,儿子能差哪里去?”
二虎:“含香姐真好,把我们和小武叔比,土包子总算粘点文化。”
大家笑。
“耀武叔公,带我去广州上大学呀。”
“不方便,爸妈带我去。”
“跟我们去。去广州打工赚钱。”
“真的?说好了,不许反悔呀。”
“什么时候听说姜家堡四虎说话不算数?”
老妈在村头喊:“还不回来?四虎,明天一早跟我们去县城存钱。”
含香吐吐小红舌,消失于夜的黑。
狂欢的号角响起。
老妈又开始唠叨:一不准喝酒,二不准河边玩水,三不准吵架打架,四不准和女同学说话超过十句。
这唠叨,一点不烦人。
千辛万苦考到重点,游泳淹死不是很可悲?
在山脚村子盘桓两天,同学们陆续到来。
村支书接到通知,准大学生们进村,牛羊猪鸡准备好,睡觉的床务必干净,老酒不能多。
鞋跟被清华大学录取,县城唯一。意气风发的问:“村长爷爷,我们要发泄三年的苦闷,这丁点酒不爽。”
“考到大学了还有苦闷?多少人一辈子梦不到。要喝酒等进山。那里没有河流水库,安全。”
大伙儿憋足劲,立志尝试人生第一次深醉。
清晨的露珠闪动快乐的光芒,虽然很快就要蒸发。
微风送来满世界的凉意。
大伙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村里两个壮汉挥着砍刀在前面开路,灌木枝丫还是不停勾住衣服。
“大家小心,路边有漆树丛,绝对不能碰到。又痒又疼一个星期,酒是绝对不能碰的了。”
前面一条小沟渠阻断小道,大家一齐找石头垫脚。
“蛇,大蛇。”木铃尖叫。
大,真大,胳膊那么粗。
中午时分,林木渐疏,茅草忽盛,远处座座巨大石峰诉说宇宙沧桑。
大伙儿休息吃村长准备好的干粮。
信子问:“叔叔,还要走多久?”
“快了。前面山腰就是。”
“每次都这样说,望梅止渴。”
“啥叫望梅止渴?渴了就喝水。山泉水好喝。来,喝,好甜。”
壮汉走到一处崖壁,仰头张嘴接住滴下的泉水。
纷纷效仿,清甜驱散疲倦。
前面几只山鸡扑棱棱飞出,拖着五彩斑斓长尾巴。
真大,真漂亮。
耀武大叫一声:“乌饭,大乌饭。”
路边一大片,大伙儿一拥而上,一把把摘了,吹走叶片,往嘴里塞。
个个嘴唇舌头红黑,互相做着鬼脸。
一次次的快到了,一次次的打击人生。
山路迤逦而下,耀武确信,这次是真的快到。
转过山脊,山坳里几户人家,冒着炊烟。
大伙儿一片欢呼。
男同学撒开腿跑起来。
女同学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越发缓慢。
村里出来几个大婶,背上就走。
晚霞热烈绽放,夕阳含羞入帐。
山坡上竹林和风相依相偎,吟诵苏东坡的穿林打竹诗。
无论过去多少年,历经多少风雨,耀武总不能忘却这一晚。
每当在都市僻静的角落慢慢舔舐渗血的伤口,就想大哭一场,就想回到这里,不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