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

无敌帅气的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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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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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秀玲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这件小时候的往事,想起为了保护自己而挨打的三哥,还有配合他演完那出现在看来有些蹩脚的戏的大哥和二哥,最后是她的母亲,她已经有多久没回过家,多久没见到过母亲了,一时间竟然难以推算出,但少说也得七八年了。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她不知道这份几乎早已忘却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浮现出来,而且就像用铅笔在白纸上写下文字一样清晰可见。她突然觉得心里涌上一股很温暖、安心的感觉,不禁好看地微微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侯家的院子,走过铺满黄土的前院,穿过阴凉的走廊,回到自己那低矮破旧的小房子。

像其他人一样,她从那个发黑的位置掀开门帘,进入昏暗的房间。从明亮的室外进入室内,她突然觉得屋内非常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等眼睛逐渐适应屋内的亮度后,她看到丈夫坐在屋子中间那个表面缠满透明胶带的塑料矮凳上,之前侯晓方一直坐的位置,同样朝门口背着身,低着头,一言不发。

侯卫军在等她。

“我和德发去友家妈家了,他朝友家妈借了三万块钱,说好还我一万。”范秀玲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仿佛在解释的话,但她总感觉有些害怕。是的,从结婚以来二十多年,她大多时候都很害怕丈夫,尤其是结婚头十年,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

侯卫军转过头瞥了她一眼,表情显得非常失落,脸色灰白,没有一丝血色,眼角的皱纹仿佛也陷得更深。他仍没有说话。

“他最后给了我5000,还是我拼命要过来的。”她说,仍站在原地,靠近透着亮光的门口。

“坐吧。”侯卫军发出沙哑得有些干燥的嗓音,回头瞥了她一眼。

“孩子们呢?”范秀玲仍站在原地不动,她害怕和这个状态的丈夫独处,便扭过头说,“这个点儿应该都回来了,我去大哥家找找。”说着,她想转身离开。

“坐吧,我有话想跟你说。”侯卫军说,“我让他们去大哥家待一会儿,等会再去叫他们。”

范秀玲只得回身,缓缓走进屋子更里面,坐在之前她常坐的炉子旁的木板凳上,跟丈夫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侯卫军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随即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裂纹的双手,发出一声干哑的叹息,低声说,“我凑不齐。”

“啥?”范秀玲确实没听清,于是问了一句,但随即觉得自己并不该问,甚至不该说任何话。

“我凑不齐钱,所有人都不把钱借给我。”

让范秀玲感到意外的是,丈夫居然没有像她预想中的那样爆发,大声嚷嚷着发泄心中一定积攒已久的怒火。她看着丈夫那几乎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副已经绝望的神情,心中的恐惧有一部分开始转化为温柔的怜悯,就像看到断了一条后腿的小马一样。

“他们还说,就不该让方方上这个大学。但我已经跟她承诺了,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她上这个大学!唉……”他接着又发出一声叹息,声音中有一丝可以察觉到的颤抖,“可如今,似乎拼了命,也没办法了。没人愿意借给我一分钱,就是亲兄弟也不支持我。也是,谁能愿意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借给一个一辈子一事无成,自己的生活都看不到希望的人呢?”他说完后悲哀地苦笑了一声,随后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痛苦的干咳。

范秀玲仍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她预感到丈夫之后还会说其他的话。

那阵痛苦的咳嗽结束后,侯卫军果然继续说下去,但正是接下来的话让范秀玲再难以像这一整天那样压抑心中的怒火,她完全失去控制,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出来。

“我知道这话不该对你说,但又不得不开口,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侯卫军抬起头看着妻子,嘴唇微微发抖,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开不了口,但他又坚定了内心,终于开口说,“秀玲,你能不能……能不能朝你娘家……”

“朝我娘家借点儿钱?”范秀玲帮他把话补充完,紧盯着丈夫的双眼,“凭啥?你告诉我凭啥?!”她突然大声吼起来,但侯卫军却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他知道自己不配说出这种话,也不该让妻子朝娘家借钱,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是跟着你过上啥好日子了?二十年来我哪一天过上好日子了?”范秀玲情绪逐渐失控,她站起身,眼里噙满湿润的泪水,脑海中闪过路上回想起的小时候的事,想起他的三哥,大哥和二哥,还有如今已经头发花白的母亲。她的嘴唇哆嗦起来,声音颤抖,“还是你做了啥好事儿?没有!你对我不好!你骂我!打我!要不是为了孩子……”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侯卫军用恳求的语气打断妻子的话,他低下头,不再直视妻子充满愤怒的双眼,低声重复了一遍,“过去了……”

“过去的事儿?”范秀玲用一种充满轻蔑的语气说,仰起脸,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但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用颤抖着的声音,一边啜泣,一边说,“有些事儿,可是过不去的呀!”说完后,她再次坐下,整个身子几乎蜷缩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脸颊和双眼,不断用手背擦眼泪。

“秀玲呀!”侯卫军站起身,涨红了脸,想要走上前去,但又停在原地犹豫着,“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可那是年轻时候犯的错,现在再怎么做也没办法了呀!你就原谅我吧!”

范秀玲哭得更厉害了。过去的回忆,过去的痛苦的、令人窒息和绝望的回忆和小时候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涌进她的脑海,它们之间产生的强烈落差,好像让一个人登上光明快乐的天堂之后,再把他推进痛苦无望的深渊。她第一次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把嘴巴张得很大,捂着胸口,吸气时发出干哑的、让人心疼的声音,像重度哮喘患者病症发作时痛苦喘息的声音。

侯卫军赶忙小跑到妻子身旁,蹲下身子,想要安抚一下妻子。但范秀玲用力推了他一把,大声吼道,“别碰我!”

这次,侯卫军确实受到了惊吓,他站起身,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时,门帘打开了。两个女儿和儿子挨个走进房间,他们听到家里传来连续争吵般的喊声,于是连忙赶了过来。

“妈妈,妈妈!”侯晓圆在最前面,激动地喊起来,跑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子,缓缓抚摸着她的后背,“你这是咋了?”

侯永康跟在后面,站到母亲身旁,但他不知道做什么、该怎么做,只是沉默地看着。侯晓方在最后,她有些怯懦,觉得母亲是在为她的事生气,一定还记恨着她,所以也只是站在身旁,没敢像妹妹那样抚摸母亲的后背。

也许是由于孩子的到来,范秀玲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喘不上气。

“把你们妈妈扶到床上坐着。”侯卫军说。

侯晓圆和侯永康扶着母亲,把她搀扶着走到床边坐下,他们坐到母亲身旁,侯晓方站在右侧。

范秀玲竭力想要重新掌控自己失控的情绪。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感受着孩子温暖的手的抚摸。多么神奇啊!他们曾经那么小、那么可爱,如今一眨眼就长得比她还要高大,手掌比她的还要宽大结实,她心里想。她想到她的每一个孩子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的时候,他们总是先学会叫妈妈;想到他们第一次吃力的向前爬行的可爱模样;想到他们站起身,晃动着圆鼓鼓的胳膊和小腿,穿着那么精巧的小鞋子,第一次在她的引导下,朝前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如今,他们个个都比她还要高,跑得比她还要快,会在做饭的时候帮他们的母亲拧开酱油瓶,在外出时会偶尔挽起她的胳膊;小时候他们事事都听她的话,长得更大了之后,总是和她争吵,每次争吵之后她都会一个人默默地哭泣。

她想起他们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她常骑着他们爷爷家的二八杠自行车带着三个孩子上下学,小儿子坐在前头,两个女儿坐在后座。有一次雪很大,刮着凛冽的寒风,她像往常一样骑车带三个孩子上学。但在一个角度并不很大的转弯处,车轮压到了积雪下冻结的一小块儿冰面,车子一下子滑倒在路边堆得挺高的积雪中,孩子们一个个哭得都很厉害,她在冰冷的积雪中把三个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他们显得还很小巧的脑袋,让他们止住哭泣。她也想哭,但是她不能哭。

如今,和那时正好相反,孩子们都没有哭,而是她一个人哭得那么厉害,那么伤心,孩子们几乎将她搂在怀里,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背,想让她止住哭泣。她心中仍充满莫名的悲伤,但正是这沉重的悲伤孕育着另一种甜美的幸福。她心里感到一种充实的、饱满得几乎要溢出的幸福,同她的母亲那时感受到的一样,她觉得曾经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些当时觉得痛苦难熬的、难忘的,只为孩子们付出并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的所有日子,如今突然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美好,几乎可以说……充满幸福。

原来我一直都过着这么幸福的日子。

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如今她是那么平静,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任何可以让人感到绝望的事也难以对她造成影响。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她确实正处于这样一种奇妙的状态。

她想用双手搂住身旁的孩子,但已经完全做不到了,他们的身材那么高大,肩膀又那么宽阔,和小时候完全不同。她没法想小时候那样一次把他们三个搂在怀里,感受他们娇小的身体散发出的令人放松的温度。她只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朝上,握住身旁两个孩子那已经很宽大的手掌。她觉得很温暖,不时用拇指摩挲着他们的手背。

她抬起头,看见大女儿怯生生地站在右边,隔着一步的距离。看见她已经完全湿润的两只小眼睛,那浅浅的眉毛,小巧的、并不挺拔的鼻子,还有那总是紧闭着、仿佛时刻在严肃地思考着的嘴唇。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几乎是怀着一种痛恨的目光看着她,而是用一种充满慈爱和宽恕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

范秀玲突然明白,她的生命、生命的意义、生命最终想要追寻的幸福已经完全和自己的三个孩子融在了一起,永远也无法分离。仅仅是看着她的孩子们,她的内心就充满着温暖柔软的幸福感,他们长得那么好看,说话的声音那么动听,她明白她的幸福就是见证孩子们健康成长,在这个并不完美、也不很友善的世界中找寻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意义,最终追寻他们渴望的幸福。

“我怎么可能用那种近乎憎恨的态度对待这可爱的孩子呢?”范秀玲心想。“她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值得憎恨的坏事?没有,她没有错。也许正像我小时候那样,不会意识到追逐自己渴望的东西有时会对其他人、其他事物带来伤害。但令我感到不满的是她不愿为了整个家庭的幸福做出牺牲,是的,正是这一点,她的自私让我产生了憎恨的情绪。但我怎么可能恨得起来呢?恨她就是在恨我自己,我情愿自己遭到所有人的憎恨,但也不能恨我那可爱的孩子,他们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本身。”

范秀玲并不知道,从一开始,从查到大学学费的那一刻,侯晓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立刻、几乎没有丝毫由于便打定主意,为了父母,为了这个让她感到温暖的、她深爱着的家做出自己应做的牺牲。若不是父亲的坚持让她重新燃起希望,她可能已经放弃渴望的大学生活,开始找工作了。是的,她根本不会考虑复读一年,而是会立刻找一份工作,为这个家、为了把他们辛苦养大的父母填一份力,她觉得这是身为大姐的责任。

侯晓方手里拿着一张卫生纸巾,但不敢上前递给母亲。母亲不说话,只是投给她一对温柔的、仿佛能宽恕世间一切罪恶的目光。她仿佛受到母亲目光的鼓舞,朝前迈了半步,伸出右手,把纸巾递给母亲。

母亲松开小儿子的左手,接过她手中的洁白柔软的纸巾。在侯晓方想要收回右手的瞬间,母亲又松开小女儿的右手,轻轻握住她的掌心。她感觉到那只手掌已经不像小时候认为的那么大、那么结实,仿佛能推到世间一切阻挡他们的障碍,但那只手,母亲的手,仍像小时候感受到的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她没有挣扎,也不想把手从母亲的手中抽出。她凝视着母亲的双眼,想要说出之前早已决定好的话,但只是半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就这么呆呆的看着母亲,母亲仍用那充满慈爱和宽恕的目光注视着她。

“妈……妈妈,我不上了……”她缓缓开口,尽管开头很难,但一说出口后却变得轻松,“不上那大学了,你们别在吵架了。”她感到浑身都变得轻松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哭泣。她只是想,如果母亲听到这话也能变得像她一样轻松该有多好。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能不再为她的事烦恼,不再因她哭泣。

母亲没有回应她,仍默默地注视着她。突然,母亲用轻柔的力量把她向自己所在的位置拉了一下,她看了看母亲,顺着她手的方向半蹲在母亲身旁。母亲突然捧起她的脸颊,用那张干净柔软的纸巾为女儿擦干涌出、布满脸颊的泪水,随后朝着她微微一笑,说,“你受委屈了,孩子。”

她再也没法按捺住心中积攒的悲伤的、想要哭泣的酸涩感觉(其实她已经在流泪了,只是没有发觉)。她放声哭泣,委屈和幸福的泪水涌出眼眶,再一次沾湿好看的脸颊,她颤抖着显得十分脆弱的双肩,伏在母亲的膝头。

母亲用温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脑袋,力道那么小心、轻柔,像小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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