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冬水洗寒剑

眉山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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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一 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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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界修习之众人,以成仙为毕生寻求之大道。

但滚滚凡尘之中,能超脱者,甚少。

天下有十三洲,分为囊洲、袭洲、青云洲、前映洲、灵山洲、望沢洲、代夫洲、明宫霞洲、凉风洲、易剑洲、凰尾洲、尔崖洲、不独洲。

只青云洲,算凡尘界。有诸如昼王朝、子夜国、御龙国、金银川、曦、翎等二十四国。

要想寻仙,得穿过茫茫浩渺的默赫海。

东乡府,浓翠苑中。

此乃王长宁之住所,雕梁画栋、流金堆银;仙姝奇葩、宝株异树,这一景一物,无一不精,也无一不细。

小姑娘爱好金银,也爱好富丽,爱稀奇的异兽相斗杀一个昏天昏地,也偏爱风穿过廊檐铛铛的铜铃响音。

所以这座院落之中,金银铺地、白玉凿莲,成串的珍珠编做帘幕,到处都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奇兽物件。

而高高的青檐,四角也都悬挂了一串九宫铃。

风吹过这座院落的时候,抛掷起九宫铃,叮呤叮呤发出声响。

年仅五岁的王长宁仰躺在竹椅上,怀中趴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

她的长相无愧于她受的恩宠,整个人如一尊精细的像,大家勾摹,成就一副仙童图。

微风徐来,吹皱满池江水。波光粼粼,像有碎金散落湖面。

这是一座湖中的小筑,四面挂着绘满异兽的长帘。

正午的阳光穿照,那些光斑成了异兽的眼睛。它们活了似的流动起来,一时之间,这几面帘子热闹非凡。

王凝珠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睡得正香甜,几次欲言,却还是按耐住了。

她是东乡府最受宠的小姐,年方十一,长得娇美,又贯会讨巧,这才在王长宁面前得了个脸。

在她看来,王长宁这妮子是又蠢又精。

有时是一杆趁手的好枪,她随意鼓吹几句便能为她除掉一些不顺眼的人;但有时,她又好似看透了她,只是懒得说罢了。

左右不管如何,与这位天都的小姐交好,是利大于弊的。

到底是除掉了籍吾心与王东君。

想到这儿,她心底的阴郁散开了不少。只是莫名的不安,却更重了。

王凝珠素来知王长宁嚣张跋扈,仗着自己的身份看不起东乡府的一众人,却也未曾想到她能说杀便杀,那还是……还是颇有些脸面的大夫人,和嫡小姐。

于是她便在快活与惶恐之间反复煎熬。

过了不多时,午睡醒来的王长宁打了个哈欠。

她睡眼惺忪,却是见怪不怪王凝珠也在。

等了好半晌没听闻王凝珠说讨巧话,她眼珠一转,瞥见王凝珠如此模样便猜到了些。

她翻了个白眼,颇有些不喜:“真是胆小如鼠。”

始才醒来的王长宁性子温吞,浑身都透着股懒洋洋的闲适。

她倚靠在竹椅上,摸了猫儿柔软的皮毛,“怕什么?只要我父亲还在,那王万和便不敢动我。只要是让我不开心的,什么猫啊狗啊大夫人啊,都可以不用存在。”

说来,这尔辜香虽比不得天都的繁华,却是王长宁这些年过得最顺心的日子。

如今那尚能辖制她二三的籍吾心连带着她女儿一起死了,这内院就是她最大了。

所有人都得捧着她。

想想,真是开心啊。

她的话天真又充满了残忍,骇得王凝珠强笑起来,“正是,正是呢。”

王长宁每年快过年节的时候总会跟随她的父亲回天都,也能与她的母亲团圆。

但天都王府虽好,却规矩森严,又人口众多,怎么可能像东乡府一般事事迁就她。

更何况她还有一姐一兄,她这个老三,虽是幺儿,却没多得母亲的看重。

那府中其他几支,也出了不少有出息子弟。她年纪小,天赋也还不显,自然不太能入最上面几位的眼,也就算不得多受宠。

故此,她还是更喜欢尔辜香的东乡府。

湟水城偏僻,但再偏僻,她也是独一份。

王长宁指尖在竹椅上敲了敲,似是想到什么,猛地将猫儿拂开,冲着王凝珠道:“前几日你不是新出了个蔻丹花样么?速速来与我染上。”

见王长宁如此没心没肺,王凝珠的不安也淡了些。

她侧头向春信和令芳道:“还不去我院中拿样子过来,再吩咐底下的人去采花,并上明矾调配出汁水。”

王长宁漫不经心点了点湖水对岸的花圃,“那些花儿你们随意摘用,只要能给我做出好看的指甲出来,多少都采得。”

小姑娘大多爱花却不惜花。

那座苗圃中的奇花异卉实在太多了,其中不乏一些旁人献上的有品级的灵植,但王长宁却并不以为意。

毕竟她有的实在太多了。

春信欣喜的应了声是,倒是令芳,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二人应诺着,便匆匆退下去了。

春信一面走一面想,正好她前几日窃得了王东君的纳宝袋,这东西可是好东西,内有大乾坤。一会儿她亲去摘花,届时偷拿一二的花苗放进纳宝袋中,再出府去黑市倒卖,也不会被人发现的。

思及此,她面上便带出了笑。

春信掀开帘子,朝外面候着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便和令芳一同踏上花桥。

为首的婢女颇有些感激地冲她微微颔首,便轻轻拍了拍掌,装木头的一众人纷纷动了起来。

王凝珠坐在一旁,就看着那些随侍掀开了长帘,鱼贯而入,一一捧着银盆、器皿等物,侍候着王长宁梳洗打扮。

她坐在一边,怀中抱着王长宁那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一下一下顺着它的毛。

盥洗、净面,然后是篦发、着衣、敷香、上妆、配饰,这冗杂的一串下来,她还有得等呢。

许是蓖发的侍女力道稍微重了点,王长宁面色一沉。

她过了方醒的懵懂,又恢复了往常的乖戾。

这些日子王长宁的气性愈来愈大了,她抬手打翻了银盆。

霎时间,清水如跳脱的圆珠,滚了满地。

那侍女连忙跪下来请罪,她的面色煞白,显然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

王凝珠坐在一旁,笑着看这场闹剧。

王长宁冷冷道:“既然手不稳,便别要了。给我砍下她一双手!”

那侍女不敢置信的抬眼,辩解道:“小姐,且饶我一回罢,这罚得太重了小姐……”

王长宁盯着她的眼睛,满是寒意道:“还敢睇视主人的面目,也将她这一双招子,一并剜了。”

那侍女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她直接软了身子,瘫倒在地上。

王凝珠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水纷纷流进了湖中,毫不起眼,就宛如这个侍女的落幕。

那侍女很快就被拖了下去。

侍奉王长宁的奴仆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湖中小筑之中,一时噤若寒蝉。

王长宁却不管不顾底下人的那些心眼,只让新的侍女为她编盘好发,她好对镜自赏。

于她而言,让她欢喜的,她便乐得上两分心;若她不欢喜的,便是个没用的废物。

废物,死了也不打紧的。

她又挑拣起了头饰,那些华贵、闪耀的珠宝在她眼里,不过是路边寻常的石头。

她点了点一套孔雀的饰面,左右为她装扮上,又佩好了她的衣衫与宝玉,如此,她才算是收拾齐整了。

王凝珠顺着猫儿的毛,夸她,“这孔雀纹样可真好看。”

王长宁乜了她一眼,“你再喜欢,也不能同我的一样。”

王凝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霸道,又说道,“我只是夸你好看,并不是想同你争抢。只是看着这金银满绣的孔雀,不免想起了……”

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晓,十一娘王东君,最爱雀鸟。

王长宁冷笑一声,“少惹我不快。”

“一再同你说过了,王东君活不成,你非不信。”

这时,令芳也带人拿来了染指甲的一应物什。

春信摘了几兜篮的花,将花的花瓣放进小钵里,加明矾和一些脂粉细细捣碎。

于是王凝珠一边为王长宁染着指甲,一边悄声说道:“这也有两三日了,那王东君还下落不明,我想着都有些心慌。”

王长宁冲自己的指甲吹着气,“一个娃娃,左不定刚出去就已经被凶兽分食吃了,哪里还能让我们见着尸骨?反正籍吾心已死,她就是活着回来,能进这东乡府,不也得在你手中讨生活么?”

她悠哉悠哉地欣赏着漂亮的蔻丹,轻飘飘的说:“再说,天都王家的人都来了,她想活,求遍漫天的神佛都是白费了。”

王凝珠闻言一下就笑开了,“来的人是谁?”

“惩戒院的。”

王凝珠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阎罗?”

她自然听说过天都王家的惩戒院。

这乃是广平王长子之妻,尔朱容人所设立,专门来惩处那些不服管教、不听调派的王姓族人。

说来,广平王夫妇已经年老,他们的众多子嗣中能挑起大梁的,只有长子和幼子一脉。

如今这二房互相博弈,都欲夺得那个王爵的位子。

王凝珠又挑了挑瑞兽炉中甜蜜的果香,目光幽深。

凡俗中的争权夺位,怎比得上成为天外天中的神仙。

得亏王家出了个王玄英,因此净神霄每年会多分派几个入山弟子的名额给王家。

今年尔辜香得了一个名额,虽然王东君不在了,这名额必定是给王长宁的,但她也能跟着沾光,做个随侍步入仙山——

那可是三门中的净神霄啊。

思及此,王凝珠心中的野望愈来愈盛。

“想什么呢你?”王长宁见她出神,便拍了她一下,又道,“那些惩戒院的可算不得阎罗,阎罗是三房家的那个小子。”

“是谁啊?”

“王慎渊。”

王凝珠看着她不解,“这人怎么了?”

王长宁见她呆蠢,也乐得跟她说,“这人是个阴阳人,天生就变态得很。不然尔朱容人哪能让三房的人进她的惩戒院?得了,反正就这一二日,你父亲定会设宴招待这些人的,你就等着好好瞧吧。”

王凝珠驯顺地哦了一声,见王长宁有些倦怠,便不再多问了。

王长宁身边的奶嬷嬷姓杨,佝偻驼背,却是鹤发童颜。

她见王长宁又倦了,便提醒道:“小姐,您不能再睡了,现下好眠,夜里又要作弄人了。”

王长宁笑着睁开眼,“胡说,我才不作弄人呢。”

她向王凝珠道:“是不是?”

这话自然不能说的让王长宁不顺心,王凝珠便吟吟笑道:“长宁性子极好,怎么会作弄人呢。想来是那些下人伺候得不好。”

她的目光流转了一圈,不无担忧地说:“这些夜里还是没睡好?”

杨嬷嬷叹了声,话家常似的:“自是,也不知最近怎么了,多少安神香与汤药都调养不过来。”

王凝珠拧着眉:“这可如何是好?”

“不打紧的,”王长宁闲闲道,“听说朝云山脉西边有一片灵草,多的是人去为我采摘。”

“如此就好。”王凝珠好似放心的笑了起来。

她不免又想到了王东君,她亦是去了朝云山脉的西边为自己的母亲寻药,孰料这是进了她们的圈套。

那匹追风驹不过一夜便将她送进了那吞噬人的恐怖地。

王凝珠弹了弹指甲里的香膏,漠然的想到,这人与人就是大不一样。

有些人生来尊贵便能什么都拥有,有些人只要低了那么一线,好似这辈子便越不过那道沟壑了。

可惜了王东君的骨灰,泯然于众生的草芥之中。而她,就要攀着王长宁进仙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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