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界修习之众人,以成仙为毕生寻求之大道。
但滚滚凡尘之中,能超脱者,甚少。
天下有十三洲,分为囊洲、袭洲、青云洲、前映洲、灵山洲、望沢洲、代夫洲、明宫霞洲、凉风洲、易剑洲、凰尾洲、尔崖洲、不独洲。
只青云洲,算凡尘界。有诸如昼王朝、子夜国、御龙国、金银川、曦、翎等二十四国。
要想寻仙,得穿过茫茫浩渺的默赫海。
东乡府,浓翠苑中。
此乃王长宁之住所,雕梁画栋、流金堆银;仙姝奇葩、宝株异树,这一景一物,无一不精,也无一不细。
小姑娘爱好金银,也爱好富丽,爱稀奇的异兽相斗杀一个昏天昏地,也偏爱风穿过廊檐铛铛的铜铃响音。
所以这座院落之中,金银铺地、白玉凿莲,成串的珍珠编做帘幕,到处都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奇兽物件。
而高高的青檐,四角也都悬挂了一串九宫铃。
风吹过这座院落的时候,抛掷起九宫铃,叮呤叮呤发出声响。
年仅五岁的王长宁仰躺在竹椅上,怀中趴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
她的长相无愧于她受的恩宠,整个人如一尊精细的像,大家勾摹,成就一副仙童图。
微风徐来,吹皱满池江水。波光粼粼,像有碎金散落湖面。
这是一座湖中的小筑,四面挂着绘满异兽的长帘。
正午的阳光穿照,那些光斑成了异兽的眼睛。它们活了似的流动起来,一时之间,这几面帘子热闹非凡。
王凝珠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睡得正香甜,几次欲言,却还是按耐住了。
她是东乡府最受宠的小姐,年方十一,长得娇美,又贯会讨巧,这才在王长宁面前得了个脸。
在她看来,王长宁这妮子是又蠢又精。
有时是一杆趁手的好枪,她随意鼓吹几句便能为她除掉一些不顺眼的人;但有时,她又好似看透了她,只是懒得说罢了。
左右不管如何,与这位天都的小姐交好,是利大于弊的。
到底是除掉了籍吾心与王东君。
想到这儿,她心底的阴郁散开了不少。只是莫名的不安,却更重了。
王凝珠素来知王长宁嚣张跋扈,仗着自己的身份看不起东乡府的一众人,却也未曾想到她能说杀便杀,那还是……还是颇有些脸面的大夫人,和嫡小姐。
于是她便在快活与惶恐之间反复煎熬。
过了不多时,午睡醒来的王长宁打了个哈欠。
她睡眼惺忪,却是见怪不怪王凝珠也在。
等了好半晌没听闻王凝珠说讨巧话,她眼珠一转,瞥见王凝珠如此模样便猜到了些。
她翻了个白眼,颇有些不喜:“真是胆小如鼠。”
始才醒来的王长宁性子温吞,浑身都透着股懒洋洋的闲适。
她倚靠在竹椅上,摸了猫儿柔软的皮毛,“怕什么?只要我父亲还在,那王万和便不敢动我。只要是让我不开心的,什么猫啊狗啊大夫人啊,都可以不用存在。”
说来,这尔辜香虽比不得天都的繁华,却是王长宁这些年过得最顺心的日子。
如今那尚能辖制她二三的籍吾心连带着她女儿一起死了,这内院就是她最大了。
所有人都得捧着她。
想想,真是开心啊。
她的话天真又充满了残忍,骇得王凝珠强笑起来,“正是,正是呢。”
王长宁每年快过年节的时候总会跟随她的父亲回天都,也能与她的母亲团圆。
但天都王府虽好,却规矩森严,又人口众多,怎么可能像东乡府一般事事迁就她。
更何况她还有一姐一兄,她这个老三,虽是幺儿,却没多得母亲的看重。
那府中其他几支,也出了不少有出息子弟。她年纪小,天赋也还不显,自然不太能入最上面几位的眼,也就算不得多受宠。
故此,她还是更喜欢尔辜香的东乡府。
湟水城偏僻,但再偏僻,她也是独一份。
王长宁指尖在竹椅上敲了敲,似是想到什么,猛地将猫儿拂开,冲着王凝珠道:“前几日你不是新出了个蔻丹花样么?速速来与我染上。”
见王长宁如此没心没肺,王凝珠的不安也淡了些。
她侧头向春信和令芳道:“还不去我院中拿样子过来,再吩咐底下的人去采花,并上明矾调配出汁水。”
王长宁漫不经心点了点湖水对岸的花圃,“那些花儿你们随意摘用,只要能给我做出好看的指甲出来,多少都采得。”
小姑娘大多爱花却不惜花。
那座苗圃中的奇花异卉实在太多了,其中不乏一些旁人献上的有品级的灵植,但王长宁却并不以为意。
毕竟她有的实在太多了。
春信欣喜的应了声是,倒是令芳,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二人应诺着,便匆匆退下去了。
春信一面走一面想,正好她前几日窃得了王东君的纳宝袋,这东西可是好东西,内有大乾坤。一会儿她亲去摘花,届时偷拿一二的花苗放进纳宝袋中,再出府去黑市倒卖,也不会被人发现的。
思及此,她面上便带出了笑。
春信掀开帘子,朝外面候着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便和令芳一同踏上花桥。
为首的婢女颇有些感激地冲她微微颔首,便轻轻拍了拍掌,装木头的一众人纷纷动了起来。
王凝珠坐在一旁,就看着那些随侍掀开了长帘,鱼贯而入,一一捧着银盆、器皿等物,侍候着王长宁梳洗打扮。
她坐在一边,怀中抱着王长宁那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一下一下顺着它的毛。
盥洗、净面,然后是篦发、着衣、敷香、上妆、配饰,这冗杂的一串下来,她还有得等呢。
许是蓖发的侍女力道稍微重了点,王长宁面色一沉。
她过了方醒的懵懂,又恢复了往常的乖戾。
这些日子王长宁的气性愈来愈大了,她抬手打翻了银盆。
霎时间,清水如跳脱的圆珠,滚了满地。
那侍女连忙跪下来请罪,她的面色煞白,显然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
王凝珠坐在一旁,笑着看这场闹剧。
王长宁冷冷道:“既然手不稳,便别要了。给我砍下她一双手!”
那侍女不敢置信的抬眼,辩解道:“小姐,且饶我一回罢,这罚得太重了小姐……”
王长宁盯着她的眼睛,满是寒意道:“还敢睇视主人的面目,也将她这一双招子,一并剜了。”
那侍女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她直接软了身子,瘫倒在地上。
王凝珠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水纷纷流进了湖中,毫不起眼,就宛如这个侍女的落幕。
那侍女很快就被拖了下去。
侍奉王长宁的奴仆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湖中小筑之中,一时噤若寒蝉。
王长宁却不管不顾底下人的那些心眼,只让新的侍女为她编盘好发,她好对镜自赏。
于她而言,让她欢喜的,她便乐得上两分心;若她不欢喜的,便是个没用的废物。
废物,死了也不打紧的。
她又挑拣起了头饰,那些华贵、闪耀的珠宝在她眼里,不过是路边寻常的石头。
她点了点一套孔雀的饰面,左右为她装扮上,又佩好了她的衣衫与宝玉,如此,她才算是收拾齐整了。
王凝珠顺着猫儿的毛,夸她,“这孔雀纹样可真好看。”
王长宁乜了她一眼,“你再喜欢,也不能同我的一样。”
王凝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霸道,又说道,“我只是夸你好看,并不是想同你争抢。只是看着这金银满绣的孔雀,不免想起了……”
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晓,十一娘王东君,最爱雀鸟。
王长宁冷笑一声,“少惹我不快。”
“一再同你说过了,王东君活不成,你非不信。”
这时,令芳也带人拿来了染指甲的一应物什。
春信摘了几兜篮的花,将花的花瓣放进小钵里,加明矾和一些脂粉细细捣碎。
于是王凝珠一边为王长宁染着指甲,一边悄声说道:“这也有两三日了,那王东君还下落不明,我想着都有些心慌。”
王长宁冲自己的指甲吹着气,“一个娃娃,左不定刚出去就已经被凶兽分食吃了,哪里还能让我们见着尸骨?反正籍吾心已死,她就是活着回来,能进这东乡府,不也得在你手中讨生活么?”
她悠哉悠哉地欣赏着漂亮的蔻丹,轻飘飘的说:“再说,天都王家的人都来了,她想活,求遍漫天的神佛都是白费了。”
王凝珠闻言一下就笑开了,“来的人是谁?”
“惩戒院的。”
王凝珠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阎罗?”
她自然听说过天都王家的惩戒院。
这乃是广平王长子之妻,尔朱容人所设立,专门来惩处那些不服管教、不听调派的王姓族人。
说来,广平王夫妇已经年老,他们的众多子嗣中能挑起大梁的,只有长子和幼子一脉。
如今这二房互相博弈,都欲夺得那个王爵的位子。
王凝珠又挑了挑瑞兽炉中甜蜜的果香,目光幽深。
凡俗中的争权夺位,怎比得上成为天外天中的神仙。
得亏王家出了个王玄英,因此净神霄每年会多分派几个入山弟子的名额给王家。
今年尔辜香得了一个名额,虽然王东君不在了,这名额必定是给王长宁的,但她也能跟着沾光,做个随侍步入仙山——
那可是三门中的净神霄啊。
思及此,王凝珠心中的野望愈来愈盛。
“想什么呢你?”王长宁见她出神,便拍了她一下,又道,“那些惩戒院的可算不得阎罗,阎罗是三房家的那个小子。”
“是谁啊?”
“王慎渊。”
王凝珠看着她不解,“这人怎么了?”
王长宁见她呆蠢,也乐得跟她说,“这人是个阴阳人,天生就变态得很。不然尔朱容人哪能让三房的人进她的惩戒院?得了,反正就这一二日,你父亲定会设宴招待这些人的,你就等着好好瞧吧。”
王凝珠驯顺地哦了一声,见王长宁有些倦怠,便不再多问了。
王长宁身边的奶嬷嬷姓杨,佝偻驼背,却是鹤发童颜。
她见王长宁又倦了,便提醒道:“小姐,您不能再睡了,现下好眠,夜里又要作弄人了。”
王长宁笑着睁开眼,“胡说,我才不作弄人呢。”
她向王凝珠道:“是不是?”
这话自然不能说的让王长宁不顺心,王凝珠便吟吟笑道:“长宁性子极好,怎么会作弄人呢。想来是那些下人伺候得不好。”
她的目光流转了一圈,不无担忧地说:“这些夜里还是没睡好?”
杨嬷嬷叹了声,话家常似的:“自是,也不知最近怎么了,多少安神香与汤药都调养不过来。”
王凝珠拧着眉:“这可如何是好?”
“不打紧的,”王长宁闲闲道,“听说朝云山脉西边有一片灵草,多的是人去为我采摘。”
“如此就好。”王凝珠好似放心的笑了起来。
她不免又想到了王东君,她亦是去了朝云山脉的西边为自己的母亲寻药,孰料这是进了她们的圈套。
那匹追风驹不过一夜便将她送进了那吞噬人的恐怖地。
王凝珠弹了弹指甲里的香膏,漠然的想到,这人与人就是大不一样。
有些人生来尊贵便能什么都拥有,有些人只要低了那么一线,好似这辈子便越不过那道沟壑了。
可惜了王东君的骨灰,泯然于众生的草芥之中。而她,就要攀着王长宁进仙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